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子石嚇了一跳，忙應(yīng)道：“是?！?/br>
    “那你行幾？”

    穆子石心中一動，聲音平靜：“行七?！?/br>
    哥舒夜破不語，穆子石后心被冷汗?jié)裢噶?，穿堂風(fēng)一吹，嗖嗖的涼，良久，哥舒夜破低聲道：“我就知道……哼哼，你那四哥我見過，你們很有幾分相似?！?/br>
    他這句話一說，穆子石便知方才賭贏了，哥舒夜破對自己的來歷雖探了個八九不離十，但不知為何，卻將自己誤認(rèn)為是七皇子。

    原本以為南柯山不過是個賊窩，不料也卷入了朝堂風(fēng)云，穆子石沉吟片刻，決定再冒險猜上一次：“烽靜王爺為何要與南柯山勾勾搭搭既出錢且遣兵？他要起兵必傾雍涼鐵騎，麾下自有悍將驕兵呼而應(yīng)之，區(qū)區(qū)一個南柯山，能幫他成什么事？”

    哥舒夜破濃眉一軒：“你怎知道是烽靜王？”

    穆子石暗呼僥幸，心有余悸卻微微一笑，道：“雍涼軍力之重，朝廷豈有不防之理？齊和灃并非正統(tǒng)繼位，他這位伯父也不曾匡扶社稷，救赤烏臺的……父皇于水火?！?/br>
    指了指桌上四品菜色，指尖兀自有些輕顫：“三熙樓的四季天下，莫說在這西北邊陲，便是在宸京朱雀街，又有幾人能嘗到？何況還千里迢迢送到南柯山，普天之下，除了今上與陶若樸，大概只有烽靜王一人能為?！?/br>
    “只不過子石不知，我哪里露了破綻，使得大當(dāng)家識破來歷？”

    哥舒夜破從袖中取出短刀，輕輕擱在桌上：“這把刀……嘿嘿，無憂無傷？你說起謊來，當(dāng)真是唱念做打無一不精哪?！?/br>
    叮地彈了一下刀背，道：“可惜你不懂刀，這把刀是精鋼摻鑌鐵打造而成，鋒利強韌異常，而大寧軍中除了雍涼鐵騎，極少有往兵刃中加鑌鐵的，再看刀鋒弧度背刃厚薄，更是雍涼良匠的制法?！?/br>
    “兵刃于我就好比書墨于你，你會分不出松煙墨和漆煙墨？”

    穆子石苦笑：“原來大當(dāng)家早就起了疑心?！?/br>
    哥舒夜破對短刀似乎愛不釋手，一邊把玩一邊款款道來：“前些日子我見過烽靜王府的屬官，旁敲側(cè)擊良久，確認(rèn)這正是齊世子當(dāng)年進(jìn)京贈予太子的那把刀。”

    穆子石恍然大悟，原來烽靜王府的人都以為當(dāng)年齊無傷是把刀獻(xiàn)與了齊予沛，哥舒夜破自然而然便認(rèn)定這把短刀即便易主，也必是皇室中人，自己進(jìn)宮當(dāng)太子伴讀時，哥舒夜破早已家破離京，區(qū)區(qū)一個東宮伴讀，時隔多年也無人提及，因此他怎么也不會把自己的身份往伴讀上去想。

    這節(jié)想通了，穆子石心懷稍暢，問道：“大當(dāng)家可否把刀還給我？待烽靜王起兵，子石也可鞍前馬后地效勞一二?！?/br>
    哥舒夜破見他對這把刀念念不忘，心中頓時不喜，冷冷道：“誰說烽靜王要起兵？興兵作亂是我南柯山的事，與雍涼軍毫無干系，你若真到了齊無傷馬前，他第一件事就是綁你進(jìn)京?！?/br>
    穆子石大驚失色，倒不因為齊無傷要綁自己，而是烽靜王明明有所圖謀，卻只是按兵不動，著實令人琢磨不透，一時道：“你不怕烽靜王一朝功成，自己就落個兔死狗烹的下場？他到底允了你什么好處？”

    哥舒夜破端詳著他的神色，淡淡道：“齊襄老jian巨猾，我豈有不知之理？不過各取所需罷了?！?/br>
    穆子石想再多問，哥舒夜破已緘口不言，用一只食盒將四盤菜裝好，提著橫梁伸臂往前，道：“去找穆少沖一起吃罷……”

    穆子石一手接過，哥舒夜破卻突然扣住他的手腕：“你是皇后所出，為何眸帶異色分明有異族血統(tǒng)？穆少沖又是何人？”

