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笔挐M放下茶盞，如實(shí)回答。

    “亂斗之日，也就是低階弟子們的比試會。”

    “難怪有些吵鬧?！笔挐M往白華峰在的方向投去一瞥，若有所思。

    “白華峰說，殿下已入抱虛境，可見資質(zhì)，若能在對戰(zhàn)中獲勝，便擁有了入明鏡臺修行的資格。”談問舟笑道。

    蕭滿起身道謝。

    談問舟喚出飛劍：“我送殿下一程?！?/br>
    御劍的速度遠(yuǎn)勝門派飛行獸，白華峰眨眼便至，向下俯瞰，這場爭斗似乎接近尾聲，仍持劍站立的，不過寥寥數(shù)人。

    “怎樣算作獲勝？”蕭滿細(xì)細(xì)一觀，出聲詢問。

    “‘活’到最后的那一個(gè)，就是勝利者——這是一場除自己之外，旁人皆是敵人的亂斗比試?！闭剢栔蹞u著羽扇，鶴氅一角在風(fēng)里飄飄，“眼下還能夠戰(zhàn)斗的，皆是同輩人中的佼佼者，其中三個(gè)，甚至到了抱虛上境?！?/br>
    頓了頓，又說：“殿下的境界不及他們，身體更是欠安，這些弟子戰(zhàn)得正酣，精氣神分外飽滿，恕我直言，殿下想要勝過他們，極難。所以這冰魄，等殿下成功之后，再與我不遲。”

    意思是若蕭滿輸了，便不收他報(bào)酬。

    “多謝峰主好意?！笔挐M將冰魄交到談問舟手上，語氣平靜堅(jiān)定，“我不會輸。”

    言罷自飛劍上躍下，反手伸向虛空，抓出一把銀白如霜的長弓。

    抱虛境的修行者還不會御風(fēng)御劍，但蕭滿并非尋常人，他是有翼一族，幼年時(shí)便已學(xué)會振翅飛翔。

    蕭滿一身素白，衣角袖擺在宵風(fēng)里起落翻舞，宛如一只雪白飛鳥。

    他沒有等落地才出手，越過張開在白華峰上的結(jié)界的剎那，便已將箭搭上弓弦。

    仍在山石層林之間活動的共四人，那三個(gè)抱虛上境分散在不同的地方，小心謹(jǐn)慎地提著劍，尋找彼此的蹤跡。而第四人顯然打著躲藏到底、等旁人分出勝負(fù)才冒頭的主意。他身上除了灰塵，沒有半點(diǎn)傷痕，藏在一顆巨石之后，足下貼著輕身符。

    這個(gè)人的位置極巧妙。蕭滿向著東南方射出一箭，利落干脆地落到他身旁。

    中箭倒下所發(fā)出的動靜與他落地的聲音響在同一刻，不去查探也知引起了其余兩個(gè)抱虛上境的警覺。畢竟孤山是大宗大派，招收弟子向來是萬里挑一，能拼殺到此時(shí)的，可稱得上萬萬里挑一。蕭滿沒有半分猶豫，朝著另外兩個(gè)方向各出一箭。

    他修佛修了太多年，不太殺生，不擅長對戰(zhàn)，但不代表射術(shù)不精湛。但見虛空之中流光閃過，兩聲悶響同時(shí)落地。

    還剩下一人。蕭滿轉(zhuǎn)身朝他看去。

    卻見這人一個(gè)打滾翻身站起，眼一彎、唇一揚(yáng)，對蕭滿露出討好的笑容：“那個(gè)，就別射我了吧，雖然不會真的死，但也挺疼的?！?/br>
    蕭滿果真沒有再抽箭。他向前走了一步，單手執(zhí)弓，手起手落，對著此人當(dāng)頭一敲。

    咚——

    這個(gè)人直挺挺摔倒下去，帶起一片灰塵。他手里還捏著顆彈丸。蕭滿垂眸瞥了眼，抬腳繞開。

    第2章 月上中天

    夜深時(shí)分的雪意峰一派靜謐，蕭滿走后，甚至藏在林間的鳥都不叫了。

    月照高窗，不知起于何處的風(fēng)吹入道殿，輕晃廊外花枝。清幽的香滲透進(jìn)緊緊合攏的門扉，撫上殿中閉關(guān)之人的面頰。

    與旁人不同，晏無書閉關(guān)，向來不會正襟危坐。他捏著把折扇，仰躺在椅子上，已有三個(gè)月零兩日。亥時(shí)七刻一過，便是三月又三日。

    庭院里的風(fēng)更大了些，晏無書眼睫微動，呼吸由無聲無息漸轉(zhuǎn)綿長均勻，頃刻之后，輕緩?fù)鲁鲆豢跐釟狻?/br>
    風(fēng)止歇。

