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問題?！卑⒈胝f，舞動著他的大花臂打開抽油煙機，開始預熱鐵板?！皟晌皇莵砺糜蔚膯?？”

    “嗯，來小住一段時間?！碧K陌說，“就在這里附近?！?/br>
    “不錯啊，來探親？”阿彪說，他的樣子看起來粗曠，說起話來卻透著溫文爾雅的韻味，“我都好多年沒回國了，你們是國內(nèi)哪里的？”

    “申市。”蘇陌答。

    “大城市啊，怎么想到來紐約小住了？要留下來嗎？”阿彪一邊說著，手上不停，已經(jīng)陸續(xù)把幾樣rou菜放到了鐵板上。

    “沒，就住三個月，您是哪里的？”蘇陌喝了口水，有意跟他攀談起來。

    “我啊，長樂的，好多年沒回去了，聽說現(xiàn)在大變樣了！”阿彪笑，澆了點油到鐵板上，發(fā)出滋滋的聲響。

    “聽說長樂有很多人早年都出來了？”蘇陌說，“您出來多久了？”

    “嗨，咱們那里靠海吃海，活不下去了就出海唄？我那時候小，也不想讀書，聽人說能去國外打工賺錢就跟過去了，先到越南，然后再坐船過來?！卑⒈胝f，“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吧。”

    聽到坐船過來，蘇陌心里跳了一下。福建包括其他沿海地區(qū)早年有很多偷du客，他們就是坐船出海的。

    蘇陌不敢再細問，偷du這件事情總歸不光彩，人家肯定不愿意說。

    阿彪掀開悶東西的蓋子，水蒸氣爭先恐后地涌出，蝦和帶子已經(jīng)好了。他平均地把蝦和帶子分給他們，然后又在蝦上加了一大坨黃悠悠的醬。

    “嘗嘗看，看看我手藝怎么樣？”阿彪笑著道。

    “好吃?！碧K陌吃了一口蝦，翹起大拇指，蝦上面的醬不知道是什么，有點咸味又有點黃油的口感，把普普通通的蝦襯托得格外濃厚。

    “那就好，帶子的火候怎么樣？”他又問秦皓。

    “正好。”秦皓也有些驚訝，即使是高檔餐廳，在帶子的烹飪上也時不時會出現(xiàn)意外，沒想到這家鐵板的師傅如此了得，烹飪的時間一分不差！

    “我做了二十多年鐵板了，手感還行吧。”阿彪自豪地道。

    “您來美國后就一直從事餐飲行業(yè)？”蘇陌問他。

    “哈哈，像我們這種沒讀過書的，基本都做餐館的工。先從拖地板和洗盤子開始，慢慢開始學點單啊臺企啊什么的，我后來跟了一個師傅學了點鐵板的手藝，就一直做到現(xiàn)在了。”阿彪說，“喏，隔壁桌那個小年輕，上個月剛黑下來的，也在做鐵板了。”

    “黑下來？”蘇陌反問。

    “就是偷du啊，我也是偷du過來了，那小伙子命大，他們的船碰上檢查，人都被趕進船艙下的倉庫里，悶死了好幾個！”阿彪說，話里話外對這種事非常習以為常。

    “呃，現(xiàn)在還有偷du的？”蘇陌一直以為那是上個世紀的產(chǎn)物。

    “有啊，挺多的，還有拿了旅游簽進來就不走的，半年簽證期過掉就黑在這里了?！卑⒈胝f。

    “那……沒有身份怎么生活？”蘇陌問。

    “都能辦，駕照、□□、社會安全號[注2]，什么都行，就是沒有護照了，不能出境。出了就再也回不來了?！卑⒈胝f。

    蘇陌算是大開眼界了，他來之前只以為當?shù)厝A人會遭受各種方面的歧視，生活水準普遍較低，沒想到還有大量非法身份的持有者。

    “牛rou好了。”阿彪把牛rou分成小塊，平均放進蘇陌和秦皓的盤子里，又繼續(xù)照顧還在鐵板上的雞rou。他隨口問道：“你們除了紐約還想去哪里玩？”

