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來得不算太慢。屬于暮色的昏黃一點點褪去，天空被幽沉沉的蒼墨色染透，星光漫過山崗，像極了一個良夜。

    后半夜撤離的消息已經(jīng)告知與眾人，大殿上一片忙碌，所有人都在進行準備。

    蕭滿沒什么需要收拾的，坐在一棵樹的樹枝上，透過樹葉間的縫隙，用望遠儀查探對面山上的情形。晏無書坐在樹下，背倚樹干，手里捏著一把刻刀，不緊不慢雕一顆核桃。

    他沒有同蕭滿說話，也沒有即將出戰(zhàn)的緊張感，唯一流露出的情緒，是不爽。——蕭滿本無心去觀察他的情緒，但他們之間糾葛太深，契機一直繚繞心頭，蛛絲般似有若無，卻實實在在牽扯住兩個人。

    晏無書的心情就是憑借此傳達過來，他心情不大好，所以雕核桃。

    蕭滿垂眸思索，這人從枯荷院回來后便成了這般這般，直至眼下，已有兩個時辰。

    院內(nèi)商議過程他弄得很清楚，是晏無書自己開口說要留下斷后，沒有人逼迫，所以這份不爽，不該來源于此。

    那是來源于什么？蕭滿思索不出，索性就不去思索了，畢竟也不太好奇。

    他眼睛仍貼在望遠儀上，想起別的事情，低聲對晏無書道：“這群人，準備如此周全，目的不僅僅在于枯澹山上的集會，我想戰(zhàn)爭要開始了，一場——道魔之戰(zhàn)。”

    最后四個字，蕭滿將聲音壓得極輕，但語氣無比凝重。前世他所知曉的道魔之戰(zhàn)的特征，幾乎都與這群邪僧對上，他不能不出聲提醒，或者說警告。

    晏無書對此，回了一聲“嗯哼”。

    蕭滿不在意他的態(tài)度，只要聽見了就好，不過接下來的話，猶豫數(shù)回，幾番欲言又止，才說出口：“你該把你師弟從西荒叫回來。這世上，唯有他修煉的功法，能夠克制這些邪僧的招數(shù)?！?/br>
    晏無書手里刻刀一頓，抬頭看著樹上的蕭滿，問：“你如何知曉的？”

    蕭滿這話，前半句說明他并不知曉林霧已被軟禁在孤山，后半句卻是……

    距離這群邪僧在枯澹山上暴露身份和功法不到半日時間，他是如何知曉的？暗閣嗎？但若是暗閣傳回的消息，在說出來前，為何要再次猶豫？

    晏無書的眼睛不自覺瞇了一下。

    蕭滿也在看晏無書，他何其熟悉晏無書的神態(tài)，再細微的變化亦能捕捉，見他如此，輕垂眼皮，問：“你不信？”

    不信是自然的，畢竟林霧沒有出現(xiàn)在此，未曾和邪僧交手，沒親眼看見，自然該懷疑。

    “那到時候試試便能知曉?！?/br>
    他面不改色，一躍落回地上，聲音依舊輕：“但今后的時日，你當保護好你師弟，別讓他傷得太重。”

    言語之間，蕭滿快步走向寺內(nèi)。他說的夠多了，能說的也只有這么多，距離約定的撤退時間將近，這里交給晏無書守著便是。

    晏無書不著痕跡蹙了下眉，丟掉手里的東西，起身問蕭滿：“什么意思？”

    蕭滿略一思忖，回答說道：“畢竟這些邪僧造成的傷，不好治?！?/br>
    他的回答關(guān)于林霧，但晏無書所問并非關(guān)于林霧。

    兩番話語，兩種意味，蕭滿步伐不停，宵風(fēng)掀起衣擺，清亮星光之下，這抹素白縹緲得像一道云煙，速度又快，三兩步就要離開視線。晏無書神色沉下去，衣袖一甩，掠至蕭滿身后，將他拉回到樹下。

    一聲咚響，樹影搖晃。

    葉紛紛。

    晏無書將蕭滿抵上樹干，手撐在蕭滿臉側(cè)，眸光瞬也不瞬凝視住他，問：“你要我保護好他，那你去哪？”

