第72節(jié)
…… 九月,秋盡冬來的時節(jié)。 縱是如畫江南,也終于有了那么點萬物蕭索的景象。 謝家祖宅常年無人久居,時間一長,即便打掃得再干凈,也顯得荒僻凋零,連人氣都淡了。 循著右巷長長的夾道,穿過幾道楹門,后面有一處清靜院落,樓臺亭榭,大小格局都和永昌侯府的甯悅軒如出一轍。 這里謝櫻時也是知道的,但她想不到母親會被葬在這里。 所以當親眼看到時,不自禁地有些怔詫。 墳塋不大,墓碑上只寫著“亡妻皇甫氏”,旁邊還有株高大的石榴樹,與甯悅軒那棵不同的是,這樹上此刻結(jié)滿了紅透的果實,沉甸甸地綴滿枝頭,茂盛的葉冠更像傘蓋一般遮佑著墳塋。 穹天赫日下,墓碑上的字跡筆道如荊棘般生生戳入眼中。 謝櫻時只覺被一股無形之力牽著,有些步履虛浮地走過去,屈膝跪倒在墳前,眼淚再也抑制不住,如潰堤之水涌眶而出。 曾經(jīng)她也怨恨過母親,以為她心中只有對謝東樓近乎執(zhí)念的恨,絲毫沒有關(guān)愛過自己。 尤其當知道父母當年情變糾葛的因由后,更加確信自己只不過是個多余的人,不被寵愛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摹?/br> 然而,在她義無反顧選擇死亡時,母親卻用自己的性命換來了她的性命,毫不猶豫,毅然決然。 所謂慈母之愛恐怕莫過于此。 可她,卻已無以為報。 為了避人耳目,她沒法子真正服喪戴孝,只能穿一套素淡的衣裳,身上扎了根不起眼的腰絰,全然逆亂了人倫孝道。 她眼前朦朧一片,伏地的手不由自主地抓捏。 墳塋上的土很細,是新添的,仿佛還能探到一絲余溫,淚水滑落,滲進其間,就像融入了那無法割斷的血脈中…… 再多的眼淚終究也有干涸的時候。 不知過了多久,謝櫻時感到渾身乏力,同時也察覺到背后有人。 她稍稍偏過頭,望見默然站在門口的謝東樓。 記不清上次見面是什么時候了,每回瞧見的都是那副儒雅俊逸的模樣,但鬢邊略見蒼白的發(fā)卻在明白昭示,這個曾經(jīng)意氣風發(fā)的男人多少已經(jīng)有了垂垂暮氣。 見她望過來,謝東樓負手走進院子,緩步來到墳前,在銅爐里添換了新香,又輕手去撿落在墓碑和墳塋上的枯葉。 謝櫻時猜得出把母親葬在這里是出于誰的安排,可當年家無寧日,相互視若仇寇般的景象有多觸目驚心,現(xiàn)下這副做派就有多諷刺。 “娘都不在了,你這樣子又裝給誰看!” 她真的一眼都看不下去,起身便走。 “站住?!?/br> 才走了兩步,謝東樓的聲音就在身后響起:“不管我做過什么,都是你的生父,這世上沒有兒女忤逆父母的道理?!?/br> 謝櫻時停住了步子,但對他的“義正辭嚴”置若罔聞,眼神也是說不出的倔強。 “是啊,豈止父親,你還是廣陵謝氏的家主,當朝皇親國戚,所以在你眼里,不光我這做女兒的不能不孝,連娘親也該逆來順受,聽任侮辱,由著你在她懷孕期間另覓新歡,還設(shè)計讓你親手害死孿生兄弟,誣陷自己的結(jié)發(fā)妻子不貞,后來把怨恨全撒在女兒身上,將她發(fā)赴到千里之外,不聞不問?!?/br> 這是壓抑在心頭,早就該宣泄的委屈,若是從前,定然會極盡譏諷,還要配上一副輕蔑戲謔的笑。 可如今她卻語聲淡淡,堪堪說完,卻絲毫沒有暢快的感覺。 謝東樓的臉有些難看,但沒有像從前那樣勃然變色,手上頓停了下,隨即又開始撿落葉,一片片收拾得干干凈凈。 “還是那句話,我是你生父,這一節(jié)永遠不會改變?!?