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jié)
南面小島。 街上有人放起鞭炮, 大抵數(shù)百響, 雖有絕音符在,震耳的聲音傳不入雅間,但煙塵隨著風卷進來, 擾得視線昏暗,更有幾分嗆鼻。 蕭滿起身,將窗戶合上, 隔絕煙塵,也隔絕了灑落進來的余霞,室內登時變得幽暗。他再抬指一點,將高掛壁上的燈盞點燃。 一扇窗,映兩道剪影。別北樓執(zhí)起酒壺,為蕭滿和自己再斟上一杯,細品之后,擱下酒杯,道:“比起酒來,還是茶好。” “都是水,區(qū)別不大?!笔挐M語氣淡淡。 蕭滿沒喝他遞來的第二杯酒,別北樓不勸,兀自取出一本書,翻看起來。蕭滿見他如此,也翻開書冊。 無人動桌上的菜肴。 此間除了書頁翻動的聲響,唯余燈燭燃燒,偶爾傳出一星忽閃。 一局棋,可以是一刻鐘,一個時辰,甚至一天。 悟悲在酒樓之后清凈的宅院內下棋,同他下棋的人年事已高,半個時辰后,就擺手認輸。 僧人雙手合十,誦出一句佛號,起身告辭,來到酒樓內,登上二樓雅間。 “別施主,蕭施主?!蔽虮崎T而入,沖雅間內二人執(zhí)禮。 蕭滿和別北樓立時起身,朝他回禮:“悟悲大師?!?/br> “兩位請勿多禮?!蔽虮攘藗€請兩人入座的手勢,不打機鋒,不話委婉,說起正事:“巨靈山秘境之事,貧僧已有耳聞,無世凈宗行事,真是,哎……阿彌陀佛?!?/br> 蕭滿將茶爐中的火重新點上。別北樓輕理袖擺,轉身對悟悲道:“聽聞無世凈宗曾與無極寺交好,我與蕭道友來此,便是為了打聽與無世凈宗有關的消息。大師可知曉什么?” 悟悲捻動佛珠,面露悲切之色:“當年無世凈宗造下滔天罪業(yè),危害蒼生、罪不可赦,佛門各寺各宗聯(lián)手討伐清理,戰(zhàn)后經過商議,決定將與之相關的一切都焚燒干凈?!?/br> “我無極寺,雖曾與無世凈宗交好過,卻不敢私藏,接到命令,和無極寺有關的資料,悉數(shù)付與一炬,至如今文字方面,均無記載?!?/br> “現(xiàn)在寺中已沒有親身經歷過那一場禍事之人了,貧僧知曉的一些,是師祖從他的師長那聽來的?!?/br> 別北樓:“大師請說。” “無世凈宗供奉的佛有兩位,一位是紅焰帝幢王佛,一位是蓮華游步王佛,據(jù)聞那一場禍事,乃是因紅焰帝幢王佛而起?!蔽虮?,“這位佛,想改造佛門,建造一座無上佛國?!?/br> “如何建造?”蕭滿感到好奇。 悟悲又誦一聲佛號,雙手合十,垂眸嘆息:“用世間那些沒有慧根、入不了佛道之人的靈魂來建造?!?/br> 僧人用詞委婉,卻也不難想見當年那一場災禍,有多殘忍血腥,蕭滿指尖微微一顫,蹙起眉道:“按照這樣的思路,世間豈不是只剩下有天賦修行的人了?” “沒錯?!蔽虮c頭,“紅焰帝幢王佛認為,這塵世之中,不向佛的,有心向佛、卻無力向之的,皆該舍棄?!?/br> “這不僅是舍棄,這是在舍棄之前,榨干他們最后一點利用價值。”別北樓一針見血道。 “秘境中的人曾說起過,他們想請回來的,就是紅焰帝幢王佛?!笔挐M垂下眸,語氣甚是復雜,“沒想到這樣的佛,竟也有人追隨?!?/br> 悟悲緩慢搖頭:“世界之大,無奇不有,蕭施主若四處走走,便會發(fā)現(xiàn)這樣想的人,甚至想法比這更離譜的人,真的太多太多?!?/br> “紅焰帝幢王佛的追隨者再度出現(xiàn)在這世間,并非稀奇之事,我等必須小心提防,不能讓那樣的禍事再發(fā)生。” “這一次,多謝蕭施主與別施主,以及當時在秘境中的諸位,不惜自身安危,將他們阻止。” 言及此處,悟悲起身,鄭重地朝兩人一拜。 