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永平紀事_分節(jié)閱讀_20
楚歸雖然有點嫌惡這人嘴臉,但還要有求于人家,便道,“這位也是無心之言,竇大哥放過他吧。” 竇憲未置一言,那為首的番夷倒十分靈光,對那番夷道,“還不多謝這位公子!” 那番夷站在一旁本縮起了身子,聞言立馬道,“多謝公子!” 為首番夷不耐煩地將他趕到亭子之外去了。 竇憲這才開場道,“這次找首領來,是關于進攻哀牢之事?!比绱巳绱苏f了一番。 番夷首領態(tài)度倒是十分恭敬,之事有些猶疑道,“我們一族對竇老侯爺當初大義都十分感激,竇大人有何要求,本應在所不辭。只是此事乃應朝堂招募,若其中出了什么變故,給我族招致的便是大禍?!?/br> 楚歸心中有些驚奇,他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人漢話可說的真溜。 竇憲抬眼瞧了瞧番夷首領,倒有些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不知首領可知唇亡齒寒的道理?” 首領疑惑道,“此話何解?” “建武十八年,棟蠶諸夷反叛,武威將軍劉尚率兵斬棟蠶首領,屠戮近七千男丁,俘虜五千七百人,盡是婦幼。棟蠶部落,幾盡滅族,其余諸夷,大受震動,叛亂遂息。此事想必首領是清楚的吧?” 番夷首領面上顯出些沉重悲戚來,“自是清楚。當時竇公大義,挽我一族于危難之際,自是沒齒難忘?!?/br> 楚歸對這段歷史倒并不知曉,如今也并未聽說過棟蠶一族,想來昆明一族也是當初反叛部落之一,受過重創(chuàng)。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作為從和平盛世過來的人,要面對戰(zhàn)爭、屠戮的血腥、罪惡,還是有很大的挑戰(zhàn)。他屬于那種膽子特小的人,上一世看到車禍場面或是電死淹死的人的尸體,他都會覺得十分害怕,靈魂都像大受震動一樣。如今大至屠戮一個不落,小至株連九族,離他都是如此之近,讓他心中生出一種強烈的惶然之感,卻又不知所措。 至于竇老侯爺竟與西南番夷有所糾葛,他也完全沒想到。 他本以為竇憲會對番夷首領的話感到滿意,不想他卻冷笑一聲道,“首領此話,也不必多說。如今竇家式微,到我已是第四代,前人恩怨,不足分明,在下也不是想來挾恩圖報?!?/br> “昆明此役,其中利害,想必首領也是十分清楚的。哀牢物產豐饒,全族一心,諸夷心懷各異,若是抵死相拼,也是兩敗俱傷。我這有更好的提議,首領為族人考慮,想必會感興趣的。” 竇憲如此如此與番夷首領說了一番。 楚歸聽完竇憲的提議,心里不禁大震。 若說這昆明諸夷,對竇家自還是心存感激的,只是這感激和族人的利益相較,自是不能相提并論了。而如今竇家也不能對他造成什么壓迫感。竇憲心知如此,并在前頭將立場擺得十分清楚。然后站在昆明諸夷的角度,闡明了其中明明白白的害處。在此基礎上,向對方拋出了誘餌。 而正是這誘餌,讓楚歸心頭大震。 基本上所有的族群,都堅信“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昆明諸夷也不外乎如此;所謂真正的同化,至少也要上百年的時間。昆明夷族心中也清楚這個道理,因而他們應征,所圖也不過是才和利,或者更重要的,是朝堂更好的政策。 因而竇憲提出了兩條:一是他們繼續(xù)按原計劃進軍哀牢,只是雙方?jīng)_突,卻要似假還真,務求避免傷亡。此后,哀牢一族會像西南方向遷徙,對方想報功的報功所得朝廷嘉賞,一分也不會少。二來,如果昆明夷族答應此條件,竇家愿意與他們分享一條從涼州、中原到昆明地的商道。 這個時候,“蜀道難,難于上青天”,更莫說是蜀地之南的滇境了。西南物產豐饒,但再豐饒,交通不便,沒有市場,也不會變?yōu)樨敻?。