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少沖很有些意動：“好！”

    穆子石抿了抿嘴，眸中隱有哀色，道：“抄經(jīng)亦可為亡者超度，使得亡靈業(yè)障消弭往生凈土……我想為四哥抄三日的地藏經(jīng)，至于你母親……由得你罷。”

    齊少沖眼圈漸漸紅了：“嗯?！?/br>
    雖說眾生平等，可寶樹寺挑選抄經(jīng)者卻一點兒不含糊，不單要書法端正，面貌也不能猥瑣丑陋，更要與佛有緣。

    抄經(jīng)者均由住持方丈親自掌眼擇定，河潤府士子民眾紛紛以能殿外抄經(jīng)為榮，只不過十者未必能中一，年年屢敗屢戰(zhàn)者亦有之。

    穆子石與齊少沖負著包裹出現(xiàn)在紫云大師面前，一直微笑的老和尚卻端斂了面容：“兩位小施主，所為何來？”

    穆子石聰慧過人未免也因智而繁雜，只覺短短四字“所為何來”當(dāng)頭棒喝正中心臆，心思千回百轉(zhuǎn)酸甜苦辣，竟一時接不上話。

    齊少沖卻簡單澄明，當(dāng)即道：“抄經(jīng)祈福而來。”

    紫云大師聞言不禁慈和一笑，摸了摸他的腦袋：“小施主譬如石中隱玉，淵渟岳峙外拙內(nèi)明，可以濟世可以長久……去抄經(jīng)罷！”

    齊少沖訝然道：“大師還未看過我的字?！?/br>
    紫云大師道：“不必看了，去吧?！?/br>
    齊少沖看一眼穆子石：“我哥哥……”

    紫云大師溫言道：“老衲有幾句話要跟你哥哥說，說完他也去?！?/br>
    這老僧雖皺紋滿臉干枯瘦小，但眼眸一清如水，瞳孔有著嬰兒般淺淡的天藍色，緩緩轉(zhuǎn)眸凝視穆子石時，穆子石只覺無由的信任與放松，道：“少沖，我一會兒就去找你，別擔(dān)心?！?/br>
    齊少沖嗯的應(yīng)了，方回頭走出殿外。

    紫云大師打量著穆子石，良久不言語。

    穆子石忍不住開口：“大師，舍弟石中隱玉，那我又是什么命格？”

    紫云大師道：“小施主想要什么命格？”

    穆子石沉吟不語，卻有幾分怔忡之色。

    紫云大師垂眉道：“小施主正似明珠出海?！?/br>
    穆子石笑道：“明珠出海？大師過譽了，我不過一介小小草民，哪里擔(dān)得起這等光耀榮極?！?/br>
    紫云大師嘆道：“小施主不必堤防老衲，老衲既歸佛門，則與俗世再無牽掛……世人只知明珠之貴，卻不知明珠離蚌一苦，離水又一苦，矜華耀耀，卻盈不可久。”

    大殿里繚繞的檀香氣息讓穆子石有些暈眩疲倦，輕聲道：“大師，那我該當(dāng)如何？”

    紫云大師眸中有悲憫之意，道：“小施主，愛欲執(zhí)著之人，如執(zhí)炬逆風(fēng)而行，必有燒手焚身之患。施主有智，佛門有容，何不跳出紅塵，心身自在？”

    穆子石本能的搖頭：“不，我答應(yīng)過他，我要替他照顧好少沖，不離不棄，盡心盡力?！?/br>
    紫云大師合掌道：“一切行無常，生者必有盡，不生則不死，此滅最為樂……小施主，唯有舍下諸相，方能無染無雜登彼極樂。”

    穆子石亦低頭稽首：“多謝大師，但我并無慧根宿慧，不得不辜負大師一番美意。塵世雖紛擾多苦，我卻……放不下?！?/br>
    紫云大師凝望著他：“也好。小施主若是方便，就幫本寺抄地藏經(jīng)罷?！?/br>
    穆子石驚喜之余，心道這老和尚果然有幾分修為，只盼著他不是多嘴之人才好。

    紫云大師看他眼眸閃爍不定，不覺笑道：“小施主啊，你戾氣太重心太毒，就為老衲瞧出幾分你們的來歷，竟對老衲動了殺機?！?/br>
    穆子石嚇了一跳，忙道：“我并沒有，大師多慮了！”

    紫云大師呵呵笑道：“無妨無妨，小施主想必不知，老衲年輕時候做的卻是打家劫舍的買賣，但放下屠刀，則惡業(yè)虛妄嗔癡不復(fù)?！?/br>
    穆子石濃密的睫毛半遮著眸中好奇探究之色：“大師真的當(dāng)過強盜？”

    紫云大師眨了眨眼睛：“或真或妄，施主擇之而信?！?/br>
    穆子石暗暗磨牙，心道這哪是個老禪師，分明是個老滑頭！

    穆子石與齊少沖合用一張長桌，兩人所抄皆是地藏經(jīng)卷。

    齊少沖已經(jīng)抄了半篇紙，他的字并不出色，卻自有一股爽然決然，如烈烈長風(fēng)，縱橫有托，有大江東去之態(tài)。

    穆子石見硯中墨汁淺淺一洼，便先磨得滿了，方提筆鋪紙。

    齊少沖抄經(jīng)甚是專注，并未抬頭。

    穆子石一下筆，自然而然便是寫慣了的工整流麗的館閣體，轉(zhuǎn)筆藏鋒筋脈相連之際，齊予沛當(dāng)日所教猶在耳邊：“……需知指欲實，掌欲虛，管欲直，心欲圓，讓左側(cè)右，意前筆后。明白了嗎？”

    眼前有些模糊，穆子石抬手揉了揉眼睛，凝神用心，寫道：若未來世諸眾生等，或夢或寐，見諸鬼神，乃及諸形……

    一篇字清潤圓勁，媚而有骨，運轉(zhuǎn)合度，起發(fā)相承，端麗似林花間吐，舒卷如輕云出岫。

    抄完一遍，心中默誦道：“太子殿下，這一卷地藏經(jīng)只是為你，只求你罪業(yè)消脫凈土往生，若有千災(zāi)萬難，只降于穆子石之身?！?/br>
    抄到午時，便有知客僧請眾人去齋堂與香客一起用飯，雖是素食，滋味卻鮮美，尤其一味油豆腐燉菜，吃得齊少沖丟不開筷子，同桌而食的抄經(jīng)者年紀都比他大，因此頗為容讓，更有先吃好了的自行刷完碗筷，便坐著含笑而看。

    穆子石深感丟人，幾乎把臉埋進了碗里，不知為何，感覺到鄰桌有人一直死死盯著自己，極不舒服，心中一凜，悄悄抬起眼看過去，果然觸到兩道火炭一般的目光。

    目光一觸，那人一怔，卻沖穆子石歉然一笑，很是和氣的模樣，又轉(zhuǎn)過臉跟身邊同伴說了句什么。

    齊少沖亦有所感，皺著眉頭看過去，見那人行商打扮，三十出頭的模樣，蒼白干瘦，細眉長臉，活像只滴凈了油的柴白鴨，他那伴當(dāng)?shù)故怯趾谟謮?，卻是剛貼了秋膘的狗熊。心中一驚，暗忖這二人會不會是齊和灃的密探？

    穆子石的手在桌下輕輕捏了捏齊少沖：“別慌?！?/br>
    齊少沖低下頭繼續(xù)扒飯，只聽穆子石低聲道：“應(yīng)該只是來祈福燒香的尋常香客，不是銅網(wǎng)處的暗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