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fēng)其涼_分節(jié)閱讀_50
到了后來,他站在前往唐門議事堂的那條小道上,看到還未褪盡的血跡,聽周遭弟子絮叨少主傷勢嚴(yán)重,代價慘痛,旋即擔(dān)驚受怕地想,“算了,只要他還活著,我便原諒他不辭而別。只要還活著……” 對刀口舔血、徒有一腔孤勇的人而言,這是個多奢侈的要求。 蘇錦心如亂麻,邁不開腳步,生怕一推門看到的是個面如金紙、斷腿斷手的唐青崖。 手還在門邊猶豫,里頭傳來一陣劇烈的咳聲,打斷了蘇錦的胡思亂想。 他迅速地推開了門,快步邁到里間,先入為主地松了口氣——還好,至少全須全尾,只是臉色不太好看。 見了他,坐在床上揪被角的唐青崖愣了。 兩人目光對上,蘇錦忍不住先開口道:“我……” 他應(yīng)該說什么? “我不怪你”還是“我很想你”,或者“你沒事吧”,隨便哪一條好像都過于膚淺,可又不知道怎么應(yīng)對他的質(zhì)問。最終,這些膚淺的問候在他舌尖轉(zhuǎn)了一圈,被咽下去了。 蘇錦沉默地抬了個凳子,和以前沒什么兩樣地在唐青崖床邊坐下。在那人始終驚恐的目光中,蘇錦拿起他搭在褥子上的手,湊到唇邊,輕輕地吻了一下——接著他再抬起臉時,眼圈立刻就紅了。 唐青崖沒好氣道:“我他媽還喘氣兒呢!” 生死關(guān)頭走了一遭,他也不知道自己張嘴居然這么重的戾氣,結(jié)結(jié)實實地嚇了一跳。眼見蘇錦,更是十分震驚。 而這尷尬沒有持續(xù)多久,蘇錦沒說話,低頭將自己整個兒埋在唐青崖懷里,手還緊握著他的,肩膀微微抽動,好似是哭了。 一瞬間,仿佛調(diào)轉(zhuǎn)到了許多年前,唐青崖自己都還是個半大孩子,蘇錦更加懵懂無知,受刺激受大發(fā)了,一遇到風(fēng)吹草動立刻打寒噤,一雙眼紅得跟兔子似的。 他這樣子好像又變回了當(dāng)日那個脆弱無比的小孩子,亟待寬慰和安撫。唐青崖本來在跟自己置氣的心思突然就淡下來,他嘆了口氣,把那點七夜奈何的破事放到一邊,空余的那只手撫摸上蘇錦的頭。 “多大人了還動不動就流眼淚,說出去難聽——丟你師父的人?!?/br> 蘇錦發(fā)出一聲嗚咽,從善如流地止住了抽噎,卻仍趴著不起身。攬著唐青崖腰的手收緊了,唯恐一松開這人又會逃跑似的。 唐青崖被當(dāng)成個人形枕頭,忍了又忍,最終推蘇錦一把:“……差不多得了啊。” 這一動手,被蘇錦發(fā)現(xiàn)了端倪。他立刻直起身,無辜地眨了眨眼,只覺剛才唐青崖那一下十分的不走心,像是在他胳膊上摸了一把,毫無力道可言。 蘇錦開始以為是唐青崖不忍下重手,對上他那糟心的表情后,順理成章地想到什么就開口問道:“你沒使力?” ……實在觸了逆鱗,哪壺不開提哪壺。 唐青崖因為他無心的問話渾身一顫,本來已非常放松,又突然想起了煩心事,緘口不言。蘇錦又問了一遍,唐青崖心煩意亂,懶得同他說道,被子一卷身體一沉,把自己裹進(jìn)了被窩,腦袋整個兒都埋進(jìn)去,把非暴力不合作進(jìn)行到底。 蘇錦不知他哪根筋搭錯了,滿腔的委屈才剛剛揮發(fā)殆盡,還沒容享受片刻溫存,唐青崖就不理他了。 于是蘇錦隔著被子試探著碰他:“你還好吧?要不要吃點東西?” 他從沒在蘇錦面前展現(xiàn)出任何失措與任性,唐青崖仿佛永遠(yuǎn)都游刃有余,不慌不忙,仗著自己大他幾歲,橫豎指點的口吻也半帶著哄小孩子的笑意。于是他驀然的一下抗拒,讓蘇錦立刻手腳都不知從哪放。 蘇錦沒照顧過人,他生活的環(huán)境向來都是別人幫襯他的份。此時他見唐青崖憋在被窩里一言不發(fā),生怕他憋壞了,竟伸手拽開那被子。 唐青崖被他幾個動作弄得從心煩意亂變成了怒火中燒。 他剛醒來,發(fā)覺中了毒,一時不好發(fā)作。旁人讓他“靜一靜”時的積攢的不忿此時找到了宣泄口,立時一掀被子坐起來,不顧太陽xue刺痛,朝著蘇錦前所未有地不耐煩道:“你能不能別在我跟前礙眼!” 蘇錦正要試他額頭溫度的手就這么停在了半路,訕訕地收了回去。 那張清秀溫和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個略顯冷淡的表情,接著他仿佛極力壓下了自己的不快,直起身子一言不發(fā)地扭頭走了,末了狠狠摔門,發(fā)出巨大的響聲。 那扇不堪重負(fù)的木門發(fā)出嘎吱一聲,本就因為主人少住年久失修,如今被灌注了真氣、內(nèi)力充盈地這么一摔,即刻歪扭幾下,很廢物地壞了,在風(fēng)里簌簌發(fā)抖。 