這時一條商道的價值,其利益自是不言而喻。而商道所代表的,也不僅僅是財富,還有信息、往來、關系以及整個族落所能增長的見識。 如今的昆明夷首領是很有見識和野心的一個人,要不然也不會應朝廷征募。他當初自也曾想過舉全族之力,辟出自己的商道來,這在他們地盤之內還好說,可是一到漢境,夷族的行動便是十分受限制的。關卡、通牒,諸如種種,即使他是一族首領,可是層層官吏不買他的帳,層層關卡他打通不了,也是白搭。 現(xiàn)在竇憲給他說要和他分享一條商道,這意義,并不比他應朝廷征募討伐哀牢小多少。 番夷首領能想到的,楚歸又怎么想不到。他心里只覺自愧弗如,何德何能,能讓這人為他至此。 他不好將這問出口,可是臉上顯出的想法,已是再明顯不過了。 等到昆明夷族離開,到了晚間,竇憲將他抱在懷里,靠在他的肩上,聲音有些低沉道,“小歸,你莫要為此感激我。我做此事,自然與你有關,也并不全然。有些事,還不能盡諸告訴你,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而且其中種種,也沒法一一道來。我不想你如今因此這般感激我,將來某一天,也會因此而恨我?!?/br> 楚歸心里有些詫異,回頭看著竇憲,他只看到一個模糊不清的側臉。他眼里有許多疑問和不解,可是他看這人臉上,看到了某些他所無法言說的東西,讓他有些心軟,再也問不出口。 西南邊境的月又大又白,夜晚中的黑影幢幢,又濃又厚。楚歸覺得這里的月夜之色,好像沒有別處的透明一樣,帶著一種沉重的哀傷和背負之感。 直到許久以后,他還記得他那刻心里的感動、心疼,還有信誓旦旦,他想不管是什么事,他都不會恨眼前這人的。 只是很久以后他想起來時,才覺得自己當時年少,太過天真。有些事,不是他以為不會恨,便不會恨的。大概從那時起,這人便早已料到可能會發(fā)生的一切。只是即使如此,這人還是義無反顧地走了下去。 ☆、33.賜婚 建初二年春,昆明夷鹵承等率種人與諸君兵擊類牢于博南,大破斬之.傳首洛陽,賜鹵承帛萬匹,封為破虜傍邑侯。(引后漢書) 至此哀牢一事也算告一段落。兩兵交接并未在哀牢之地,只是首領被斬,傳首洛陽,朝廷便也就此放過了,這也是竇憲當初所料到的。畢竟在和平盛世,哀牢又不比宿敵的北匈奴,上位者并沒有屠族的想法,與開朝初年,武威將軍平定西南夷所要面臨的形勢沒有可比性。 從邛都到哀牢要過蘭滄水,地勢險峻,楚歸本想就此機會見識一下哀牢之地或再往西去的風物,也能和他兩個爹爹待一段時間,不想?yún)s收到赴任詔令,要即時回京。 哀牢事了,天子沒讓他繼續(xù)隨侍左右,讓他覺得松了口氣。也不知是何緣由,被調到了司空府任職。司空府掌管水利土木之事,凡營城起邑、水利工事及廟祀城防,皆在其下。如今司空為第五倫,原為蜀郡太守,楚歸頂多幾次議事時見過他,卻是沒啥交集的。 在楚歸兩人返京之前,他兩個爹爹竟到邛都與他見了一面。自知曉竇憲的存在后,他們便覺得有些不對勁,親眼見了他本人,也沒放心下來??墒呛⒆哟罅耍灿刹坏盟麄?,即使他們再不愿,也不能強按牛頭喝水。再說,他們才承了竇憲一個大恩情,變更是說不出什么了。 很快,楚歸兩人回京了。 楚歸開始日日到司空府點卯,日子要比在宮中隨侍天子左右時自在多了。府衙里的同僚多是實干的,整天悶頭做活,也顧不上他,他一邊看著學著就得了。少數(shù)幾個挑刺的,也不敢找他的茬,一來他在天子跟前露過臉的,余威還在,二來竇憲幾乎每日都會來接他,挑刺的怕更難對付的。 其中更重要的,竇憲大妹要立為皇后的消息已經(jīng)傳遍了京城,竇憲作為長兄,又加竇家門第,水漲船高是必然之勢,竇家長房一系再回復門楣指日可待。 立后典儀來年開春舉行,但得提前半年多準備。竇家大妹是進宮封為貴人后立為皇后,自不會從竇家出門,不過竇家該做的還是一樣不能少,而且還要為竇家大妹置辦些當?shù)闷鹕矸莸臇|西。 