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桑知錦華_分節(jié)閱讀_16
齊無傷劍眉微揚,道:“用兵之事你不明白……雖說嚴冬將至不利騎兵,但狗急跳墻狼急吃人,蠻族缺衣少食也免不得提著腦袋搶個溫飽,甚至?xí)谶吘硴锫榆娒癯錇榍颁hrou盾,因此每年入冬,都得提防草原各部有所異動。” 齊予沛尚未涉及軍權(quán),聽著只覺驚悚殘忍,忙問道:“那……那該如何打法?” 齊無傷咬牙切齒的一笑,神色又是憤恨又是兇惡:“提起馬刀干他娘!那時就不守了,開城門騎兵對沖就是,誰的馬快刀硬誰就少留下幾具尸體……對那些蠻族,守城固然要固若金湯,可每年也該出去好好砍殺一回,一是以殺代練,雍涼鐵騎就是這么打出來的,二來也用血鎮(zhèn)一鎮(zhèn)蠻族,出一口惡氣!” 齊予沛乍聽齊無傷爆出一句粗話,微微一蹙眉,一眼卻瞧見他手背上一道淺淺的白痕,想是流矢劃破所留,心中很是不忍,同樣是天家骨rou,齊和灃比他還大上一歲,只在王府中擁裘安寢飲宴觀舞,齊無傷卻要爬冰臥雪枕戈披甲,不由得低聲道:“三哥,雍涼苦寒,你要保重身子?!?/br> 齊無傷滿不在乎的應(yīng)了,卻道:“你什么都比人強,但記得思慮過甚必然傷神,凡事還是要看開些才好。” 齊予沛聽得看開一句,幾乎要哭出聲來,手指在袖中狠掐了自己一把,才不至失態(tài)人前,倉促間道一聲:“三哥早些歇下罷!” 轉(zhuǎn)身就走,齊無傷卻急問道:“這小鬼已是你的伴讀了!為何還住我這里?” 齊予沛憂懣之余,也不免好笑:“他跟別人不同,這昭旭殿我賜給他住了,所以你現(xiàn)在是住他這里!” 東宮書房設(shè)在正己殿的東配殿,日照豐美,環(huán)境清幽,最是讀書修身的好地方。 穆子石自打記事來,視野所及,不過小小的一片四角天空,素日所見,不過是空屋惡仆庖廚掃把,便是生性聰穎也脫不了見識淺短,雖在宮中住了數(shù)日,但幾乎都是早出晚歸與齊無傷沒大沒小沒尊沒卑,如今頭回跟著太子進書房,身后又跟著六個太監(jiān)六個宮女一大串整整齊齊的,鴉雀無聲進退有度,天家氣勢如有實質(zhì)般壓得穆子石一路上緊張萬分,兩手捏著新袍子,幾乎就想撒腿逃跑,但隱約聞到書墨香氣,心中又是雀躍。 忽的一眼瞥見園中假山上有泉水叮咚流出,繞階盤院的不知歸往何處,正奇怪著,腳底一個趔趄,眼瞅著要立仆來個嘴啃泥,胳膊一緊,已被齊予沛牢牢拽住,他的聲音清澈微涼卻含著笑:“真是個小孩子……” 穆子石順勢牽住齊予沛的手,亦步亦趨的小跑著緊跟不輟。 待進了東配殿,抬眼就看到書房的正上方懸著塊匾額,上書“至誠明理”四個鑄金篆字,古雅莊重,兩旁對聯(lián)是“山岳翰墨,江海襟懷”八個鎦金楷書。 一壁懸大理石掛屏,一墻掛著張燃藜圖,一張九尺書桌設(shè)在窗下,筆墨紙硯井然有序,一側(cè)整墻的黃花梨書架,累滿了經(jīng)史子集林林總總。 穆子石仰著脖子掃了一遍,心中忐忑,自己讀過的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名賢集似乎一概沒有,熟人不在總是有些心虛,幸好讀了一半的半熟人四書詩詞等都還健在,又偷偷松了口氣。 他正看得目不轉(zhuǎn)睛,一旁講官看他也是目不轉(zhuǎn)睛。 這講官姓烏行八名世桂,少年登科入翰林,堪稱才華橫溢,偏偏是個牛心孤拐的性子,又一張八面透風(fēng)的嘴,上司厭之,同僚遠之,他自己倒是自得其樂,家徒四壁從不鉆營結(jié)黨,一心一意的當他的孤臣直臣,終于被齊謹慧眼識珠的下諭請為太子講官,東宮一呆就是七年,算得上太子的開蒙之師。 烏世桂盯著穆子石,絕不是夫子戀童,只因為烏講官興奮而已,終于又可以打?qū)W生手板了! 烏世桂堅持師道尊嚴,尊者,君臣分野在圣賢之道面前蕩然無存,嚴者,不打?qū)W生的夫子不是好夫子——說白了,烏夫子有點兒虐待狂傾向。 不料齊予沛不光天賦驚人,更能律己尊師,烏世桂雖嚴苛但最多雞蛋里挑挑雞蛋殼而已,卻不是蠻不講理愣要在鴨蛋里挑出雞蛋殼的缺德,因此手執(zhí)特制的毛竹板子足足七年,就是沒尋著一個可打太子的機會,欣慰之余,若有所憾,只能打伴讀范豐聊以解癢。 