    一點(diǎn)流光掠過他眉間上的銀色劍痕，隨著眼皮撩起，化作一道沛然氣勁，如漣漪般往外漫開，擴(kuò)散至整座雪意峰。

    門扉豁然洞開。

    晏無書手中折扇轉(zhuǎn)出一道漂亮的花，起身掠至庭中，往前一劃。

    劍氣沖天而起，浩浩華光自東而西斬?cái)嚅L空，耀眼不落，映得懸掛夜幕那輪皓月黯淡失色。

    “恭喜峰主境界更上一層?！笔卦诓贿h(yuǎn)處的容遠(yuǎn)奉茶上前，眉稍里滿是喜色。

    晏無書習(xí)慣了出關(guān)之后飲一杯清茶，抬手端起茶盞，喝了一口之后，卻是蹙了眉。

    茶是喝慣的那種，可沖泡的泉水太老，茶葉過多，喝起來非但不清爽，反而滿口發(fā)澀?！@然不是出自蕭滿之手。抬眼四顧，更沒見著蕭滿的人。

    往日里蕭滿都會數(shù)著他出關(guān)的時(shí)辰前來迎接，這回竟不見身影，晏無書眉稍微挑，把茶盞放回容遠(yuǎn)手上，問：“殿下呢？”

    容遠(yuǎn)垂下眼，小聲道：“出去了。”

    晏無書望了眼就快升至中天的月：“這時(shí)候出去？說過原因嗎？”

    “不曾?！比葸h(yuǎn)搖頭。

    “罷，下去吧?！?/br>
    蕭滿隨他至孤山三年，他向來不拘著他，便也不放在心上，甩袖轉(zhuǎn)身，回到殿中。

    卻是未得多久清閑。不過片刻，有人御劍而來，一手拎了一壇酒，跟進(jìn)自家門似的穿過雪意峰上的禁制，行至庭院。

    晏無書站在廊上，背倚廊柱，望著來者道：“你來做什么？”

    “陵光君如今破關(guān)而出，境界臻至太玄上境，我自然是來道喜啊?！痹e起手里的酒，笑得真誠親切。說著說著，他覺察到哪里不對，四下看了一圈，問晏無書：“說起來，怎么不見你家的小鳳凰？”

    “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标虩o書道。

    元曲驚訝感慨：“這真是破天荒頭一遭。我還以為他除了修習(xí)佛法，就沒別的事情了呢?！?/br>
    晏無書走出長廊，兩個(gè)人在樹下的石桌上落座，開始喝酒。

    酒是出了名的烈酒，名為醉千年。低境界的修行者若飲，沾之既醉，能邊喝邊暢談的，唯有歸元境以上的人。

    元曲揭開酒蓋，濃郁的酒香立時(shí)沖散了風(fēng)里的清甜味道。對酌數(shù)杯之后，他道：“三年前孤山移主，前代掌門并非喜喪，門派上下服喪三年、不辦喜事。眼下期滿，你和小鳳凰的合籍大典，該提上日程吧？”

    “閉關(guān)之前，說定安排在來年三月?！标虩o書端起酒杯。

    “真打算就這樣定下了嗎？”元曲問。

    晏無書“嘖”了聲：“天道指婚，我能不從？”

    對面之人伸出一根指頭，在他面前搖了搖：“非也非也，修道之人，本就是逆天而行，若你不情愿，它下的旨意，逆了便是，左不過是飛升時(shí)多些雷劫?！?/br>
    “你以為飛升雷劫是那般好應(yīng)付的？”晏無書似笑非笑說道。

    “這便是我與你的不同了，我從不認(rèn)為自己能夠飛升?！痹蛄艘豢诰疲Z氣灑脫豪邁。

    倏爾之后，又話鋒一轉(zhuǎn)：“可再過不久，林霧便要從西荒回來了，指不定正巧遇上你的合籍大典。你與他那段過往，我們多多少少都知曉一些，到那時(shí)，你著喜服與旁人成婚，他在不遠(yuǎn)處看著，你不覺得……”

    元曲本在笑，可言語之間瞥見晏無書冷下去的神色，迅速止住話頭，一口悶了杯子里的酒，假裝什么都沒說過。

    “他不會回來?！标虩o書淡聲道，繼而拂袖起身，又說：“酒喝完了，你可以走了?！?/br>
    “怎么可能！我?guī)У目墒谴髩?！”元曲不信，可撈過酒壇一看，竟真如晏無書所說，一滴都沒了。不用想也知道是誰動了手腳，元曲翻了個(gè)白眼：“不就是提了一嘴，至于嗎？”

    晏無書已經(jīng)走遠(yuǎn)。

    已經(jīng)很久沒人在晏無書面前提起過林霧。

    他是晏無書的師弟，模樣乖巧性格討喜，無論同輩還是師長，都喜愛至極。

    于晏無書而言，這個(gè)名字是他轟轟烈烈的年少。相遇在最輕狂放肆的年紀(jì)里，無論什么都絢爛美麗。林霧就像翩飛的蝴蝶，到了最后，也如蝴蝶一樣扇動翅膀，頭也不回地離開晏無書，向著遠(yuǎn)處飛去。

