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林是在軍營里待了多年的老兵，早些年跟韃靼人打仗時，身上受了不少傷，只要舊傷一發(fā)，身上就發(fā)痛，軍中還有不少老兵跟他情形一樣，一般大家舊傷發(fā)了，多數(shù)都是忍著，實在忍不下去的，就找軍醫(yī)開些藥，只不過軍醫(yī)那里的藥也有限，且治標(biāo)不治本，聽軍醫(yī)說，要想好好根治，除非用好藥細(xì)細(xì)的將養(yǎng)。

    顧小滿聽說是陳小林要止痛膏，他叫進(jìn)寶等著，趕緊回營房去給他拿藥，不一時，便拿了一個小藥瓶回了伙房，進(jìn)寶接了過來，沒顧上跟他道一聲謝，就急匆匆的回了自己的衛(wèi)里。

    顧小滿看著他離去的身影，輕輕搖了搖頭，說起陳小林，他對進(jìn)寶是真正十分上心，這幾年，任憑進(jìn)寶對他如何冷著臉，他也沒有氣餒，這么胡攪蠻纏的過了幾年，顧小滿感覺進(jìn)寶已經(jīng)微微有些松動了，這不，陳小林病了，他就急巴巴的到處找藥。

    老占走出來，他捶了捶自己的老腰，對顧小滿說道：“別說是陳小林他們這些年輕人，就是我們這些老家伙，這老胳膊老腿兒的，但凡多動一下就累得慌?！?/br>
    老張也說；“人老了，可不就是這樣嘛?！?/br>
    這兩年，老占他們也老了不少，他們伙房里有幾個人都快六十了，身體不扎實，手腳也沒有往日那般麻利，整個伙房里，就數(shù)顧小滿最年輕，他想著老占他們年長，就盡量多干一些。

    他說道；“占大叔，你先歇著，等我吃完后再來打理灶上的雜活?！?/br>
    “歇啥呀，菜園的水還沒澆呢?！?/br>
    顧小滿說道：“天還早著呢，澆園子不慌?！?/br>
    去年，伙房的人在營房不遠(yuǎn)處開了幾塊菜園，辣椒豇豆茄子種了不少，他們定州的黑土地很肥沃，不用怎么施肥，菜園就能長得很旺，雖說將士們吃菜主要還是靠著跟柳樹屯那邊買，但開了這塊菜園，各樣的蔬菜瓜果都種一些，吃著新鮮還能換著花樣，就是留著他們伙房自己吃也行，這幾日天干，正是出菜的時候，菜地里每隔一日就要去澆澆水。

    顧小滿吃完飯，雙把伙房里的雜活忙完，跟老占打了一聲招呼后，便挑著水桶出了伙房，他身后跟著幾只大母雞，搖搖晃晃的一起往營地外的菜地去了。

    顧小滿他們伙房的菜園離大營就幾步路，他在河邊挑了幾擔(dān)水，菜園澆到一半，聽到不遠(yuǎn)處有馬蹄聲傳來，顧小滿直身子，看到寇鎮(zhèn)帶著十幾個將士打馬回營，見了他的身影，顧小滿忍不住笑了起來，千總大人一走就是十多天，可算是回來了。

    望著他們進(jìn)了大營，顧小滿手上動作加快，把幾塊菜地都澆透，又摘了不少的菜，便招呼著到處啄蟲子吃的母雞們一起回了營里。

    說起伙房里養(yǎng)的雞，是顧小滿買的一窩小雞，原本老占不同意養(yǎng)的，后來母雞養(yǎng)大了，看到母雞這么能下蛋，老占就沒意見了。去年有個兵嘴饞，捉了他們一只正下蛋的老母親偷吃了，最后被抓住，還鬧到王辦判那兵賠了一只雞的錢，老占還不解氣，那老母親正下蛋呢，于是那個兵所在的衛(wèi)里，連著半個月，吃的菜都是寡淡寡淡的，自此以后，就沒人再敢打他們伙房里那幾只雞的主意了。

