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事故_第51章
此時的他已經(jīng)不再像剛才那樣慌亂無措,畢竟許唐成已經(jīng)在好好地躺著接受治療,不再是痛苦難耐的樣子。他也相信,只要自己好好照顧他,很快,他就會好起來,重新變成那個健健康康的樣子。 只要他好好照顧他。 明明已經(jīng)勉強算是安穩(wěn)下來,想到這一條,他又突然消沉下去,那股恐懼感也像是從未退去般卷土重來。 他看著透明的液體一點點流進他的身體,在他的手背上,窩著一截細細的軟管。突然回想起,剛剛一枚針頭刺入他的血管,護士捏了捏輸液器,一小截血回流。 很深的紅色,從軟管里冒出來,又退回到他的身體里。 那個顏色對于易轍來說并不陌生,畢竟他曾經(jīng)打過那么多次架,見過那么多次血。但真的是第一次,這顏色讓他覺得心驚膽戰(zhàn)。 他當時后怕到手都在抖,甚至在那一瞬間想,萬一他沒有接到這個電話怎么辦,萬一他剛好不在學(xué)校、剛好不在他身邊,他又該怎么到醫(yī)院來。 想了許多,都是早就被現(xiàn)實推翻的偽命題。但現(xiàn)在冷靜下來,他卻怕有一天,這些他打著“萬一”名號的場景,真的變成了現(xiàn)實。 想到這,就不敢再想。 臨時病房外總有來往的病患、護士,這樣的吵鬧聲中,許唐成似睡得也不安穩(wěn),不時會轉(zhuǎn)轉(zhuǎn)腦袋,動動身子。這樣的時候,易轍便會輕輕扶住他的手,小心護著扎針的那里,還要小心不能弄醒他。而在其余的大部分時間里,即便有細微的動作,許唐成的身體也都幾乎是保持著一個最舒服的姿勢。微蜷身體,下巴被黑色的羽絨服領(lǐng)子掩著,只露出半張臉。 易轍難得有機會能這樣安靜地守著他,便也始終和他一樣一動不動。直到身子僵了,才輕輕挪挪自己,調(diào)整調(diào)整。 許唐成一直昏睡著,直到第一瓶液下去大半的時候,病房的門被推開,兩個護士推了一個女孩兒進來。醫(yī)生診斷、治療,響動很大,使得許唐成緩緩睜開了眼。 易轍立即起身,傾身在他面前。 “不舒服嗎?”他忙問。 許唐成眨眨眼,像是反應(yīng)了一會兒。易轍這才注意到,他的嘴巴已經(jīng)干裂到像是粘在了一起。他明明動了下巴,要說話,卻連兩片唇都沒能分開。 “我去給你弄點水?!闭f完,易轍又忽然想到,剛才醫(yī)生說了,許唐成現(xiàn)在吃不了東西,也喝不了水。 “別給他喝水,他現(xiàn)在喝還得吐。你去弄點溫水,用棉簽沾著,給他擦擦嘴唇。” 依舊是剛才給許唐成扎針的護士。易轍回身望著她,空了半拍,才問:“去哪弄?” 來醫(yī)院半天,他問的最多的問題就是,什么東西在哪,什么事情要怎么辦,好像本該是常識的東西,到了他這里,都變成了無一例外的一片空白。 “去……”護士原本已經(jīng)插著兜要離開,看見這個從剛才開始就一直過分緊張的男生露出些尷尬的神情,便轉(zhuǎn)口說,“你等會,我給你拿過來吧?!?/br> 易轍沒想到能得到這樣的回復(fù),趕緊連聲道謝,還嫌不夠似的,給人鞠了一個躬。 護士一下笑了出來,覺得眼前的這個男生,是真的很真誠。無論是擔心還是感謝,都是實實在在的。她在醫(yī)院工作幾年,也見過各種各樣的人,但在將一杯溫水、兩根棉簽遞給易轍的時候,她想,涉世未深,還沒來得及完全成長的少年,應(yīng)該就是這樣子。他還不那么會照顧人,還不那么會應(yīng)對突發(fā)的事件,但比誰都急,也比誰都愿意學(xué)。 易轍在重新靜下來的病房里給許唐成擦了著嘴唇,那兩片唇剛剛被浸潤了一些,他聽到旁邊病床的女孩兒說了聲“手涼”。 旁邊的女孩兒也是在輸液,陪床的應(yīng)該是她的mama。聽她說涼,那個阿姨便起身,囑咐了兩句后出門去。沒一會兒回來,手上拿了一個暖水袋,在大約手腕的位置給女孩兒一下下敷著。 易轍側(cè)頭看著,若有所思。 