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本意是想給游淼說門親事，娶了妻子，便可提自立門戶的事了，整個(gè)碧雨山莊有一半人都向著她，游淼昨夜吵嚷的事，王氏自然心中有數(shù)。料想游淼在這家里也呆不長，早早地成了親，便可打發(fā)出去，免得價(jià)成日大眼瞪小眼的添堵。

    “那跟著他的人。”王氏又問：“老爺?shù)故窍朐趺磦€(gè)安排？兇形惡相，半點(diǎn)不守規(guī)矩，我瞅著也怪嚇人的，只怕不能在屋里多呆。”

    游德川道：“等那小子病好了，給他點(diǎn)銀錢，讓他自己打發(fā)出門去就是?！?/br>
    李治烽尚不知游德川念頭，離了堂屋便回東廂去，在門外朝木棋說：“錢，有沒有?！?/br>
    木棋說：“怎的？”

    李治烽一手食中二手搓了搓，示意他拿來，木棋驚著了，失聲道：“老爺不讓……”

    李治烽馬上示意他噤聲，木棋神色陰晴不定，一邊朝懷里摸碎銀，一邊壓低了聲音，生怕房里躺著的游淼聽見了，小聲問：“咱們自己去請大夫？”

    李治烽手指戳戳自己，示意他去就行，木棋問：“你認(rèn)識(shí)路？你去請鎮(zhèn)上最好的大夫，上來出一次診，要五錢銀子，還得下去抓藥，這，喏，給你二兩……”

    李治烽接過碎銀，上前一步，似在遲疑要不要進(jìn)去看游淼，但終究還是沒推門進(jìn)去，轉(zhuǎn)身走了。

    游淼在房里已醒了，卻聽得清清楚楚，只是氣苦，直挺挺趴在床上，李治烽走后，游淼大喊大叫道：“讓我死了算了！”

    游淼用被子蒙著頭，面朝墻壁，不住咽眼淚。

    李治烽前腳剛走，游漢戈后腳就到了，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游淼依舊趴著，游漢戈走過來，腳步聲輕而緩，揭開蒙在游淼頭上的被子，枕頭上濕了一灘。

    “我娘不要我了，爹也不要我了……”游淼哽咽道：“別管我了，讓我死罷?！?/br>
    游漢戈的手冰涼，試了試游淼的額頭，游淼燒得臉上發(fā)紅，頭痛欲裂，只覺要死了，閉著眼，以為是李治烽，一動(dòng)不動(dòng)。

    游漢戈轉(zhuǎn)身出了房外，關(guān)上門，匆匆出外吩咐備車，要下山去請大夫。

    而另一頭，李治烽幾乎是跑下山去的，碧雨茶莊離沛縣有四十里路，時(shí)近冬節(jié)，最后一波冬茶摘采完，兩道茶農(nóng)都在歇息。

    李治烽依舊路過他們來時(shí)的那家食肆，朝老板娘問道：“沛縣最出名的大夫叫甚么？”

    老板娘指了路，說：“你順著茶馬古道朝東邊走，進(jìn)了沛縣尋雜市東邊去，有家叫寶濟(jì)堂的，里頭的邢大夫便是頂好的，就是脾氣有點(diǎn)怪，怎么？你家少爺病了？哎等等，你喝口水再去……”

    城東寶濟(jì)堂……李治烽便轉(zhuǎn)身朝沛縣跑去，早上日上三竿時(shí)離開碧雨山莊，午后便到了沛縣，一口水未喝，直奔藥堂，冬季常有傷風(fēng)咳嗽的，城中住民寥寥，在藥堂內(nèi)等抓藥看診。

    26、卷一 摸魚兒

    李治烽進(jìn)了院子，問道：“哪位是邢大夫？”

    一人給李治烽指了路，正是坐堂的老者，李治烽便上前去，將五錢銀子放在桌上，說：“大夫，請你去給我家少爺看病?！?/br>
    老者一見李治烽便怒了，說：“你是個(gè)甚么東西！閻王老子來我這抓人也得排著隊(duì)！快滾出去！沒半點(diǎn)規(guī)矩！”