    進(jìn)了軍營大門，看到守崗的將士頂在烈日下，顧小滿把桶里的黃瓜每人分了半截兒，自打他們種了這菜地，時不時就有將士去摸條黃瓜摘個甜瓜啥的，只要不胡亂糟蹋，伙房里的人一般都睜只眼閉只眼。

    守門的兵擦了擦黃瓜，咬了一口，說道：“顧小滿，你知道不，千總剛回營了哩?！?/br>
    顧小滿不好意思的點了兩下頭，說道：“看到了?！?/br>
    其實對于寇千總和顧小滿這一對，營里有不少人還挺羨慕，有這么一個人在身旁知暖知熱的，比那些遠(yuǎn)在老家，看不見摸不著的媳婦管用多了。

    進(jìn)了大營，路過校場時，顧小滿看到寇鎮(zhèn)，他看了兩眼，恰好寇鎮(zhèn)回頭望見他，兩人看著對方，都不禁笑了起來，這么多日不見，能看他一眼，空落落的心似乎一下就填滿了。

    他倆都是有差事在身的，顧小滿看完寇鎮(zhèn)，就回伙房忙活去了，整個下午，洗菜，炒菜，蒸饅頭，放飯，打雜，樣樣都干得利活，等所有的事情都忙完了，這一日也就過去了，顧小滿伸了一個懶腰，見灶房里沒啥可忙干的，對老占他們說道：“占大叔，我回去了?！?/br>
    老占也知道今日千總大人回來了，他嘴里催著顧小滿，說道：“趕緊回去吧?！?/br>
    顧小滿出了伙房，回到他和寇鎮(zhèn)營房時，門口兩個親兵跟他打了一聲招呼，顧小滿見里面亮著燈，推門進(jìn)去了，正坐在案桌前的寇鎮(zhèn)聽到聲響，抬頭看了他一眼，說道：“回來了。”

    “嗯。”顧小滿點了兩下頭，他換下外衣后，倒了熱水在盆里，又招呼著寇鎮(zhèn)說道：“大人，天晚了，快洗洗歇著吧?！?/br>
    寇鎮(zhèn)揉了揉眉角，他放下手里的筆，對著顧小滿招了招手，顧小滿走過去，坐在他身邊的凳子上，他見寇鎮(zhèn)眼睛里帶著血絲，渾身的疲憊，于是開口問道：“大人，你是不是累了，要不早點歇下吧?！?/br>
    寇鎮(zhèn)沒說話，他對顧小滿說道：“知道我這幾日往哪里去了嗎？”

    顧小滿回道：“不是去定州府了么？”

    寇鎮(zhèn)說；“我隨著定北將軍回京了?！?/br>
    顧小滿驚訝的瞪大眼睛，就是他這啥也不懂的也知道正值新皇登基，各地守將無令不得擅離職守，千總大人短短十多日，就往返京里，一看就是有大事要辦。

    寇鎮(zhèn)拍了拍桌上的那幾張紙，顧小滿瞟了一眼，看到他桌面上放著幾份名單，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名字，有的圈了圈兒，有的打了勾，顧小滿甚至還看到了老占的名字，他不知道這是啥意思，于是不解的望著寇鎮(zhèn)。

    “兵部下令，各地軍營要大裁軍，凡是年齡五十五歲以上者，發(fā)放二百兩銀子，年齡五十歲以上者，發(fā)放一百兩銀子，去除軍籍，退回原籍，?！?/br>
    顧小滿驚住了，他頭一個想的就是，伙房里除了他，全都是五十歲以上的老兵，要是裁軍了，占大叔他們都得走了。

    顧小滿張著嘴，震驚的說道：“這……咋會突然要裁軍？”

    寇鎮(zhèn)說；“不打仗了，朝廷養(yǎng)不下這么多兵。”