范豐無數(shù)次捧著水晶熊掌也似的爪子哭哭啼啼,不過他也不笨,苦學(xué)數(shù)年,自問下場應(yīng)試則桂榜必中,便跟太子愁眉苦臉的求了個“歸家養(yǎng)病”的恩典,一溜煙的躲回家了,范家高門大戶,烏世桂也不能出宮去追殺緝拿,毛竹板子如劍在鞘中,不得嘗rou清苦寂寞已有年余。 此刻見到新伴讀粉團團的一枚立在眼前,活像糯米混著羊奶捏出來的,登時喜不自勝的手癢,涮了涮嗓子:“天地君親師,你見著我,竟不行拜師禮?” 他語氣嚴厲,穆子石卻是心頭一震,兩年前穆勉為他找了個夫子到別院上課,但不過一年又令夫子離去,穆子石小孩心思,原以為從此再沒有先生肯教自己了,此時這夫子一臉莊肅凜然的模樣令自己拜師,怎不叫人欣喜若狂? 忙雙膝跪倒,恭恭敬敬的磕足三個頭,雖腰身頭頸的動作未必標準,但個中誠意卻是昭昭朗朗:“學(xué)生穆子石,拜見老師!” 烏世桂一愣,一時竟接不上話。 他不過正五品講官,太子伴讀歷來均是世家貴子,往往行禮拜師時,即便貌恭心卻不服,這穆子石得太子青眼,親自點為伴讀,太子又跟自己再三交待,務(wù)必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含糊藏私,因此烏世桂心中早把這新伴讀定了恃寵而驕的批語,不想初一交鋒,竟是向?qū)W之心袒露無遺,倒叫自己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錯力感, 只得把竹板往袖子里塞了塞,又咳一聲:“起來罷?!?/br> 齊予沛一旁暗暗發(fā)笑,對穆子石道:“如今我與嚴太傅讀討資治通鑒,你就跟著烏講官好生學(xué)罷?!?/br> 烏世桂撲棱了一下冬烘腦袋,領(lǐng)著穆子石進了里面一個小套間,也是桌椅筆墨俱全,一時端坐著問道:“你都讀過些什么?寫幾個字我瞧瞧?” 齊無傷一整天有些心神不寧,拜會了幾個烽靜王舊識后,獨自在市集轉(zhuǎn)了轉(zhuǎn),身邊少了個小屁孩兒,竟有些不習(xí)慣的怔忡,想到小宮女們說的那位“小世子”,不禁微笑,剛巧路過一家專賣湖筆的古月軒,便掏出一錠金子,包了一大包。 趕回東宮,卻見穆子石已從書房回來,正在殿內(nèi)滿地亂轉(zhuǎn)磨地磚,忍不住問道:“敢情你上了半天的書房,跟驢學(xué)會了拉磨?” 小孩子最有分辨好壞的本能,穆子石跟他混了這幾日,知曉他是當真心疼自己,也就頗敢在他面前放肆無拘了,蹬蹬的跑上前來,又是興奮又是激動,指了指桌上的一摞書:“先生讓我背,三天內(nèi)背不熟,要打手板的?!?/br> 齊無傷愛讀兵書,不求甚解而博覽廣聞,但也僅限于兵書,幼時被烽靜王妃逼迫學(xué)了幾年四書五經(jīng),先生迂腐,貫徹書讀百遍其義自見的信仰,把齊無傷背得死去活來苦不堪言,好容易熬到老先生駕鶴登仙了,他就烈女守寡一樣說什么也不肯再接受一個新先生,這才得以脫離苦海,眼下一看穆子石那堆書,翻了一翻不禁頭暈眼花:“千字文、名賢集、大學(xué)……小鬼,你死定了!” 遙想當年,不寒而栗:“我小時候讀書,先生不敢打我,母親便親自動手,最狠的一次連毛竹板都打斷,你說慘不慘?” 穆子石眼神中有羨慕之意:“你母親打你?” 齊無傷猶有余悸:“是啊,她雙臂能開一石弓,你說得有多大的力氣?打得我屁股都快裂成石榴果了!” 穆子石低下頭,淡淡道:“我沒福氣被我娘打,倒是姚大頭沒少打我……” 齊無傷聽了一怔,忙把一大包筆放到桌上:“送你的?!?/br> 穆子石一看,有軟毫中的羊毫筆,亦有硬毫中的紫毫狼毫,更有羊狼兼毫羊紫兼毫,筆桿則是犀骨象牙彩漆描金的華麗非常,不由得驚道:“這么多!” 齊無傷得意道:“我讓古月軒的伙計各式都拿了,你瞧瞧可齊全么?” 穆子石拿起一支狼毫筆,道:“可先生說,初學(xué)者不能用硬毫,狼毫運筆雖簡,無需太多技法,但久必生惰,一旦改用軟毫,則會舉步維艱。而初學(xué)就用羊毫的話雖辛苦些,但提按換鋒澀推潤拉的筆法卻能實打?qū)嵉娜諠u精進,將來軟硬皆能得心應(yīng)手?!?/br> 齊無傷聽他這般侃侃而談,小臉放光一般奪目生輝,心中竟有幾分莫名的感慨驕傲,柔聲道:“那我明天再給你多買些最好的羊毫筆?!?/br> 穆子石歪著頭一想,道:“善書不擇筆墨……不必很好的,普普通通的就行,烏先生也說,昔有歐陽詢不擇紙筆皆得如志,精墨佳筆使得慣了,萬一只有劣筆拙墨,可怎么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