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李治鋒浪跡天涯？一代新朝替舊朝，若是被韃靼人統(tǒng)治，游淼想想只覺不寒而栗。到了那時候，自己就是沒有家的人了。伯夷，叔齊不食周粟，游淼隱約能感覺到一點當時他們的惆悵。

    “不會的?！崩钪武h道：“天啟不會亡，還有那么多人呢?！?/br>
    “那么多人?！庇雾档溃骸霸撍赖臅r候就死光了?！?/br>
    李治鋒道：“我?guī)П?，才知道為什么犬戎人強盛不起來。?/br>
    游淼心中一動，看著李治鋒，問：“為什么？”

    李治鋒想想，說：“犬戎人不像你們漢人，有讀書，有這么多聰明的人?！?/br>
    游淼笑道：“你覺得漢人聰明么？我倒是覺得有時候反而聰明得過了頭呢?！?/br>
    李治鋒點點頭，不言語，似乎對天啟的命運頗有唏噓感。

    又回到江波山莊了，游淼每次回來，都感覺這里與茂城簡直就是兩個世界，當真是與世隔絕的一塊凈土，山莊里的人既不知朝廷有那么多傾軋，斗來斗去的，也不關(guān)心外面出了什么事，所有的消息都是小廝們，揚州的掌柜們來來去去，帶過來的。

    每次發(fā)生了什么新鮮事，小廝們便提熱鬧般興奮地說半天，再喝茶，吃點心，吃飯，看地。喬玨還帶著幾個人親自去江北采茶，末了回來曬茶炒茶。農(nóng)閑之時，幾個小廝便湊在一處扎風箏，去山坡上放風箏。

    小廝里最小的少微手也最巧，從前家鄉(xiāng)便是專門糊風箏的，游淼一回來便加入了他們的隊伍，一群十來二十歲的美少年在山坡上放風箏，那景象當真是賞心悅目。

    白天過午才起來，吃個午飯，眨眼就是下午了。要么就是拿根竹竿，跟李治鋒到湖邊去釣魚，要么就是下江邊去撈螃蟹?；蚴窃谒飫儽凰噹蟻淼慕?。

    漸漸的，秋后開始下雨了。然而陰雨慘淡，一下起雨來，凄凄切切地只覺陰冷，旱災過去，這時節(jié)再下雨，天便剎那冷了下來，直是雪上加霜。外頭的百姓一天兩頓，只守著江波山莊里的粥喝，不少人被凍病了。

    游淼只好又讓李治鋒去請大夫來，在山莊外看診，凡是染了風寒的，便帶進山莊里治病。

    下雨天時游淼便在山莊里涂涂畫畫，照著墨經(jīng)的圖紙做些犁車，小型機括玩，李治鋒則在屋里當木工給游淼鋸木頭。

    直到十一月初三，茂城那邊有消息過來，揚州恐慌了，因叛軍勢大，唐將軍錯失戰(zhàn)機，十萬農(nóng)民軍號稱“新軍”，已兵壓清河，再過一步，就將進入揚州。

    揚州城距州境兩百二十四里地，首當其沖的，唐家所在的丁縣面臨遷族之危。而丁縣一被搶，接下來就輪到?jīng)_縣了——林家的地盤。

    走的那天已給孫輿打過招呼，既然變法不成，自己便暫避風頭，游淼提出這話時孫輿先是一怔，卻沒有多問，只因看到游淼眼中的笑意。游淼告知孫輿，這次一走，快則十天，遲則一月，定會歸來，孫輿也就不再多問。游淼是打定主意，到得涂日升的軍隊一跑，孫輿便知道自己的計劃了。

    果不其然，事情都按照自己的猜測，按部就班地發(fā)展，聶丹一南下，叛軍領袖涂日升根本不敢一搦戰(zhàn)神之威，實是聶丹武威太盛，又是保家衛(wèi)國的大將。給涂日升十個膽子都不敢與聶丹開戰(zhàn)，前有征北軍，背后有朝廷的部隊，只好朝東南跑。