    顧小滿還在發(fā)呆，他想，這些老兵為大元國打仗，臨老干不動了，朝庭就不要他們了，這些人當(dāng)中，有許多連家也沒了，要是軍隊不要他們了，他們該咋過日子？

    寇鎮(zhèn)只要一看顧小滿的神情就知道他的想法，他沒讀過多少書，沒有坐在廟堂上的那些人想得長遠(yuǎn)也沒什么奇怪，他握著顧小滿的手，對他說道；“往后有一日，我和你也會是這名單上的人，軍隊要強大，生力軍還是得靠強壯的年輕人，大元國休養(yǎng)了近十年，老的一批人，被替換下來也是情理之中?！?/br>
    顧小滿沒經(jīng)歷過打仗自然不知情，與韃靼國交戰(zhàn)時，兵役抽得頻繁，戰(zhàn)場上發(fā)須花白的將士比比皆是，想要退除軍籍，要么便是身負(fù)重傷，要么六十歲以上的老人。

    顧小滿悶頭想了一會兒，他皺著眉頭，對著寇鎮(zhèn)發(fā)愁的說道；“我知道大人說得有道理，像是占大叔，他家中還有妻兒老小，要是去除軍籍，也能早些回家與親人團聚，但像李大叔他們那樣，老家沒人也沒田地的，回去又該咋辦呢?！?/br>
    寇鎮(zhèn)也沉默下來，軍人的職責(zé)固然是服從命令，但在寇鎮(zhèn)心里，他對手底下的這些兵其實是有愧，埋骨沙場的白骨不計其數(shù)，僥幸活下來的，在年邁體衰，再不能為朝庭效力時，也不曾被善待過，只是眼下裁軍是大勢所趨，他就算再愧疚，也得狠下心腸來。

    ☆、第83章

    沒過幾日，要裁軍的消息就傳遍整個三羊鎮(zhèn)大營,當(dāng)名單張貼出來時，整個軍營都炸開鍋了，有早就想著除去軍籍回家團聚的,嘴里感激朝廷體恤,也有不想離開軍營,聽說后便哭天喊搶的。

    只說伙房里,老李頭‘砰’的一聲把水瓢摔破了,他氣得青筋直爆,嘴里罵道：“當(dāng)年打仗的時候,把咱們拉到邊疆一待就是大半輩子,到老了干不動,就不管不顧把咱們趕走,這他媽不是卸磨殺驢是啥？”

    伙房里其他人也跟著一起沉默下來，這一回裁軍,他們伙房除了顧小滿,全部榜上有名，都是在營里待了大半輩子,這消息忽然傳來,任是誰都接受不了。

    老占蹲在地上，他抱著頭重重的嘆了一口氣，心也是愁得不行，他還有妻兒老小，按說領(lǐng)一筆安家費回去過日子是一直以來巴望的事，只是想到要離開軍營，他這心肝就疼得一抽一抽的。

    老李頭怒道：“我不管，我哪兒也不去，就是死，我也得死在這軍營里。”

    別看老李頭平日有些嘴碎，這回裁軍，整個伙房就數(shù)他意見最大，這是因他老家現(xiàn)如今啥人也沒有，他往常嘴里就時常念叨著，日后要老死在軍營，營里跟他一樣有這想法的還有不少人，現(xiàn)在裁軍令一下，他整個人都慌了神兒。

    另外有人也說道：“你說皇上叫咱走，咱能不走么？咱就一個小小的伙頭兵，能跟皇上對著干么？”

    這人一邊說話，一邊紅了眼圈兒，老李頭又是氣又是急，最后還干脆張嘴干嚎了起來，顧小滿見了大家的反應(yīng)，心里難受極了，他也不知該咋勸大家，于是默默的把地上摔碎的水瓢撿起來，站在一旁不吭聲。