他把棉簽暫時夾到左手的指尖,伸出一根手指,很小心地摸了摸許唐成一直露著的手背——液流過的地方,的確很涼。 踟躕著想了一會兒,易轍放下手里的東西,又坐到小板凳上,把自己的一只手覆到了許唐成的上半手背。是與膠帶隔著一點點距離,但剛好能捂住他被液冰到的地方。他當然不敢用力壓,只是始終懸著勁,讓自己的手心輕輕與他的手背貼著。 好像也管用。易轍能感覺到,被自己蓋著的肌膚,似乎暖起來了一點。 焐了一會兒,手心變涼了一些,他就將兩只手合到一起,來回使勁搓。搓熱了,再覆回去。 慢慢地,靜下來的病房只剩了這肌膚摩擦的聲音。一旁的阿姨留意到他這邊的動靜,忍不住告訴他,暖水袋在醫(yī)院門口的小賣部就有賣,很近,出了樓就是。 易轍搖搖頭。 這里只有他一個人在陪他,許唐成又在沒有意識地睡著,他不可能把他放下,去買暖水袋。哪怕那只需要一小會兒。 最后一袋液里加了鉀,護士說輸快了會手疼,便將輸液器調(diào)慢了速度。這樣一來,全部輸完時,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多。 護士給許唐成拔了針,她拉開門離開,一聲尖利的哭嚎聲忽然擠進了屋子,屋里的人都嚇了一跳。 許唐成還沒有醒,壓著他手上的針眼,易轍凝眉轉(zhuǎn)頭,趕緊去看外面的情況。 隔壁床的mama已經(jīng)先他一步起身去關(guān)門,他只從門闔上的間隙里,看到了走廊里滿臉是血、坐地哭號的女人。 一旁病床上的女孩兒像是被吵醒了,很小聲地問自己的mama發(fā)了什么。mama摸摸她的額頭,輕聲安慰,說,好像是車禍。 一瞬間,易轍的思想竟有些游離。明明只是病房里很普通的一段對話,很普通的一個場景,卻帶給了他莫大的陌生感。 陌生感,這一整天都是這樣。 他從前習(xí)慣于把自己封閉在一個很小的世界里,難過,或是不難過,那里都只有他自己。沒有第二個人的存在,也就不會有意外情況發(fā)生。他不會不知道該去哪里看診,不會不知道該去哪里拿被子,也不會不知道該去哪里找一個杯子、接一杯熱水。 那樣生活的自己,也永遠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身處一間病房,病房里,每個人都守著自己心頭的寶貝,有人在溫柔地解釋一些無關(guān)于自己的事情。 盯著緊閉的房門看了一會兒,易轍眨眨眼,然后緩緩轉(zhuǎn)回了身子。 他在自己的世界里活過,也在只有自己和他的世界里活過。 但現(xiàn)在都不是了。 對他而言,許唐成也不再僅僅是孤零零的一個被納入他自己世界的寶貝。不知所措的情況永遠只存在于與外界的交匯之中,他擔心著一個人,便會擔心所有不好的事情,希望那些永遠都不要發(fā)生在他身上。 他因為他,而有了很多第一次的經(jīng)歷,也要為了他,去真的接觸這個世界。 校園是這樣,學(xué)生會是這樣,醫(yī)院也是這樣。 那位母親說要去幫女兒打些熱水,開門前,先確認了外面不會再有任何混亂,才叮囑一聲,離開。 易轍還在用手壓著那條膠帶,他握著他的手仔細看,發(fā)現(xiàn)他真的很瘦。手背上都清晰地顯出了一條條青色的血管,微微突出,拱起蒼白。 他將兩個拇指并排著放到膠帶中間,然后摩挲著,輕輕向兩邊展開。劃到邊緣時,指下變成了他微涼的皮膚。 保持著這個姿勢沒動,易轍愣了好一會兒。而在這一會兒的時間里,他幾乎回想了記憶中一切關(guān)于他的事情。從相遇,到現(xiàn)在。 他不知道別人是不是也這樣,但從很遙遠的時候開始,他的記憶就非常零散、混亂,像只是一個個無序的碎片,偶爾留在他的腦袋里。大概是因為童年時就生活在一個永遠不知何時便會爆發(fā)單方戰(zhàn)爭的家庭,很多的時間,他度過了,就只是度過了,不過是日歷上一個數(shù)字的變化,根本不會有任何東西留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