/br> “那又怎么樣,難道你以為憑現(xiàn)下這樣就可以前事一筆勾銷,從此父慈女孝么?” 謝櫻時呵聲反問,目光中全是決然。 謝東樓慢慢坐下來,仿佛在伴著那墳塋,抬手輕撫著墓碑上發(fā)妻的名姓。 “若你母親尚在人間,我確是這么想,至于現(xiàn)在……走吧,走得越遠越好,永遠不要再回來?!?/br> . 雪整整下了三天。 長夜將盡,東方泛起淡淡的白。 朦朦的光亮照進山谷,肆虐的狂風盤旋回響,仿佛死者的靈魂在凄厲哀嚎。 這里地形奇特,兩側(cè)山嶺高聳,前后綿延數(shù)里,谷口開闊平坦,可到中段便驟然收緊,即便十余騎也難以并排通過,兵法上堪稱絕地。 是敵人的絕地,自然也是自己的絕地。 平生見慣了這種場面,心里自然不會有絲毫波瀾,手下的赤嵬親軍也都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不必有什么顧慮。 只是下一輪生死搏殺前的短暫寧靜,總是容易讓人有片刻的失神,恍然想起一些無關(guān)的事。 譬如中州老宅后山晚開的菊,母親在井亭邊烹煮的茶,還有那丫頭親手做的糕點,如今想來,香甜的味道似乎還殘留在唇齒間…… 他回神以指代筆,在扯下的白色襯袍上寫下最后幾個字,束疊好,放進隨身的羊皮囊中。 “看來是我失策了,你拿上這個,帶著剩下的兄弟們,走吧。” 阿骨圓睜著眼,全然沒有要接的意思,“大公子!就算要走,也是我等殿后掩護大公子脫險,怎么能……” “護送我做什么,就算安然無恙,回京一樣是死罪?!?/br> 狄烻眼角的余光掃掠著山谷間沙戎騎兵累累堆疊的遺尸,淡聲輕笑:“若只論戰(zhàn)績,我們區(qū)區(qū)數(shù)百人,擋住朱邪天心幾萬大軍整夜十幾輪圍攻,斬首何止十倍,早就已經(jīng)夠了。但戰(zhàn)場勝負從不在殺敵多少,中州神策軍向無敗績,到了這個地步,朱邪天心已經(jīng)元氣大傷,你要全力保住剩下這百十人,突圍出去,尋找秦烺,引他在半途截擊,我們?nèi)杂袆偎恪!?/br> 阿骨“呸”了一聲,咬牙切齒:“大公子難道還相信姓秦的會來,那廝就算不是貪生怕死的紈绔子弟,也是皇親國戚,哪會真在戰(zhàn)場上舍命?再加上謝家娘子的事……” 狄烻聽到這里,轉(zhuǎn)望他反問:“這話也不無道理,但不妨易位思量一下,倘若現(xiàn)下在此阻擊的是秦烺,本應(yīng)火速增援的咱們卻在暗地里猜想守軍已經(jīng)潰散,于是坐視不救,秦烺他們又當作何感想?” “……” 阿骨渾身一顫,登時啞口無言。 “你記著,若不以誠信人,便沒資格疑人。” 狄烻嘆了一聲,把皮囊鄭重塞在他手里:“趁現(xiàn)在來得及,走吧,戰(zhàn)事過后,替我去瞧瞧謝家娘子,姑且就拿這個祭奠吧。” “大公子!” 阿骨跪地抱住他,淚水沖開滿臉血污,人已泣不成聲。 身后早已筋疲力竭的赤嵬親兵察覺有異,也紛紛拜伏在地。 “大公子……若……不在了,我等就算……茍活,莫說九……泉之下的老公爺……和夫人,就連二公子也……” “起來!” 狄烻將阿骨踢開,朗聲道:“軍命已出,奉令吧!” 他俯身抓起豎在身旁的紫金磐龍槍,再不向任何人看一眼,跨過堆疊的尸首,踏著早被鮮血染紅的積雪,一路走,一路扯散身上的衣甲,露出胸腹間觸目驚心的傷痕。 牛骨號角的嗡鳴聲之后,呼嚎海嘯般響起,數(shù)千名沙戎騎兵又排成三列楔形陣,潮水般洶涌而來。 狄烻手持鐵槍獨自昂然立在陣前,另一手探到腰間,輕撫著那柄西域彎刀,眸光沉定,異常平靜地望著谷口處浩浩蕩蕩的來敵。 “阿沅……咱們分開太久了,我這就來,等著我……” . 十月遼東,天時已是江南少見的酷寒。 飛雪連天,北風呼號,竟和關(guān)外戈壁有幾分相似。 這座海中小島還是個例外,三面山石陡峭,阻擋了凜冽的寒風,初冬的天氣依舊樹綠花繁,溫和如春。 加上離岸不遠不近,乘小舟便可往來,當真是初逍遙隱居的好地方。 謝櫻時來了段日子,大略已經(jīng)習慣,閑來無事便喜歡到這闕臺上,憑欄遠眺。 煙鎖彌漫,山海茫茫的遠方,依稀能望見延綿矗立的邊墻,仿佛生生分隔了這片天地,連本應(yīng)在一起的人也因此殊途陌路。 出神之際,身旁傳來“咕嚕嚕”的煮沸聲。 爐火上煮的是魚湯,新捕的黃梅子加山泉水,炭火瓦甕,加少許海鹽,便是可口的美味。 她剛揭開蓋子,便有人笑呵呵地走來:“我就說呢,不見你人,一定是躲到這里來了?!?/br> 云裳抱著襁褓中的嬰兒盈盈近前,朝釜中垂了一眼,微微蹙眉輕嘆:“怎么又親自做這些事,你在這里,本該我一切都悉心看顧,現(xiàn)下倒好,反成你來照料我了?!?/br> “照料還不是應(yīng)該,誰叫你是我表嫂?!?/br> 謝櫻時也是嫣然一笑,拿匙子撇著浮沫:“再說,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咱們兩個都旗鼓相當,只有烹飪這一節(jié)你不成,還不許我賣弄賣弄么?” 說著,抬手在她懷中嬰兒的小臉上逗弄似的輕捏:“小東西,姑姑做的吃食最香,對不對?” 那娃娃還只半歲大,卻好像聽懂了這話似的,手舞足蹈地大表贊同,咧開的小嘴也滲出饞涎來。 謝櫻時很是滿意,指尖在那張紅撲撲的小臉頰上輕點:“真乖,不過這是給娘的,以后等你長大了,姑姑有好些拿手的東西做給你吃呢?!?/br> 云裳笑吟吟地看著她:“你啊,以后有了孩兒,不知要疼愛成什么樣?!?/br> 謝櫻時歡容微滯,淡挑了下唇,沒答那話,擱下匙子坐到爐邊的胡床上。 有些事不能去想,甚至不能聽到,否則便會心痛如割。 云裳也在她身邊坐下,輕輕搖晃著懷中的孩兒,目光卻始終沒離她的臉。 “其實誰都看得出,你還想著他?!?/br> 能不想么,那是刻印在骨子里的愛戀,連性命也可以拋卻。 然而世上卻有種苦痛叫做有緣無分,即使拼上性命也無法改變。 謝櫻時眼神有些漠,怔怔望著煙氣空濛的北方。 “想又如何,我不能再牽累他,況且娘親就是因此而去的,我若食言,那便真是不孝了?!?/br> 云裳沒順著這話開解,點頭嘆了一聲:“這話也對,若還是以前的櫻時,的確不該再有什么非分之想了,可我知道那個櫻時已經(jīng)入土為安,朝廷也降詔撫恤了謝家的嫡長女,如今在我面前的究竟是謝櫻時,還是阿沅呢?” 謝櫻時渾身一震,驚詫中又有些豁然地望向她。 懷中的孩子恰在這時哭鬧起來,云裳哄了兩聲,別有深意地抿唇一笑:“忘了告訴你,關(guān)外有場大捷,神策軍攻破沙戎王庭,斬殺朱邪天心,長樂王被罷黜爵位,廢為庶人?!?/br> “罷黜爵位,為什么?”謝櫻時心頭怦動,聽到這里卻不由一奇。 “這個,我也不知底細,不過聽說是被朱邪天心身邊的女人抓瞎了眼睛,通敵賣國的罪證也坐實了?!?/br> 云裳說得風輕云淡,還帶著兩分玩笑的口吻,言罷站起身:“不說了,時候差不多,我得去迎我家小郎君凱旋歸家了,你有空別光顧著熬湯,仔細想想我方才的話,自個究竟是櫻時還是阿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