    病人們紛紛笑了起來，李治烽說：“在碧雨山莊，有點(diǎn)遠(yuǎn)。”

    邢大夫拿起拐杖就朝李治烽沒頭沒腦打下去，怒斥道：“不去！不去！”

    拐杖打了李治烽幾下，李治烽卻撩起袍襟，單膝跪地，繼而另一膝也屈了下來，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接著猛一躬身，行了個(gè)磕頭的大禮，額頭碰上地板，發(fā)出一聲悶響。

    邢大夫不是沒見過磕頭的，卻沒聽過這等聲音，當(dāng)即駭了一跳。

    李治烽低聲說：“大夫，我家少爺游淼得了風(fēng)寒，他娘早死，他爹另立了長子，看著他生病不去管他，求您跟我去一次罷，我嘴拙不懂說，大恩大德……”

    “游淼？”邢大夫的眼睛瞇了起來。

    病人們紛紛踮著腳看，不知李治烽在說什么，只見他喃喃念叨，又是猛地一磕頭，咚的悶響，這聲連旁的人也聽到了。

    “快去罷，邢老頭！”

    “萬一是急病呢？”

    “是是，人命關(guān)天，磕頭磕得這般狠，別拖的好?！?/br>
    病人七嘴八舌，反倒幫李治烽勸了起來，李治烽又是一磕頭，第三聲，邢大夫也坐不住了，說：“罷了罷了，你起來，老夫這就去一次?！?/br>
    邢大夫回后堂背了藥箱，又讓徒弟出來坐堂，李治烽在前面帶路，邢大夫出了藥堂，又問道：“車呢？沒車沒馬，你讓老朽跟你走四十里路過去？！”

    李治烽說：“我背你?！?/br>
    邢大夫半晌作不得聲，李治烽又單膝朝地上一跪，邢大夫這才知道李治烽竟然是說認(rèn)真的，吹胡子瞪眼道：“年輕人，你……”

    李治烽一動(dòng)不動(dòng)，邢大夫道：“罷了，你上山再背，走罷走罷。”

    李治烽依舊單膝跪地，背朝邢大夫，邢大夫不禁失笑道：“這孩子是哪來的？怎的這般倔？”

    圍觀者眾，都覺得李治烽這舉動(dòng)十分惹眼且滑稽，但李治烽倔性兒卻是正投邢老頭的脾氣，邢老頭反而哈哈笑道：“好，走罷?！?/br>
    說畢邢大夫便讓李治烽背著，李治烽這才起身，又朝碧雨山莊跑去。

    游漢戈的馬車出了山莊，沿著茶馬古道走，李治烽卻背著邢大夫一路小跑，四十里路，跑到山莊前又一口氣上了山，進(jìn)了山莊后也不打招呼，徑自進(jìn)東廂去，時(shí)近黃昏，邢大夫推門進(jìn)來，房中灑了一地夕陽金輝。

    邢大夫自己被背了這么久，一路上都免不得胳膊腫脹酸麻，朝李治烽說：“你家少爺你家少爺?shù)模阌质钦l?！?/br>
    李治烽答道：“我是家仆，你先給他看病罷，別耽誤了。”

    邢大夫進(jìn)去，游淼已經(jīng)睡著了，迷迷糊糊覺得有人在摸自己的手，轉(zhuǎn)身要揮開，卻被李治烽反手扣住。

    “干……干嘛！”游淼沙著嗓子嚷嚷，轉(zhuǎn)頭時(shí)看到黃昏黯淡的光線中，李治烽英俊的側(cè)臉。

    “看病。”李治烽說：“來晚了。”

    邢大夫說：“莫亂動(dòng)，乖乖躺著，老頭子想起你了，你是游家的少爺，小名水林兒，是也不是？”

    游淼依稀認(rèn)出了邢大夫，說：“你是邢……邢老先生？”

