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jié)
開啟了逃難之旅。 目睹父母、奶奶、爺爺、外公,依次死亡。 再一次背著外婆,踏上前往春天社區(qū)養(yǎng)老院的路。 再一次摘下葉形胸針,望著外婆在烈烈火焰中,終燒成了一捧灰。 這太殘忍了,流淚的鐘悠悠很多次對著易柏的耳朵大喊,不做這任務(wù)了,不做了! 可他聽不見。 幻境輪回已經(jīng)困住他了,無法中途放棄。 之前系統(tǒng)說,位面保護(hù)殼能護(hù)得他們碳基人類不死,果然就是不死。 易柏踏入秘境石林之前,也曾回頭微微笑著說:只要死不了,幻境他一定能破。 可鐘悠悠想,即使死不了,這也過于殘忍 ,太過于殘忍。 易柏每天八小時的到來,對她來說,很重要。 他的陪伴,和小灰燼鳥,還有小樹人的陪伴,那都不一樣。 同為人類,同樣的文化背景,同樣的語言體系,彼此之間的溝通交流,眼神微笑聊天,能讓人感到被陪伴,能讓人覺得不孤單。 鐘悠悠當(dāng)然知道易柏在末世里不好過,知道他失去了所有的親人,知道他是為了外婆的原因替養(yǎng)老院搏命求生存。 但是她從來沒有當(dāng)著易柏的面提到過這些事情,從來沒有,她甚至?xí)⌒囊硪淼乜桃獗荛_。 她不會去做那種,掀開別人傷疤,說,嘿,難過嗎?來,我可以陪你聊聊心事的人。 易柏也不是那種,會主動吐露過往,求安慰的人。 他連放在李院長的首飾盒里的婚戒和胸針,其實屬于他的長輩,都不曾和鐘悠悠提起過。 但是易柏的這些過往,對于鐘悠悠而言,僅僅只是知道,和陪著對方一遍又一遍地走過這段輪回,是絕對不一樣的。 鐘悠悠不知道易柏會不會崩潰,她感覺她都快崩潰了。 她被混雜在一起的心疼和內(nèi)疚,壓得喘不過氣來。 嗓子發(fā)堵,心臟抽痛,眼淚不停地流,腦袋針扎般的疼。 如果不是因為被她意外強行綁定終身契約,如果不是因為幫她做回家的任務(wù),易柏也不會困在令他痛苦的回憶里,不得解脫。 即使視線模糊看不清楚了,鐘悠悠也別過頭去,無法再看易柏的父母,又一次跌落在深淵的裂口中,消失在他眼前。 易柏困在這第二重幻境的輪回里,其實比鐘悠悠想象的,要清醒很多。 他并沒有被幻境蠱惑到迷失心智, 他心中其實很清楚,這些是真的,過去發(fā)生過的真。 但這些也是假的,現(xiàn)在反復(fù)重演的假。 可他一再徘徊在這條不斷失去親人的路上,哪怕痛苦,也依舊流連忘返,不過想多看兩眼失去的親人罷了。 能困住易柏的,其實不是痛苦,而是后悔與內(nèi)疚。 他覺得辜負(fù)了父親那句“你長大了,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就交給你了”的囑托。 他痛恨自己為什么異能覺醒得如此之晚,連一個親人都保不住。 他后悔最開始末世逃難的 時候,如果自己能少走一條彎路,少錯一次方向,最終能早幾天趕到防空洞基地的話,他其實可以帶著所有家人,和程醫(yī)生周警官一起撤離。 那么所有事情都會不一樣。 但這世界上沒有如果,也沒有時間回溯,只有困住人的回憶和輪回。 外婆枯瘦的手,再一次撫上他的頭頂。 易柏兒時,和很多人一樣,最開始學(xué)寫字,是自己的名字。 只不過學(xué)的是毛筆字。 以顏體出名的外婆,脾氣很好,溫柔和藹。 她等沒定性的孩子玩夠了滿硯的墨水,鬧騰夠了,終于安靜下來,還是會微笑著手把手地握住他的手,告訴他如何執(zhí)筆、如何運筆、如何懸腕、如何懸肘…… 告訴他練字,第一要端正心態(tài)。 然后教他寫他的名字。 不單獨教字,串在成語里教。 易柏學(xué)會的第一句,知易行難。外婆和他說,懂得道理很容易,做到卻很難。 第二句,松柏常青。外婆和他說,古來詩文贊頌,歲寒知松柏。寒冬臘月,萬物凋零,方知松柏常青。 曾經(jīng)教易柏啟蒙寫字的人,趴在他的背上。 曾經(jīng)教易柏握筆寫字的手,再一次抬起撫過他的短發(fā)。 易柏承認(rèn),這世上,真的是知易行難。 他明明清楚,還有活著的人等他守護(hù),他不能一直待在這里,他還想送鐘悠悠回家,想讓末日里的養(yǎng)老院過得好一些。 進(jìn)來秘境之前,鐘悠悠曾經(jīng)高興地站在那片星空墻下,仰著頭,頂著滿室星光,指著起伏的星云,和他比劃美好的未來。 