    這個“去哪”不是問的此夜，而是今后，戰(zhàn)亂開始之后。

    他語氣里帶上了某種兇惡味道，蕭滿覺得，想到自己無情道圓滿之前，行蹤逃不過契機，干脆如實回答：“我不回孤山。”

    蕭滿看晏無書的眼神一如素日那般冷淡，晏無書心中那股不爽之情更盛，湊近他幾分，在他耳邊咬牙切齒問：

    “是因為打算跟別北樓回藥谷，同他合籍結(jié)侶，借此斷掉我的念想？”

    聞得此言，蕭滿先是一怔，繼而蹙起眉：“你聽見了？”

    晏無書緩緩笑起來，緊盯蕭滿的眼睛：“聽見三分，算出三分?！?/br>
    他這一聲笑，說冷，算不上，但幽幽的，無端瘆人。蕭滿心尖兒顫了一下，不過很快恢復(fù)平靜，往旁側(cè)偏首，將與晏無書之間的距離拉遠些，然后道：“我和他之間的事，與你無關(guān)?！?/br>
    晏無書又笑了聲，漸漸的，眼底開始泛紅。

    “你是我的道侶，我們交換過承諾，彼此生出了契機，更雙修過。你是我的，你要走無情道，你要斬斷我們之間的緣分，我不攔。沒了前緣，重新開始便是，但你怎可以……你怎可以如此！”

    話至末尾，他一字一頓，從牙縫里擠出。

    蕭滿低斂眸光，再慢慢抬起，轉(zhuǎn)回頭去，看定晏無書。

    “……你怎么可以，不明不白地就把我丟開？”晏無書垂在身側(cè)的手捏成拳頭，繼而一抬，捏住蕭滿下頜，再往前傾身，咬住他的唇。

    第98章 三分艷色

    蕭滿抬起來推拒的手被晏無書抓住、按在樹上, 另一只手連同腰身一起遭到禁錮, 整個人被困在方寸之間。

    星輝如水漫過山野, 晚風(fēng)送來荷香, 但都感受不到了, 他視線之內(nèi)唯余一人，氣息交織, 難分彼此。

    烏檀般的發(fā)和流霜似的銀白在虛空里起落，同樣交織纏繞。

    連風(fēng)都在幫他們結(jié)發(fā)，這人卻要決然離去, 唇舌有多柔軟, 心便有多硬, 說走就走, 全然不念舊情。

    晏無書突然感到可悲, 原來他們之間, 已成為舊情了嗎？

    就在這時，蕭滿微微揚起頭。這個動作像極了迎合, 但真正的目的, 是咬了晏無書一口。

    一下便見血, 用力至極。

    腥甜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開，晏無書也用上力，將這一滴血喂給蕭滿吞下, 然后笑了笑，退開后抵住蕭滿額頭，問：“這算不算血脈交融？”

    “你腦子有??？”蕭滿的唇上沾了晏無書的血, 原本的薄紅成了丹朱，縱使面無表情說話，也帶上。

    晏無書慢慢抬起手，指腹抹過蕭滿的唇，低聲道：“想把你關(guān)起來?！?/br>
    “你瘋了。”蕭滿道。

    “把你關(guān)在我的道殿里，不許任何人靠近，你能看見的，只有我一個人?！?/br>
    “……”蕭滿不想和這瘋子搭話。

    晏無書盯緊蕭滿，過了許久，跟xiele氣一般垮下肩膀，又如委屈可憐的犬類。他將腦袋埋進蕭滿頸窩里，輕聲說：

    “我怎么可能關(guān)你呢？我喜歡你，從前就喜歡，現(xiàn)在仍是喜歡，今后會繼續(xù)喜歡?！?/br>
    蕭滿仰靠在樹上，視線升高，看向天上星河，心知境界差距，沒有動手，只問他：“你要怎樣才肯死心？”

    “除非我死。”晏無書給了個答案，繼而問蕭滿：“你呢，你又要怎樣，才肯回來？”

    “除非你死?！笔挐M道。

    晏無書又笑，環(huán)在蕭滿腰上的手收得更緊：“我騙你的，就算我人死了，我也不會死心。”

    蕭滿手上仍是沒有動作。

    那點悲哀重新涌上心頭，晏無書知曉這不是一種緩和，蕭滿走的是無情道，無情無欲無心無意，之前的掙扎、抗拒、嫌惡，都說明還在意著他、對他有情緒，可是現(xiàn)在，蕭滿不推開他，就這般站在此地，像身后的樹一般任由他摟抱，大抵因為不在意他了。