    看到顧小滿，老李頭停下干嚎聲，他瞪著顧小滿，發(fā)惱的說道：“顧小滿啊顧小滿，我算是知道了，這是早就打定意思要把我們擠兌走了，寇千總好叫你來做這伙房長?！?/br>
    顧小滿紅著眼眶低下頭，老李頭這是連他也遷怒上了，老占見他張嘴就胡咧咧，斥責(zé)道：“不許瞎說，這裁軍又不是千總大人的命令，別的軍營都是一樣?！?/br>
    李老頭胸前氣得一鼓一鼓的，他像個小娃兒一樣耍賴，嘴里說道：“我啥也不想聽，當(dāng)日把我打發(fā)到軍營來，現(xiàn)在就別想趕我走?！?/br>
    屋里的氣氛十分沉悶，顧小滿看大家這樣難過，不忍心再看下去，這是朝廷的決定，誰也沒法改變，但這心，卻酸得不得了。

    顧小滿悄悄出了伙房，他在伙房外頭的墻角蹲下來，望著遠(yuǎn)處的山頂發(fā)呆，他來了三年，每日看著這座山，這山頂帶了一圈白雪，似乎永遠(yuǎn)都不會有啥變化，但軍營就不一樣，有人來了，有人又要走了，誰也不能守著誰過一輩子。

    不知過了多久，進(jìn)寶來了，他在顧小滿旁邊一起蹲下，嘴里說道；“小滿，咱們衛(wèi)里也有兩三個老兵要被裁掉?！?/br>
    顧小滿沒有說話，進(jìn)寶也安靜下來，這回裁軍，有說好的，也有說不好的，現(xiàn)在他們還說不上到底是好還是不好，但離別總是叫人傷感的，尤其這些還是日夜與他們相處的同僚。

    過了半晌，進(jìn)寶開口說道：“小滿，我答應(yīng)陳小林了?！?/br>
    顧小滿楞了一下，接著反應(yīng)過來，進(jìn)寶指的是他答應(yīng)跟陳小林在一起了，雖說來得很突然，但這個時候聽到好消息，讓他微微有些暖心，他說道：“皇天不負(fù)有心人，小林大哥到處還是等到你了，他是個實在人，肯定能一輩子對你好的?！?/br>
    進(jìn)寶低頭不吭聲，片刻后，他才悶聲說道：“他跟我商量了，說是想買斷軍籍，離開軍營?！?/br>
    顧小滿驚住了，陳小林和進(jìn)寶年齡都沒達(dá)到，他們不在這次裁軍名單中，要買斷軍籍，就只能靠花銀子了，而且這銀子還得不少。

    進(jìn)寶說；“小林說，以前打仗傷了身子，他想趁著還算年輕，做個小本買賣，再買處宅子仔細(xì)將養(yǎng)身子，也好多活幾年?！?/br>
    顧小滿傻住了，他和進(jìn)寶從老家一起來定州當(dāng)兵，關(guān)系就一直要好，老占他們要走了，現(xiàn)在連他和陳小林也要走了，他難過的說不出話來，但又知道他們是不可能在軍營待一輩子的，現(xiàn)在趁著年輕身子結(jié)實，好好攢些錢養(yǎng)老，可心里的不舍得是怎么也形容不出來的。

    過了片刻，顧小滿才回過神來，他知道進(jìn)寶進(jìn)軍營頭一年，每個月的餉銀都花在張示身上，這幾年就算攢下銀子，也遠(yuǎn)遠(yuǎn)不夠買斷軍籍，于是他問道：“你跟小林大哥兩個人，買軍籍得花不少的銀子，這筆錢從哪兒來？”

    進(jìn)寶回道：“他這些年在營里干些倒買倒賣的營生，也存了一些錢，我倆算了一下，兩個人的銀子加起來，買下軍籍大概是不成問題的?！?/br>
    進(jìn)寶眼巴巴的望著顧小滿，他說道：“小滿，我舍不得你?！?/br>
    顧小滿抽了兩下鼻子，他悶聲說道：“別說傻話，你跟著小林大哥，就得凡事為他著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