    穆子石直視著他的眼睛，勾起的唇角有幾分應(yīng)有的驕矜憤怒之色，冷然道：“少沖自然也是天家血脈，只不過尚未記入玉牒罷了，至于別的……宮中隱秘，為何要告訴你？”

    哥舒夜破一怔，灰色眼珠中情緒翻涌，半晌眸光卻漸轉(zhuǎn)漸柔，竟如月下一匹銀灰綢緞了，微笑著輕輕一觸穆子石的鬢發(fā)，道：“你不肯說那便作罷。”

    穆子石拎著食盒大步出得門來，走出一里多去才停下腳步，心頭怦怦亂跳，只覺日光猛烈耀眼生花，手抖得幾乎把一盒天下四季給摔個山河破碎，忙喚住不遠(yuǎn)處的一個寨眾，吩咐他把食盒先送到自己住處，略一思忖，徑自去尋齊少沖。

    數(shù)月來在哥舒夜破默許之下，穆子石與齊少沖見面逐漸多了起來，也曾去風(fēng)林營看過他。

    第一次隨左拾飛進(jìn)那間裝了八條好漢的屋子時，穆子石只覺進(jìn)了御苑里的馴獸司，對齊少沖心疼之余，更是肅然起敬。

    幾只襪子在墻角作人立狀，旁邊還長了一叢疑似蘑菇的物體，不知是誰的褲子搭在水壺上，一只膘肥體壯的蟑螂正在逡巡其間，一個肌rou虬結(jié)的少年裸著上身坐在窗下緊弓弦，另有幾個大漢圍著桌子滿嘴粗話的為哪兒的姑娘更加風(fēng)sao一些較著勁。

    人聲鼎沸烏煙瘴氣中，齊少沖竟能安之若素的與一個中年漢子輕聲說著些什么，膝頭放著個小沙盤，時不時比比劃劃地推演。

    夏侯鉞于行軍布陣頗有心得，似多年身處軍旅的將官，絕非打家劫舍的山賊做派，齊少沖與他時常談?wù)?，只覺受益良多，此刻正相談甚歡，突然屋里一片古怪的安靜，還以為小方他們又要鬧騰，蹙眉抬頭看去，卻見穆子石正站在門口，一身干干凈凈的淺色長衫，眉目如畫，微微而笑。

    齊少沖怔了怔，登時又驚又喜：“哥！”

    一把推開沙盤跳下床直撲穆子石。

    穆子石眨了眨眼，睫毛有些濕潤，啞聲道：“我沒想到……”

    齊少沖居然聽懂了他話中未盡之意，笑道：“我挺好的！”

    小方走近前來，毫不掩飾眼中的好奇與驚嘆：“少沖，這是你哥哥？”

    齊少沖很是得意：“當(dāng)然！”

    宋長快手快腳的把褲子旁的蟑螂踩死，擋住墻角的襪子和蘑菇，嘻嘻笑道：“穆小哥坐會兒？喝杯茶？你是少沖的哥哥……那個也就是我們的哥哥……”

    說到后面腦子里活像打翻了糨糊盆，完全就是胡言亂語堪比夢囈。

    穆子石看他連鬢絡(luò)腮胡茂盛得草長鶯飛的，怎么也得二三十歲了，不由得笑道：“不敢不敢?！?/br>
    素來沉默寡言的夏侯鉞卻突兀地開口：“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出去！”

    齊少沖一愕，夏侯鉞待自己可算如兄如師，怎會如此不近情理？穆子石卻是心思細(xì)膩，看他眸光中隱帶擔(dān)憂，再一看宋長等人熱烈得快要出血的眼神，已明白他的好意，心中感激，卻狠狠瞪了他一眼，作一臉負(fù)氣狀，扯了齊少沖揚長而去。

    此后穆子石曾對齊少沖說道：“夏侯鉞此人誠厚，可以深交?！?/br>
    齊少沖若有所悟，再見穆子石都是去糧臺住的地方尋他。

    打穆子石驚鴻一現(xiàn)后絕了蹤跡，宋長小方等人莫名其妙的找了夏侯鉞和齊少沖幾天的茬兒，卻不知齊少沖也是滿腹怒氣只待他們自行撞上，于是果斷與夏侯鉞聯(lián)手，悶聲不響的關(guān)門將領(lǐng)頭的宋方兩位胖揍一頓，宋長的氣焰短了，小方的面孔圓了，齊少沖解氣了，穆子石什么都不知道似的言笑一如既往，卻把宋方二人記恨得刻骨。

    他年歲長成，不負(fù)昔年太子“色相如玉”這樣的預(yù)知之贊，奈何如此容貌，若身處尊貴是福，處于山賊窩里明顯卻是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