唐青崖盯著壞了的半扇門良久,心中的氣終于燒到一個頂點。 好啊,都走了,覺得他好的時候恨不得掏心掏肺,稍微有點脾氣了立刻撒手不管——好得很! 他一邊想著“滾你丫的”,一邊把正要往地上摔的茶杯放回了榻邊的小桌上,直挺挺地戳在床上,覺得渾身不舒服,心里說不出的委屈。 唐青崖自暴自棄般掐了一把睛明xue。 不知過了多久,茶壺里紅竹給他添的熱茶早涼透了,唐青崖瞥了一眼,拿起來剛要將就喝一口潤潤干得快要燒起來的喉嚨。 又是“砰”地一聲,壞掉的半扇門從外面被推開,這下是徹底成了一堆廢料。 蘇錦單手端著個不倫不類的茶盤,上面擺了幾只小碗,另一只手提了個小酒壺——敢情他方才直接用腳招呼了那老邁的木頭門。 唐青崖額角微跳,眨眼的功夫那人氣勢洶洶地殺到他床前,也不說話。 直到把小桌給他安在榻上,碗碟規(guī)矩地一字排開,酒壺湊到自己唇邊喝了一口,蘇錦這才以一種十分欠打、又說不出的堅定語氣回答了唐青崖起先的“疑問”—— “不能?!?/br> 說完徑直坐下,目光如炬地盯著他,好似要拿唐青崖如今大病未愈聊勝于無的美色下酒似的,蘇錦又喝了一口,皺著眉點評道:“太烈了……你看我作甚?把飯吃了。” 碗是白瓷,碟是青瓷,裝的雞粥和幾盤小菜,清淡得一看就沒胃口。 唐青崖望向蘇錦,無聲地表示對他的鄙夷。 可對方視而不見,又抬了抬下巴,開了尊口:“你不是常跟我說,就算天塌下來,飯也要好好吃么?” 沒有了方才那股子怪里怪氣,蘇錦的口氣重新恢復(fù)成唐青崖熟悉的波瀾不驚,入耳十分舒服。他覺得這句話仿佛是自己等了很久的,在一眾令人耳朵生繭的“想開點”中,顯得尤其與眾不同的好聽。 天塌下來還有個高的頂著。唐青崖心不在焉地掃了蘇錦一眼,默默端了碗。 雞粥是紅竹的拿手,可這碗入口卻和以往味道有些不同——口味雖然淡,可溫度恰到好處的暖,順著喉嚨一路入到胃里,又是種道不明的熨帖,只覺全身的戾氣就此會被輕而易舉地驅(qū)散掉。 他含著口粥細(xì)細(xì)品,末了篤定道:“不是那臭丫頭煮的吧?” 蘇錦咬著酒壺口,含含糊糊道:“……我做的?!?/br> 唐青崖:“……” 碗中盛的一粥一飯立時就沉重了不少,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的唐青崖一時緘默,目光躲躲閃閃了一陣,終究落到蘇錦拿著酒壺的手上。 他的五指修長,骨節(jié)凸出。展開的掌心唐青崖握過,指根因為常年習(xí)武生了薄繭,比不上煙花地的膚如凝脂,手如柔荑。常言君子遠(yuǎn)庖廚,他竟從不知道,那手拿得起刀劍廝殺,也能掌勺燒火。 蘇錦生怕唐青崖沒聽懂般,補(bǔ)充道:“還合口味的話,當(dāng)我拿來賠罪——我剛才是不是說錯話?你別生氣?!?/br> 這可是他聽過最蠢,但又最樸實無華的道歉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不虐的,乖(心虛 ☆、第三十八章 抵達(dá)唐門的第三日,蘇錦如同之前一樣陪在唐青崖身邊。 他隱約知道了一些真相,卻沒問唐青崖到底怎么弄的,對方也不問他跑到嘉陵江畔的原因,兩個人默契地閉了嘴,享受難得的靜謐。 蘇錦這人不會風(fēng)花雪月,實際得很,他偶爾和唐青崖聊天,翻來覆去,生平的經(jīng)歷卻乏善可陳。倒是唐青崖,見他局促,自然地接過話題,從自己年幼時開始,講到了后來,便自然而然地拐到唐玄翊身上。 “……大師兄想要的太多,但他最開始的確真心對我好?!碧魄嘌聠问滞腥?,講起很久遠(yuǎn)的事,“我年紀(jì)小的時候不喜歡練武,他遷就著,說不喜歡就不練……那時他還沒那么多彎彎繞繞,只是隨我而已。后來我爹知道后,將大師兄落了個‘管教不嚴(yán)’的罪名,在刑堂的靜室面壁整整三個月。一般弟子不入刑堂,這是很嚴(yán)厲的懲罰了……也不知道爹哪來這么大的氣性,大約還是恨鐵不成鋼,又舍不得罰我。 “大師兄那時還未及冠,心高氣傲,受不了這般折辱。后來門中有人看他不順眼的,私下里頗有微詞,說他巴結(jié)少主。這話傳到他耳朵里……之后就越發(fā)孤僻,冷面冷心,也同我疏遠(yuǎn)了。雖說可恨之人亦有可憐之處,他落得如今,倒是情理之中——后來我想,大概他是對此事耿耿于懷?!?/br> 好似所有的記恨都起源于很不可思議的小事,然后兀自埋在心底發(fā)酵,膨脹得越來越厲害,一發(fā)不可收拾……人性本就如此,記仇不記好。 蘇錦問:“他對你下如此狠手,你竟不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