    但晏無書不放手。

    風(fēng)輕柔低旋，逐漸退去白日里的燥熱，蕭滿靠著樹，闔上雙目，開始調(diào)息。

    溢散山間的靈氣被緩緩吸入體內(nèi)，流經(jīng)丹府，轉(zhuǎn)納為自身所有，隨著心法運轉(zhuǎn)，沖刷大小經(jīng)脈。

    漸漸的，蕭滿感受不到外物。

    他在天地間，與天地同調(diào)，融為一體。

    風(fēng)動或不動，蟲鳴或不鳴，都是天地。

    他也是這片天地。

    無我無物之境。

    一點流光沒入蕭滿眉心。

    晏無書察覺到他的變化，仰起頭來細看，隨后將蕭滿抱得更緊。

    靈力在體內(nèi)一個周天后，蕭滿睜開眼。

    天上星辰漸移，商定好的撤離時辰很近了。

    蕭滿欲提步回去寺內(nèi)，但沒能邁開步子，驚覺身上還掛著個東西，垂眼道：“你還在這。”

    沒有斥責意味，語氣端的是平靜無波。

    “恭喜小師叔修為更上一層?！标虩o書拉長語調(diào)，幽幽說道。

    “時間到了?！笔挐M道。

    晏無書不為所動，輕哼道：“我打算賴死在這里。”不過手上力道放松了些。

    “那就死在這吧?！笔挐M一手抓出見紅塵，一手將這人從自己身上扒開，大步離開。

    寺內(nèi)殿上，各門各派之人皆已做好準備。蕭滿和晏無書一前一后入殿，孤山弟子紛紛迎過來，魏出云跟在談問舟身后，察覺出落在蕭滿身上的氣息，以及衣上褶痕，先是皺了下眉，爾后垂眸。

    晏無書不動聲色將他的神情收入眸底，目光一轉(zhuǎn)，看向談問舟，說起正事：“孤山走東路，半刻鐘之后出發(fā)，談峰主，你要照顧好眾人?！?/br>
    “談某自當盡全力?！闭剢栔蹞u著羽扇，“陵光君也要小心自己的安全?！?/br>
    “這是當然?！标虩o書哼笑說道。

    孤山已派出第二隊人馬前往枯澹山接應(yīng)，晏無書仍然有些不放心，往蕭滿腰封上掛了一串注有自己劍意的玉墜，隨后將他一推，推到孤山眾弟子當中。

    晏無書對他們笑得甚是親切：“一定要照顧好你們小師叔祖?！?/br>
    “這是當然！”“請晏峰主放心！”“我們一定全須全尾將小師叔祖護送回門派！”孤山弟子們齊聲響應(yīng)，蕭滿撩起眼皮，極其冷淡地瞥了晏無書一眼。

    晏無書朝他微微一笑。

    其余門派各自聚在一起，蕭滿見晏無書去尋枯澹寺之人，轉(zhuǎn)身朝藥谷所在方向走去，不曾想身側(cè)立刻跟來二三孤山弟子，說著小師叔祖眼下時分單獨行動很危險，我等隨小師叔祖一道云云。

    “藥谷之人不擅戰(zhàn)，我隨他們一道，你們不必跟來?！笔挐M停下腳步，對他們說道。

    孤山弟子們聽見這話，神情堅定道：“藥谷醫(yī)修助我們良多，就讓我等與小師叔祖一起，先護送他們回藥谷，再回門派?！?/br>
    蕭滿：“……”

    “隨你們?！笔挐M淡淡說道，“但你們的行動，須經(jīng)過談峰主同意?！笔挐M心中所系，乃是藥谷研制出的藥方是否有效，至于有無人跟著，不甚在意。

    弟子們立馬去向談問舟匯報。

    子夜，夜茫茫，宵風(fēng)卷過山崗。就在眾人忙碌撤離之時，大殿上倏然竄來一道流光——是傳音符，其間響起潛伏山林間、偵察對面情況之人的聲音：

    “對面那些邪僧開始行動了！”

    意料之內(nèi)，若他們沒有動作，才教人心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