    游淼知道到了這個時候，再不啟用李治鋒，揚州就要告危，所以朝廷必然會派人到山莊來，低聲下氣地把李治鋒與游淼請回去。

    但他千算萬算，也算不到前來的人，居然是唐博。

    游淼坐在廳堂內(nèi)，滿腔千言萬語，當真是不知從何說起。要笑，又不好笑出聲來，只得苦忍著，一時摸摸額頭，一時捏捏鼻子，像個猴兒一般。

    188、卷四 減字木蘭花

    唐博喝了口茶，淡淡道：“好茶配好杯?！?/br>
    李治鋒也淡淡道：“家里自己種的，我也喜歡喝?！?/br>
    江波烏龍配著汝窯的瓷具，唐博不禁贊嘆道：“雨過天晴盞，莫非是百年前喬七公子用的那套？”

    “是?！庇雾敌Φ溃骸安枋リ懹鹩卧L江南，在喬七爺家里喝了三巡綠茶，贈了喬家這套茶盞，成了傳家寶，后來我娘出嫁，又帶了過來?！闭f畢又自嘲道：“唐公子家大業(yè)大，也沒甚好招待的，尋常器具不值一哂，只得請出江波山莊最好的這套茶具?！?/br>
    李治鋒道：“到底是仿的還是真的？你上次又說是仿的？”

    游淼上回只是隨口說說，逗李治鋒玩，沒想到李治鋒還記得，當即大笑，看著李治鋒莞爾好玩，李治鋒也慣了被游淼哄著，一臉無奈。

    李治鋒：“總是逗我，逗我很好玩？”

    游淼笑吟吟道：“好玩，看你認真的模樣最好玩了?！?/br>
    唐博無奈搖頭，看二人打情罵俏，又說：“游大人說笑了?！?/br>
    游淼一本正經(jīng)道：“不瞞唐兄說，還真是仿的。雖說是陸羽贈與喬家的，但并非真正的汝窯。只是我娘喜歡，又有些味道，便一直留著?！?/br>
    這下輪到唐博尷尬了，李治鋒忍不住大笑。

    唐博連連點頭道：“既是在游大人手里，是仿的，是真的，倒也無甚干系?！?/br>
    游淼樂道：“是這么個道理，但還得唐兄說了算，唐兄說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唐兄不在乎，它自然就是個假貨。”

    唐博聽游淼話中似乎別有所指，便不作聲，點了點頭，游淼又道：“在賀沫帖兒帳中，我還曾經(jīng)為他煮過一次茶，賀沫帖兒說，漢人醉心古玩器具，無怪乎會亡國。雖說我天啟四書五經(jīng)博大精深，胡人之言不足一哂。但放眼如今，又確實有這么幾分道理。一套茶壺茶杯雖顯精致，又怎么比得過人？”

    “是?！碧撇┬廊坏溃骸罢沁@么說，古董字畫，甚至黃金白銀，都是身外之物，若無人成全，扔在角落里，不過也就是一堆廢瓷片罷了?！?/br>
    這話李治鋒是不懂的，然而話中之意，游淼與唐博都了然于心——如今唐家所在之處即將要被十萬流民攻陷，唐懷理疲于奔命。不日間唐家就要逃亡，再大的家業(yè)，也要玩兒完了。

    游淼又道：“晚上橫豎無事，唐兄就睡后園里，背后就是聽竹小院，與我小舅住隔壁?！?/br>
    唐博唏噓道：“沈園風光甚好，游賢弟這院子，別說是附近，就連整個揚州，也是屈指可數(shù)的。”