    邢大夫捋須微笑，多年前他也給游淼看過一次病，游淼長大了，面容已有所不同，邢大夫卻和從前模樣差不多，緩緩點(diǎn)頭，又說：“生病就要吃藥，看病，病才能好。你朋友下山上山，跑了八十里路，把老爺爺背上來的，你可得顧著自己身子，別自暴自棄才是。讓他坐起來，染了風(fēng)寒，散出來便好?！?/br>
    邢大夫?qū)⒁幻躲y針以火灼過，扎入游淼手上虎口xue，游淼瞬間只覺手臂連著額內(nèi)深處的一根筋被扯住了，發(fā)出一聲大叫，李治烽卻緊緊摟著他。

    “抱著他，別讓他亂動(dòng)?！毙洗蠓蛐Φ馈?/br>
    “唔?！崩钪畏閾е雾?，低頭吻了吻他的額，抬手摸他的頭。

    游淼裹著被子，依偎在李治烽的懷抱里，像個(gè)無助的小孩一般，喉結(jié)動(dòng)了動(dòng)，又有種苦澀的感覺。

    一輪針灸，游淼出了一身汗，燒退了，臉色卻依舊不大好看，懨懨地倚著李治烽。

    邢大夫說：“還得吃藥才好得快，你二人誰與我回去抓藥？”

    李治烽把臉埋在游淼耳畔，低聲道：“我送大夫回去，順便抓藥?！?/br>
    “嗯?！庇雾档念^仍有點(diǎn)疼，神智卻清明了許多，不再是胸悶欲嘔的悶痛，只是一陣陣地抽疼。木棋兒說：“少爺睡下罷，明兒起來就好了。”

    邢大夫起身，吩咐道：“做點(diǎn)消食的粥與他吃，我這就走了。”

    李治烽點(diǎn)了點(diǎn)頭，游淼道：“改日……再去給老爺爺?shù)乐x?！?/br>
    邢大夫拍了拍游淼肩膀，示意他躺下，什么也沒說，搖搖頭，離房出去。

    酉時(shí)，李治烽依舊背著邢大夫下山，沿路黑漆漆的，李治烽的眸子卻如鷹隼般雪亮，邢大夫被他背著，問李治烽：“你是喬小姐從家里帶過來服侍的人？”

    李治烽在黑暗里不疾不徐地走著，答道：“不是，我是少爺花錢買的?！?/br>
    邢大夫說：“如此忠仆，實(shí)是難得，你家在何處？”

    李治烽：“塞外。”

    這幾年里的事，邢老頭也時(shí)有耳聞，畢竟游家乃是當(dāng)?shù)馗簧蹋挥行╋L(fēng)吹草動(dòng)，市坊間便有人傳。邢老頭當(dāng)年給喬珂兒診過幾次病，也是個(gè)舊識(shí)了，又唏噓道：“喬家小姐倒是個(gè)性情極好的，看來游德川那廝還是忘不了當(dāng)年的事?！?/br>
    李治烽嗯了聲，遠(yuǎn)方沛縣里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燈火已在望，邢大夫回到藥堂里，說：“你且先歇會(huì)，我去開藥?！?/br>
    “師父回來了！”寶芝堂內(nèi)小徒弟嚷嚷道。

    “邢老先生！”游漢戈大步迎出，見了李治烽，先是一愣，邢老頭回來后看也不看游漢戈，先去洗手，游漢戈不知李治烽為何在此處，問：“你……”

    李治烽站在堂外，就像看不見游漢戈一般，游漢戈又朝大夫說：“邢老先生，我是碧雨山莊的人，家父游德川，派我下來請老先生走一趟，上山莊去給我弟弟看病。”

    邢大夫冷笑道：“你父那風(fēng)流種，終于還想得起家里有個(gè)病得快死的兒了？”

    游漢戈臉色微一變，邢大夫?qū)懴滤幏?，交給小徒去抓藥，徒弟幾下包了藥出來，說：“五錢銀子，哪位少爺把藥錢付了？”