蕭滿和別北樓趕緊扶起他。悟悲抬起頭時,眼眸已蒙上一層淚光,末了又誦一聲佛號:“阿彌陀佛?!?/br> 爐上水沸,蕭滿往茶壺中倒扣一勺茶葉,注水泡茶。頭一道的茶湯棄之,第二道泡好后,將預熱好的茶碗翻過來,倒上八分滿,送到悟悲手邊。 他問:“那位蓮華游步王佛在這件事中,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 “師祖說,蓮華游步王佛持的是與紅焰帝幢王佛相反的意見,于是兩位佛之間起了爭執(zhí),起了干戈,最后是蓮華游步王佛輸了。”悟悲道,“念在同修情分上,紅焰帝幢王佛沒有殺他,只是封印起來,鎖進一座佛塔中?!?/br> 話畢輕啜一口茶水,垂目嘆息。 “那一場災禍因紅焰帝幢王佛而起,佛門聯(lián)手討伐無世凈宗后,他的下場如何?”別北樓問。 “佛被滅了?!蔽虮卮稹?/br> “那蓮華游步王佛呢?” “不曾尋見——連封印他的佛塔已不曾?!?/br> 雅間內變得安靜,三人皆沉默著,蕭滿掀起眼皮,目光落在斜對面的一盞燈上,爾后越過它,飄向二樓欄桿之外,觥籌交錯、歡聲笑語不休的酒樓大堂。 今夜有喜,眾賓歡宴。 悟悲隨著他的視線看去,輕聲道:“方才所說這些,便是貧僧知曉的,與無世凈宗相關的所有了?!?/br> “多謝大師?!笔挐M和別北樓執(zhí)禮道謝。 “兩位客氣?!蔽虮鹕?,沖兩人露出一個笑容,“茶很好,貧僧就告辭了,不必相送。” 蕭滿雙手合十送別:“悟悲大師慢走?!?/br> 無極寺的僧人離去,映在窗上的影子成雙,蕭滿坐回椅中,沉思片刻,端起手旁那杯酒慢慢喝下。 蕭滿從前不太喝茶,是因為不喜,現(xiàn)在不喝,是隨了從前的習慣。不太喝酒也是不喜歡,不過別北樓調出的酒尚可,他不介意喝一點。 于是又喝了一杯。 “聽完這個故事,線索似乎斷了?!眲e北樓也飲下一杯酒,繼而問蕭滿:“接下來你打算從何處著手?” 蕭滿眸眼輕輕一動,他掌握的線索還有兩條,一是佛龕,二是手上那串佛珠,后者似乎極難探明究竟,而前者,恐怕要去逼問林霧。蕭滿一想到這個,便有些嫌惡。眸光一轉,想到別北樓能先于他來到這座島上,必然有些能耐,于是不答反問:“你呢?” “四處走走,看能否碰到機緣。”別北樓回答說道。 “若沒碰到,要如何?”蕭滿又問。 略加思忖,別北樓道:“三月之后,枯澹山上會有一場佛門集會,諸寺諸宗,甚至道門各大門派都會前往,便去那里打聽?!?/br> “還有這種集會?”蕭滿頗為驚訝。 “五十年一次,你年歲不大,不清楚實屬正常?!眲e北樓起身,輕甩衣袖,轉身朝外,“時辰不早,先離開這里吧。” 蕭滿正有此意,將桌上茶具收起,隨他一道往外。 迎面走來酒樓的老板、新郎的父親,胖子喝多了酒,臉頰通紅,看見兩人出了雅間,上前道:“別先生,別……”稱呼蕭滿時有些卡殼。在他的“以為”中,蕭滿和別先生乃是道侶,尋常夫妻,男方的伴侶都喊夫人,但蕭滿是個男子,那樣叫有失禮數(shù),一時難尋合適的稱呼。 “我姓蕭?!笔挐M為他化解尷尬。 “蕭先生?!迸肿佣褲M笑容喊了一聲,緊跟著道:“客房已備下,我?guī)晌蝗バ??!?/br> 蕭滿看向別北樓,后者將腦袋轉向他,詢問他的意見。 便是在這一刻,蕭滿眼皮變得有些沉,一股倦意在識海間生起——是腹中那兩杯千年醉在搞鬼。 本欲就此離去,此刻卻生出醉意,怕半路上睡著、遇到危險,蕭滿不得不改變計劃,對別北樓點頭道:“好?!?/br> 別北樓轉身對胖子道:“請帶路?!?/br> “這邊請?!迸肿訚M面笑容,見得蕭滿身后的夫渚,又道:“仙鹿也請,仙鹿也請?!?