    “哪里哪里。”游淼謙讓道：“都是前人種樹，后人納涼?！?/br>
    唐博將空杯扣著，又取出一盒茶，笑道：“這是家里給我捎的秋露飲。游兄嘗嘗?！?/br>
    唐博接過，游淼總算可以和世家子弟附庸風雅一番了，笑道：“喲，這也是名茶，不比咱們的美人唇差?！?/br>
    “差遠了?！碧撇┛扌Σ坏玫溃骸坝钨t弟從前碧雨山莊里的貢茶，在江南可是一兩茶葉一兩金，只可惜……也不知流州何日能再種上茶山?！?/br>
    “北征之事飄渺無期?！庇雾颠駠u道：“只怕是難了?！?/br>
    唐博不停地把話朝戰(zhàn)事上引，游淼卻不停地把話岔開，搞得唐博十分尷尬。本來游淼只要順著問幾句唐博近況，又或是點評些戰(zhàn)事，唐博便可入正題。結(jié)果游淼繞來繞去，盡在外圍打機鋒，唐博實在是被整怕了，只得低聲下氣道：“這里還有一幅畫。也是家中捎來的。上次賢弟說我無事便可過來，當初還不知道，后來才知居然是沈園之主，平常物也不敢拿來落個俗套……”

    游淼精神一振，展開那畫，登時呆住。

    “這這這……”游淼傻眼了：“這不是宮里掛的那幅么？”

    唐博送來的竟然是一幅九馬春原圖，乃是前朝名家所畫，當年太子書房里就是掛的這幅畫。

    唐博點頭，笑道：“這幅才是真跡。宮中的是太祖年間，國師張小小所仿?！?/br>
    這幅畫價值連城，唐博就這么送了出手，游淼平素雖不愛字畫，卻知這些風雅之物的價值，當下也不好再刁難唐博，只得道：“多謝唐兄?！?/br>
    唐博又指出下面的印章，并告知游淼真?zhèn)沃q，游淼聽得連連點頭，心里還是不失欽佩的。

    “游賢弟的金飯碗還在政事堂內(nèi)?！碧撇┯州笭柕溃骸安恢t弟何時回來？”

    游淼心道你終于懂了，也罷，唐博本來也就是個聰明人。當初他沒把金飯碗帶走，想必唐博也知道游淼只是暫時歸隱，遲早有一天會回來的。然而縱使所有人想破了頭，也沒想到游淼會這么狠。

    “過幾日就回去。”游淼答道，唐博已經(jīng)心甘情愿地來認輸請人，自己也就不再得了便宜賣乖，開門見山地說算了，畢竟在眼前的局勢之下，他們可以說是站在同個陣營里的。

    李治鋒問：“朝中情況如何？”

    唐博嘆了口氣，說：“還是得盡快，如今不知有何變數(shù)，涂日升的烏合之眾正在清河北岸，再過一步，就要進入揚州境內(nèi)。揚州軍兵分兩路，一路經(jīng)過茶馬古道再次南下，一路則回到茂縣，朝中爭論不休?！?/br>
    李治鋒喝了口茶，沉吟片刻后朝游淼道：“明天早上回去？”

    游淼嗯了聲，打量李治鋒，心道你這人平時看不出來，現(xiàn)在倒是挺負責的嘛，心里不禁好笑。本以為李治鋒會對此事漠不關(guān)心的。

    唐博問：“今天能入朝么？”

    游淼與李治鋒都是一怔，唐博有這么急？然而細想起來倒也不錯，軍情如救火，耽誤一天，也是不行的。

    “行?！庇雾邓禳c頭道：“換身衣服，這就走罷?！?/br>
    游淼與李治鋒當天夜里便跟著唐博回去，于深夜時抵達茂城，到了之后便直奔皇宮。游淼不待通傳，與一身戎裝的李治鋒經(jīng)過偏殿外，無意中朝內(nèi)一瞥，望見里頭站著不少大臣。

    唐伩，林正韜正在偏殿內(nèi)候著，一群文臣，都是江南世家的人，林家唐家謝家，赫然還有李治鋒的參軍謝權(quán)。

    游淼停下腳步，朝一眾文官笑笑，略一點頭。

    游淼：“各位大人好?！?/br>
    唐伩等人一見游淼，登時神情復雜，紛紛點頭，游淼暗忖現(xiàn)在這群家伙還不知道怎么回事，要知道了自己與趙超搗鬼的事，非得生吃了他們不可。這時不便說話，以免被看出端倪，便朝謝權(quán)招手，兩人在走廊上匯合，朝書房里走。