    李治烽從懷中摸銀兩，游漢戈約略猜到了些，忙道：“我來罷?！?/br>
    游漢戈去拉李治烽的衣袖，李治烽卻只是抬手一彈，碎銀當(dāng)啷一聲落進(jìn)擂缽里，錚錚地轉(zhuǎn)，余音繞耳，李治烽又恭敬跪下，朝邢大夫磕了三個(gè)頭，這次邢大夫倒是受了，嗯了聲，說：“出去吃點(diǎn)東西再回山莊，這么跑來跑去，鐵打的也吃不消。”

    李治烽一句話沒說，轉(zhuǎn)身離去，跑路回山莊。

    游漢戈等到深夜，終于等得邢大夫回來，不料卻已經(jīng)看過病了，藥堂臨近關(guān)門，病人們又在議論游家的事，大意是游德川偏心大兒子，不管小兒子死活，游漢戈也無心與這愚民去計(jì)較什么，出外吩咐備車，讓人去追李治烽，李治烽轉(zhuǎn)了個(gè)彎出來，卻不出城，只是在城中雜貨鋪門口駐足片刻，又買了一小包東西。

    游漢戈的馬車停在鋪?zhàn)油獾氖迓飞?，說：“李治烽，還買什么？不夠的話我這處有銀錢?！?/br>
    李治烽不答，將買的東西收好，轉(zhuǎn)身出城。

    27、卷一 摸魚兒

    天際明月千里，照在茶馬古道上，遠(yuǎn)方山巒此起彼伏，猶如沉睡的山野之龍，李治烽沐浴在月色之中，那腳步卻與馬車幾乎差不多快。

    “上車罷！”游漢戈在馬車上朝路邊喊。

    李治烽充耳不聞，一路走去。

    游漢戈道：“我搭你一程！”

    李治烽在奔跑中深吸一口氣，發(fā)出清嘯，腳步越來越快，嘯聲于山林間陣陣回蕩，游漢戈登時(shí)大驚，只一恍神間，李治烽竟是如疾風(fēng)一般消失在古道盡頭。

    當(dāng)夜回到山莊時(shí)已是四更時(shí)分，距李治烽第一次下山已過了八個(gè)時(shí)辰，木棋兒又道：“真是神了，來回兩趟，一百六十里路，你全跑下來的？”

    李治烽示意木棋別吵醒了屋里，把藥包遞給他，問：“少爺吃過了么？”

    木棋答道：“用了點(diǎn)清粥，已經(jīng)睡下了?！?/br>
    李治烽這才緩了口氣，衣服也不解，在外屋倒頭便睡。

    翌日清早，游淼察覺脖頸處一陣沁涼，睡眼惺忪地回手摸，摸到李治烽修長的手指頭，再睜眼時(shí)，看到李治烽給他系上紅繩，繩上拴著玉佩，正是從前他親手交給李治烽的。

    “死不了?！庇雾涤袣鉄o力道：“小病?！?/br>
    李治烽幫他掖好被子，自去外屋烹藥，藥味彌漫了一屋子，游淼一聞就愁眉苦臉的，李治烽端著碗過來，說：“喝藥?！?/br>
    游淼無奈，湊著李治烽端著的碗，把藥喝了，李治烽又給他一塊糖，游淼笑了起來。

    在京城那會(huì)，李治烽被打成內(nèi)傷，游淼讓他喝完藥就會(huì)給他塊糖吃，那時(shí)說的是：“吃塊糖就不苦了，喝藥病才會(huì)好?！睕]想到李治烽還一直記得。

    游淼喝完藥依舊在房里靜靜躺著，說：“木棋兒，你把門開開?！?/br>
    里屋外屋的門都敞著，李治烽不待游淼吩咐，便進(jìn)來把屏風(fēng)挪到一旁。

    游淼看著房外院墻上的那一方藍(lán)天，此刻他的心已靜了不少，所想無非仍是那事，病了一場，現(xiàn)也沒力氣折騰了，父親不來看他，不管他死活，也就是說，他在家里的地位早已今非昔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