    “沒想過。”蘇陌說，他對旅游不太在行，并沒有什么想法。

    “可能會去大瀑布，”秦皓說，“或者去科羅拉多泡溫泉。這個季節(jié)大霧山的楓葉也紅了，只是有點遠，不知道來不來得及?！?/br>
    “喲，你挺熟悉啊，在這里呆過？”阿彪立刻就聽出來了，“國內(nèi)來的基本不知道科羅拉多和大霧山。他們都想去波士頓、華盛頓、費城還有洛杉磯什么的，其實美國的城市都大同小異?！?/br>
    “嗯，讀過幾年書?！鼻仞┱f。

    “在哪個學校？”阿彪又問，雞rou差不多好了。

    秦皓說了一個學校名，阿彪驚呼，“Ivy[注3]啊，高材生！怎么沒留下來？”

    “國內(nèi)機會多?！鼻仞┱f。

    “對對，現(xiàn)在好多人回去，尤其911之后有一大批有錢有房有身份[注4]的都回國了，國內(nèi)現(xiàn)在發(fā)展得越來越好。”阿彪說，“我認識一家人，他們以前常來這里吃飯，都是華爾街精英，兩年前把車子房子都賣了，連身份都不要了，帶著兩個兒子回國。在美國太辛苦，終究不是自己的地盤，家里的老人也照顧不到，哎……”

    蘇陌看到阿彪一直笑顏以對的臉有一點垮下來，落寞的神情一閃而逝。他想，阿彪是羨慕那一家人的，他們還有可以放棄的國籍，還有會接納他們的祖國。而他如果踏上國境線，就會立刻被打上偷du犯的烙印，永久失去在這里的一切。

    往深了一點想，他們冒著生命危險來到這里，和所有人一樣，打工、交稅、結(jié)婚、生子，可即使在這里安了家，也終日生活在惶恐之中。如果哪天換個總*統(tǒng)上來要清楚黑*戶，他們?yōu)橹畩^斗的一切都將成為泡影。

    雞rou也好了，阿彪分給他們兩個，“你們先吃，我馬上回來?！闭f完，他簡單清理了一下臺面，暫時離開了。

    “怎么了？”秦皓注意到蘇陌有點出神。

    蘇陌咽下嘴里的牛rou，說道：“有點感慨，其實我挺能理解他的，我也是不想讀書了，所以才扔掉錄取通知單跑了出來，還好跑得不算太遠?！?/br>
    “是啊，還好沒跑太遠，不然我追得會有點累?！鼻仞┬Γ奥犇愀改刚f你當時成績很好，為什么不想讀了？”

    “因為覺得會增加他們負擔吧。當時我媽已經(jīng)下崗了，家里還有meimei，只靠我爸那點工資，家里的經(jīng)濟很緊張?！碧K陌說，“那時候就是很排斥繼續(xù)讀書這件事，想快點掙錢，想證明……自己也是有用的吧。一直讀書的話感覺都在花錢，勤工儉學也掙不了多少，家里還是那樣?！?/br>
    “你做到了。”秦皓說，“還給你父母買了房子，你很棒?！?/br>
    蘇陌輕笑，他一點都不棒，如果不是命運再給他一次機會，他可能已經(jīng)陷入了泥沼中。而這個機會帶來的最大的幸運，就是遇見秦皓。

    “我覺得，能遇見你我很幸運?！碧K陌說。

    “嗯？”秦皓看著蘇陌，等他的回答。

    “你看，你學校那么好，也不嫌棄我一個才高中畢業(yè)的?！碧K陌笑，“堂堂總裁跨了個太平洋來給我當跟班，還陪我住在小破公寓里，對了，我好像還沒給你錢？”

    “嗯？？”秦皓疑惑，“什么錢？”

    “零用錢啊，林生不是把你的卡和現(xiàn)金都收走了？”林生給的三千刀是蘇陌收著，他倆一直在一起，蘇陌都忘了要給秦皓一點防身。

    零用錢，這三個字狠狠撞擊了秦皓的胸膛。老婆要給他發(fā)零用錢——秦皓本來以為自己會很討厭這種感覺，會覺得男人的尊嚴被踐踏，然而事到臨頭，他居然覺得很爽？！

    “好啊，回去給我發(fā)零花錢?！鼻仞┱f。學歷或者職位只是旁人給的定義，其實他才是那個幸運的，蘇陌這般耀眼的人，生來就該是世界的寵兒，卻甘心跟他在一起，彼此關(guān)心、彼此忠誠。

    阿彪出去在場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很快又回來了，“來吧，我給你們做炒飯，有忌口的嗎？”他把炒飯的材料給蘇陌和秦皓看了一眼，兩人都表示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