竇憲雖然如今無甚官職,但身家還是十足豐厚的。他就兩個嫡親meimei,怎么著也得給她們置辦得厚實些。 自不用進宮后,楚歸對宮中消息便知之甚少了。只是時常去竇府,竇篤會給他說些。聽說如今天子多數(shù)時間都歇在竇家大妹處,想來還是十分受寵的。 再說他許然師兄,家是蜀郡富豪,父親豪爽,長兄也是個經(jīng)營有道的,司空第五倫任蜀郡太守時,該出力的時候從沒少出,因而許家與第五倫還有幾分熟稔。 如今許然已在廷尉府任職三四年了,他本身又是個正直能干的,現(xiàn)又得了第五倫這個機緣,已被提拔為六百石廷尉左平。這對那些世家子弟來說并不稀奇,可對許然而言,已算機緣極佳。京中能人眾多,沒啥背景,27任六百石的要職還是很少見的。 不過如此一來,許然就更忙了,與楚歸見的次數(shù)更少。不過楚歸每次見他師兄雖然忙是忙點,但是人的精神頭十足,廷尉府之事本就是他十分愿意的,也算求仁得仁了。 這天,像往常一樣,竇憲在司空府衙接了楚歸,兩人一起到竇府里吃飯后,竇憲再將楚歸送回去。竇憲都是坐在馬車里,到固定的偏一點的地方等著,也不怕惹了別人的眼。 到了竇府后,楚歸發(fā)現(xiàn)竇篤的表情有點不正常,這在他最開始知道他和他哥的關系時都沒有的。竇篤這孩子個高體壯心大,他哥向來又是說一不二的,楚歸自是不知道其中種種好多還是他牽線搭橋,自不會對自己有個男嫂子有啥看法。 可是這晚他表情卻十分心虛,好像干了啥對不住楚歸的事一樣。 楚歸心里納悶,逮著他問,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臨了的時候干脆問竇憲,他也只道他會處理好的,讓他被擔心。 楚歸心里十分納悶,但他覺得日子和往常一般平靜,也沒察覺出什么來,沒個一天兩天,便丟到一邊去了。 不想這日休沐,竇憲有事被家中長輩叫了出去,竇篤是個閑不住的又跑去武場了,楚歸雖有一身好騎術和箭法,實際上是個很不喜歡動的人。說來也奇怪,他很喜歡在深山里像個猴子一樣到處跑,可是一點也不喜歡在武場里流汗,也不喜歡在街市里逛。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是覺得深山里有股仙氣,那些凡夫俗子自是不能理解啦。 這天他和竇憲的小弟竇景在書房里各干各的,他在看水利之類,間或看點閑書,竇景則在做自己的功課。當初竇家遭難時,竇景不過一兩歲,如今已是十六七歲的大少年了。 他是竇憲幾個弟妹中難得本性純良點的一個,大概上有掌事的大哥、體壯的二個,還有利害的大姐,在竇家里他倒是難得幾個愛讀書、能讀進去的,頗有幾分讀書人的脾氣秉性。不過,在竇家里,他這樣的,還真說不上什么話,話語權還不如竇篤這個傻大個呢。 到午間楚歸都有點犯困的時候,不想隔著不遠的竇家主宅有人來傳,竇老夫人要見他。 楚歸心里一個咯噔,大嘆不妙,他這是安生日子過多了,一點憂患意識也沒有了。 他垂死掙扎像傳話的婆子確認竇老夫人找的是他么,是不是找錯了?!婆子沒啥好臉色,不耐煩地示意他快走。 竇家主宅比竇憲所在的府邸還大,偌大的安豐侯門匾懸掛其上,門口也栽了兩棵枝繁葉茂的大樹。 這么久了,楚歸對竇老夫人還是知道幾分的。如今的竇老夫人是竇憲祖父妻子,也是個公主,不過是光武帝兄長齊武王之女。如今的安豐侯竇嘉,便是她的幼子。 楚歸在婆子的帶領下,從右側回廊直接傳到了后堂里,只見一個老太太正襟危坐在一張雕木大椅上閉目養(yǎng)神。一側坐著個嬌滴滴的姑娘,楚歸也沒細看。有來人也沒睜開眼睛,等了有一會那婆子上前輕聲說了句,才慢悠悠睜開眼來。 楚歸心道,這是明擺著下他的臉呢。 竇老夫人微瞇著眼,將他上下打量了番,語氣有些輕蔑道,“模樣還不錯,身段也不錯,難怪大郎為了你這個狐貍精,竟連圣上的賜婚都敢不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