    月上中天，雪意峰重歸寧靜，而十二峰之一的白華峰上燈火通明。

    混戰(zhàn)落下帷幕，白華峰峰主將陣法收起，站在高處觀戰(zhàn)的長老教習(xí)們開始行動，將失去意識、散落各處的低級弟子們送回宿舍。

    “不送去明華堂醫(yī)治？”蕭滿站在談問舟身旁，疑惑開口。

    “方才籠罩在白華峰上的陣法，乃是一個(gè)半真幻境。你們所聞所見、所經(jīng)所歷，皆為真實(shí)，不過出招時(shí)的效果受幻境影響，打了很大折扣，所以沒有人真正受傷。”

    回答之人乃是白華峰峰主，他一捋胡須，走到蕭滿身側(cè)，慢條斯理說道，“睡上一覺，明日起來便無事。”

    蕭滿適才注意到，這些弟子雖然一個(gè)二個(gè)灰頭土臉甚為狼狽，但身上沒有傷口。他將目光移向白華峰峰主，想詢問自己所請求之事，忽見峰主笑起來：

    “依照約定，殿下通過了試煉，便是白華峰弟子了。我峰早課自卯時(shí)四刻開始，地方在朝雨樓，殿下切不可遲到?！毙Φ酶鷤€(gè)老狐貍似的，言罷還沖蕭滿拱了拱手。

    蕭滿意識到，這位峰主對他的態(tài)度親切得出奇。

    他忽然想到一種可能，是不是他不找談問舟，白華峰也不會拒絕自己的請求。孤山雖然規(guī)矩大，但他根骨和天分都擺在那，又是鳳凰一族，這世間恐怕沒哪個(gè)門派會拒絕。

    被擺了一道，不，應(yīng)該是被坑了，還是他自己找上去的那種。蕭滿面上沖白華峰峰主點(diǎn)頭，心中不由嘆氣。

    “夜至子時(shí)，明日尚有早課，我觀殿下身帶內(nèi)傷，快些回去休息吧?！卑兹A峰峰主又道。

    “我如今已是白華峰弟子，峰主不該給我安排住所？”蕭滿問，他是萬分不想回去雪意峰。

    白華峰峰主面露憾色：“不巧，峰上弟子宿舍已住滿。不過各峰皆有驛點(diǎn)，我想雪意峰與白華峰之間，來往還是極便利的?！?/br>
    如此緣由，蕭滿不便再說什么，沖白華峰峰主致禮致謝。

    談問舟喚出他的飛劍，再邀蕭滿同乘：“我送殿下回去？”

    蕭滿沒有拒絕：“有勞。”

    天幕之上，晏無書劃下的那道劍光仍舊高懸不落，星月黯淡無光，而它像一條嶄新的銀河。雪意峰位于東方，蕭滿與劍光的相遇無可避免，靠近之后，更能感受到流淌其間仍未散盡的劍意。

    這劍意凌厲肆意，境界高深玄妙，以蕭滿如今的修為，根本無以承受，好在談問舟御劍極快，須臾間遠(yuǎn)離。

    蕭滿的目光從天空中移開，聽得站在前面御劍的人問：“殿下與陵光君之間，可是鬧了矛盾？”

    “談峰主何出此言？”蕭滿眉稍微動。

    “直覺。”談問舟道。

    蕭滿垂眸，輕輕笑了一下：“談峰主的直覺錯了?！?/br>
    言語間雪意峰已至，飛劍停在索橋橋頭，往前一步，便是界碑?？床灰姷慕埔嘣谀翘?，蕭滿跳到地上，正要與談問舟告別，談問舟收劍落地，將一物遞到蕭滿面前：“此乃明月風(fēng)露，對殿下的傷有好處?！?/br>
    “談峰主有事要我?guī)兔Γ俊笔挐M對上談問舟的視線。

    談問舟輕搖羽扇，袖擺起落，笑得坦然：“拿一枚冰魄，換白華峰弟子的身份，是談某占了便宜?！?/br>
    明月風(fēng)露亦非尋常能夠得到的東西，實(shí)乃蕭滿所需。雪意峰上并非沒有，但那都是晏無書的，而眼前這一瓶，是他自己賺的。蕭滿伸手接過：“多謝談峰主。”

    “想來我是上不去雪意峰的，便送至此處?！闭剢栔鄣馈?/br>
    蕭滿點(diǎn)頭：“談峰主再會。”

    道別之后，蕭滿走下索橋，步入雪意峰地界。

    晏無書已出關(guān)，所在道殿，蕭滿必不可能過去。棲隱處倒應(yīng)當(dāng)是清靜無人的，但離蕭滿此時(shí)所在太遠(yuǎn)。

    他抬頭往上望了一眼，慢慢地嘆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