/br> 胖子帶兩人來到酒樓后面的府宅,穿過后庭,走過回廊,駐足在一座清幽小院前。他對蕭滿和別北樓道:“這里保準清靜,不會有人來打擾兩位?!?/br> 繼而換來正在院中打掃落花的小廝:“這是我府上的小廝,名叫聰明,兩位若有什么需要,或是有什么事,讓他去辦便可。” 客隨主便,別北樓和蕭滿都沒有拒絕這樣的安排。小廝放下掃帚小跑過來,看見別北樓眼前一亮,作了個揖:“老爺,兩位仙師?!?/br> 胖子笑道:“兩位請隨意,千萬不要客氣,我還要招呼其他客人,先告辭了?!?/br> 這人熱情周到,來去匆忙。小廝將手在身上抹了抹,沖蕭滿和別北樓比了個“請”:“仙師們請這邊來?!?/br> 他引著兩人走進院子,將各處都介紹一遍,指著主屋西側的小屋道:“我就睡在外面這間,兩位仙師如果有什么吩咐,喊一聲便是。” 別北樓沖他點頭。蕭滿精神實在不佳,已在屋中尋了處地方坐下。 “沒想到誤會這般大,安排了一個只有一間臥房的院子給我們?!眲e北樓來到蕭滿身前,低聲說道。 “我就在此處。”蕭滿垂眸回答。 他們現(xiàn)在身處之地,乃是客堂,別北樓隔著白緞掃視此處一圈,道:“你去屋中,我在此地。我夜里還要看會兒書,不過應當不會打擾到你?!?/br> “好?!笔挐M沒拒絕。 小島上的夜晚甚是寧靜,天空中掛滿星辰,星光透過半開的窗灑落在地,將蕭滿周身照亮。 他沒有躺下,而是如平日調息入定那般盤膝而坐,眼眸垂著,鴉羽般的眼睫覆下來,在眼瞼投下一道扇形的陰影。 不多時,有人跑來敲門,急聲說著“別先生別先生,東街有人被獵狗咬斷了手,我們這里的大夫沒法治,可否請您過去看看”,別北樓連忙放下手中書卷,開門讓人指路。 這一切,蕭滿都沒有聽到。 他仍是那般易醉,兩杯被沖淡的千年醉,便讓呼吸變得綿長。 他睡著了,外界的聲音都聽不見。 一道人影倏然出現(xiàn)在屋中,是瞪著眼的晏無書。他重重一甩衣袖,在蕭滿對面坐下,眼睛瞬也不瞬盯住蕭滿。 晏無書發(fā)現(xiàn),蕭滿不在意他到了極點。 縱使他施了法術,匿了聲音氣息,但兩人之間還有契機,他可沒像前些日子蕭滿離開前那樣,畫個符將契機擾亂,所以他到這島上來,到那歡喜酒家外,蕭滿是能夠知曉的。 但蕭滿沒有。蕭滿沒分去半點心神,注意他們的那道契機! 晏無書真是氣得牙癢。 他把蕭滿放在膝上的手抓起來,捏了捏蕭滿細長白皙的手指,道:“小師叔,你好狠的心。” 蕭滿沒有任何反應。 他便將蕭滿五指指縫給擠開,將自己的手指嵌進去,同蕭滿手指相扣。 蕭滿仍是沒有反應。蕭滿是數(shù)杯清淡葡萄酒就能放到的人,何況今日喝的是千年醉。 晏無書心中很是酸澀,這人不僅同別人喝酒,還給別人泡茶。他晃了晃蕭滿的手,低聲道:“小鳳凰,你要是平日里也這般乖巧就好了。” 島上海風濕咸,吹起蕭滿身后烏發(fā),送到晏無書面前。他抬手將之抓住,一寸寸挪近,幾乎要和蕭滿相貼。 這人今晚泡了兩次茶,身上盡是茶香。 晏無書用手指數(shù)著蕭滿的頭發(fā),緩慢地,把他的頭按到自己肩上,擺了個靠在自己懷中睡覺的姿勢。蕭滿睡顏恬靜,見之,怒氣怨氣俱消散,晏無書垂下眼,輕聲問: “寶寶,這里風很大,我?guī)闳e的地方好不好?” 睡熟的蕭滿自然不會搭理他。 “寶寶不想回孤山,我們就四處游玩好不好?無極寺的線索斷了,我這里倒有了些新的,我們一起去找?!标虩o書又道。 回應他的只有蕭滿綿長的呼吸聲。 晏無書眨了眨眼,目光落到蕭滿被他抓著的手上,慢慢舉起來,吻了一下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