    “怎么回來了？”游淼問。

    189、卷四 減字木蘭花

    謝權(quán)答道：“十天前就回來了，唐懷理把我也給換了?！?/br>
    游淼無奈，想必也是朝中的旨意，便示意道：“你跟我身后，待會進去見了陛下，什么也不必說?！?/br>
    謝權(quán)點頭，游淼到御書房內(nèi)，推門進去，書房里趙超坐著，參知政事孫輿、兵部尚書平奚、戶部尚書謝徽三人站著。

    “回來了？”趙超道。

    游淼點頭，李治鋒微一躬身行禮，什么也沒說，便站到一旁去翻軍報。

    孫輿道：“老臣先告退?！?/br>
    趙超點頭，孫輿出去，游淼忙上前要送孫輿離開，孫輿卻擺擺手，以眼神示意游淼留下。

    “明天一早?！壁w超吁了口氣：“只能讓你去出征了，李治鋒。游淼，你隨軍出征?！?/br>
    李治鋒嗯了聲，似乎早有所料。

    謝徽道：“戶部賑災的撥糧還未曾收齊，游大人可帶著文書前去宣稟，最遲十一月廿五前，糧食會發(fā)下。”

    游淼道：“陛下，我舉薦一人，讓他依舊當李治鋒的參軍，我還有點事，須得前去安排。若一切順利，這次說不定能不費一兵一卒，就解去黃袍軍之亂?！?/br>
    趙超看著游淼，游淼又讓出身后謝權(quán)，說：“我相信以謝權(quán)的能力，足夠輔佐揚州軍?！?/br>
    李治鋒點頭道：“我也舉薦謝權(quán)?！?/br>
    趙超遲疑片刻，抽出案上壓著的文書，放在燭火上燒了，說：“行，謝權(quán)你參軍監(jiān)察?！?/br>
    一時間書房里都不說話了，游淼沉吟不語，謝徽意識到了君臣間可能要說點什么，便識趣退了出去。謝徽一走，趙超便道：“游淼，明天早朝上，政事堂會推行變法，當庭決議后交翰林院審校。但前提是揚州西北的動亂，能順利平息。你可得一切小心，朕的身家，都押在這一盤上面了?！?/br>
    李治鋒道：“你不相信我能打勝？”

    游淼笑了起來，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清晨了，你兵符先發(fā)下來，謝權(quán)會去準備。”

    趙超道：“揚州軍只剩一萬二千人，現(xiàn)在只能撥一萬給你，你們帶兵到清河，可收編唐懷理的另外一萬軍隊。可這樣一來，揚州就只剩下兩千兵馬防守……”

    “足夠?！崩钪武h答道。

    趙超遞出兵符，李治鋒看也不看接過，揣進懷中，看了游淼一眼，眉毛動了動，詢問的神色，意思是你跟我走不？

    游淼道：“不，今夜你與謝權(quán)先發(fā)兵，陳兵清河南岸。我做完布置，隨后就到?！?/br>
    李治鋒點頭，與謝權(quán)離去，趙超顯是經(jīng)過一夜鏖戰(zhàn)，也累得半死，書房內(nèi)只剩下游淼與趙超二人。

    “這事兒要是被士族們知道了。”趙超道：“咱倆非得被吃掉不可。”

    游淼哭笑不得道：“我剛剛還這么想來著。幸虧沒幾個人知道，猜到的也不敢說。”

    游淼來回踱步，現(xiàn)在他與趙超的計劃幾乎已經(jīng)全部達成了，而現(xiàn)在，就是最重要的一環(huán)，推行新法，還要打一個勝仗。

    “唐伩他們還等在偏殿里?！庇雾嫡f：“你不召見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