秘境任務(wù)是讓她回家的,但她沒有忘記小樹人也想回家,也沒有忘記易柏所屬的末世位面。 她開心地計劃著,已經(jīng)問過系統(tǒng)了,恢復(fù)破產(chǎn)狀況開啟總店之后,達(dá)到不同的條件,可以去別的位面送外賣,開分店。 她要去小樹人的魔法位面送外賣送它回家,然后要把第一分店,開回易柏所屬的末世去。 可惜易柏一步踏入這石林里,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沉迷于這一點虛幻的過去。 他縱容了自己心底這一點小小的奢望,然后又給自己設(shè)了限。 每一次輪回,他都凝出了一滴水珠,用以提醒自己。 人們常說九九八十一難,他是給 了自己九九八十一次機(jī)會,回望痛苦回憶中早已失去的親人。 第八十一次重新踏上舊路,取下葉形胸針。 在吞沒外婆的獵獵火焰中,第二重幻境,如約碎裂。 混沌的濃霧再起,飄在一旁的鐘悠悠,淚眼模糊的視線中,在一閃而過的石林里,看到易柏已經(jīng)向著胎心石,走出了三分之二的距離。 她心中疑惑,所以走到胎心石面前,一共是三重幻境? 可在鐘悠悠看來,她覺得第二重幻境已經(jīng)是對易柏而言最殘忍的考驗,她無法想象第三重幻境里,還能有什么。 她萬萬沒想到,濃霧卷過,她在第三重幻境里,看見了她自己。 但又和鐘悠悠以為的她自己,有著些許的差別,又或者說,是有著不一樣的濾鏡。 人都是同一個人,但是同一個人,在不同人的眼里,也有不同的模樣。 鐘悠悠飄在易柏身周,盡量離那只巨型的異化蜈蚣蛇遠(yuǎn)一些,但依然籠罩在他受傷失控之后,導(dǎo)致的白色凍霧中。 跟著他腳步停頓,跟著他走過去,跟著他將異化蜈蚣蛇放在墻角。 跟著他提醒自己。 然后看見隔著玻璃墻的自己,眉眼彎彎的,笑容甜美。 真的像是有濾鏡,除非她用的不是自己的眼睛。 飄蕩的鐘悠悠當(dāng)然記得,這是初見易柏那一天。 當(dāng)時她被強制綁定,突然遭遇令碳基生命失重反應(yīng)強烈的位面跳樓,頭暈?zāi)垦?,還剛剛加過班,飛過紅眼航班,明明煩躁又憔悴。 可此刻在幻境的回憶里,鐘悠悠覺得,隔著玻璃墻,好像比自己泡完澡精神奕奕照鏡子時,還更好看些。 她待客的笑容,有這么甜? 易柏提醒了她,入夜之后不要留在臨街的店鋪里。 這第三重幻境,好像除了加上了美顏濾鏡以外,和回憶也沒什么不同? 但是夜間獸潮來襲,又一條巨型的異化蜈蚣蛇游過,蛇尾一甩,拍碎了那間鹵味店的玻璃墻。 白天看到巨蛇尸體就驚惶的年輕女孩,絕望求救,但是無處可逃。 鐘悠悠自己,在鐘悠悠眼前,被巨蛇纏繞、尖叫、窒息,最終一點點,從腳到頭,被蛇給一口一口地,活生生地吞了。 巨型蜈蚣蛇的蛇腹隆起,多足爬過 ,碾碎了店內(nèi)屬于鐘悠悠的一切。 不是什么人,都有機(jī)會,看見自己活靈活現(xiàn)地被蛇給活吃了,鐘悠悠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 可第二日太陽升起,跟著易柏出城,鐘悠悠又見到了自己。 太陽落下,跟著易柏回城,鐘悠悠再次見到了自己。 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同易柏,說過多少次“早安”“晚安”,和“路上小心”,又或者“注意安全”。 還有“明早見”。 會撐著柜臺,努力踮腳,妄圖穿透玻璃窗的阻隔,探頭看他肩背上的傷口。 會隔著玻璃,笑盈盈地說,自己起名鐘悠悠,是因為家附近有南山,南山上鐘聲悠悠。 會送他可樂,還傻乎乎地想送一個水系異能冰塊,讓他喝冰可樂。 會給他留菜,一筆一劃認(rèn)認(rèn)真真記下來他想要哪些東西。 會看著滿包的金銀珠寶,震驚的眼神亮晶晶的,又因為拿不出那么多食物換,而顯出一絲冒著渴望卻又忍痛拒絕的傻氣。 還會十分幼稚地隔著玻璃窗,和周警官年邁的mama,按手指拉鉤鉤,允諾給她買蛋糕過生日。 還會像只囤貨的倉鼠一樣,每次蹲到柜臺下面去,就抱出個什么食物來,遞出去。 只不過每天夜里,都是慘死當(dāng)場,死無全尸,連一星半點的殘肢都沒留下。 所有甜美的微笑,淚盈于睫的心軟,悄悄叮囑溫?zé)崤D痰纳屏?,就這樣被吞噬在了末日里。 最后她要走了,收了易柏遞過來的紅寶石首飾盒,送了他代表平安的大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