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為王_分節(jié)閱讀_108
“……但有的事,總須得有人去做,人都是這樣,容易趨炎附勢,見利忘義,譬如說官員收受賄賂,那是沒有辦法,有的官員月俸都不足以養(yǎng)活自己,不收點克扣,難道全家一并跟著他喝西北風?” 游淼終于約略明白了些聶丹的原則了。 “許多事情表面上沒有提,大家私底下都認定了。但只要是錯的,就要想方設法地扳正它。不能說覺得這樣私底下說得通,懶得動,于是朝中文武都遂了他的意。當大家都在做錯事之時,大哥與你先生的力量雖微弱,但總要站出來,不能同流合污?!?/br> “退一萬步說?!甭櫟ぷ⒁曈雾档碾p眼:“大哥也不想后世史書提及我朝之時,會說到,昔年胡人入主中原,二帝被擄,天啟蒙羞,然而上至天子,下至群臣,俱噤口不言,從不提及迎回二帝之事,漢人千年氣節(jié),毀于一旦?!?/br> 游淼不敢吭聲,只覺聶丹的話就像一記記耳光,抽在自己的臉上。 “國可破,家可亡,氣節(jié)不能亡?!甭櫟ふf:“自古胡虜無百年之運,雖頻頻入侵,最終卻無法徹底滅我中原士人,原因便是氣節(jié)所在,這些話,你們讀書人,想必比我們更清楚?!?/br> 游淼點了點頭,在那一刻,他的內(nèi)心有了那么一瞬間的動搖,他不敢想在事情結(jié)束后,聶丹會如何震怒,說不定會與趙超徹底翻臉,分道揚鑣。 天漸漸亮了,孫輿仍然緩緩喘氣,一口氣吊著,活不轉(zhuǎn),也死不去。 清早所有給事中都來晨課,逐一探望過孫輿,游淼十分憂心。朝唐博道:“預備后事罷,先生不知道還在等什么。” 唐博道:“興許在等北邊的消息?!?/br> 游淼聽到這話時只覺心都被揪了起來,也不知孫輿還能撐多久。當天早上,游淼牽頭掏錢,給事中們各自搭了銀錢,或一兩,或五錢地朝洗筆的瓷碗里扔了些碎銀。大家都是表個心意,知道游淼有錢,定會給孫輿風風光光地厚葬。 唐博卻朝游淼道:“從前聽先生說過,但凡老了之后,是不贊成厚葬的。若給他厚葬了,只怕他節(jié)儉的名聲,傳出去便沒了,這樣泉下有知,也對不起他。” 游淼一聽便頭疼了,確實從前孫輿教他念書時,也說過節(jié)衣縮食給父母厚葬,華而不實的一套是狗屁。人死萬事休,不如留著錢財給兒女過好日子。 “是這么說?!庇雾档溃骸跋壬簧磳ι萑A浪費。但那是指子女窮困窘迫,沒錢生活,你看咱們這些人,哪一個像窮得日子過不下去要賣身葬父的?” 眾給事中俱紛紛點頭說是。游淼又道:“要么我還是聽大家的,反正政事堂內(nèi)一直以來也都是看大家意思,先生的后事,你們說了算罷,看是贊成厚葬的多,還是贊成不鋪張的多。哪方說的多,便按哪方的意思辦,到了陛下面前,我自去分說就是。” 唐博考慮了一下,還是不敢貿(mào)貿(mào)然行險, “便按你說的辦罷?!碧撇┑溃骸斑@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我也拿不定主意……” 游淼又解釋道:“先生生前節(jié)儉,這是他自己執(zhí)意的,他過得心安理得,咱們做弟子的也是這么說,不好去左右他什么。但哪天老了,若不給他厚葬,不僅陛下那里說不過去,弟子們心里也不自在。橫豎人一去,多的少的都不知道了,我看先生生平也是個無所謂別人怎么議論他的,你道是為了先生,我還是覺得為了咱們活著的人,買個心安罷了?!?/br> 唐博哭笑不得,心里想的那點事全被游淼抖了出來,眾給事中也甚尷尬,大家又想得個孝順的名聲,又怕被御史參上一本,說政事堂鋪張浪費,才讓游淼去頂缸,反正沒人敢參游淼。游淼也心知如此,反正該說的全說開了,光腳不怕穿鞋的,這下眾人也都安了心。 這邊正說著孫輿的后事,門外卻有大理寺的官吏前來,進門便道:“孫先生病情如何了?前線有十萬火急的事,陛下正等政事堂派人去?!?/br> 游淼與唐博停了交談,一齊望向那官員,游淼道:“先生早上用過飯便睡著,什么事?你說罷?!?/br> “前線發(fā)來文書,談判結(jié)束,李翰林回來了,謝長史與虎威將軍正護送陛下與太上皇歸朝!” 那官員的話無異于朝政事堂內(nèi)扔了一枚炮仗,所有人都驚了。 聶丹從走廊里過來,聽到這話道:“已經(jīng)接到人了?” 官員答道:“正在返程的路上,虎威將軍在祁山稍作休整,預計五日后能抵揚州!陛下正在傳各部官員,迎接二帝歸來……李翰林已先一步回來了?!?/br> 游淼的心里通通地跳,半晌不知該如何回答。聶丹道:“我這就入宮去,子謙,你去不?” 游淼回過神道:“我先等等,這里還有事務要安排,這樣,唐博你跟著聶將軍去上朝……” 唐博頷首會意,聶丹知道游淼要給孫輿安排后事,便點頭離開。給事中們心思各異地去晨課。游淼心中五味雜陳,回入后院去。 孫輿閉著眼,也不知是活著是死了。 218、卷五 八聲甘州 游淼上前到榻畔,低聲道:“先生,前線來了消息,已迎回二帝了?!?/br> 孫輿緩緩喘氣,哆嗦著睜開雙眼,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抓著游淼的手,轉(zhuǎn)頭望向他。游淼這下什么都明白了,孫輿一口氣撐著,只為了等前線的消息,如今聽見二帝歸朝,終于能放下了。 游淼忙朝外面喊道:“把給事中們都叫來!先生要吩咐后事!” 孫輿仍是說不出話來,聽到消息后頗有回光返照之景,大門一開,給事中們蜂擁進來,滿滿地站了一地人。游淼帶頭跪下,給事中們跪了一地,俱恭敬俯身。 孫輿臨到最后時限,臉色卻好看了不少,神情鎮(zhèn)定自若,手指輕輕叩了叩床邊,游淼抬頭,將桌上紙筆取來,交到孫輿手里。孫輿抖抖索索,竭盡全力,在紙上寫了一行字。 “先生可還有話朝弟子們說?!庇雾涤值?。 孫輿現(xiàn)出笑容,將筆交給游淼,握著他的手指。喉頭輕輕一響,閉上雙眼,駕鶴西去。享年七十三歲. 政事堂內(nèi)哭得呼天搶地,游淼捧著宣紙,淚水不由自主地落下,打濕了孫輿的遺囑。 多年前他便早有準備,見過無數(shù)次死亡與悲歡離合的游淼,有時甚至怕孫輿離世時,自己承擔不了。但這一天終于還是來了,沒有想象中的震驚,也沒有想象中的痛不欲生,一切順理成章,水到渠成,就像在誰都沒有料到的地方,所有事情正在輕輕地,有條不紊地發(fā)生著,孫輿將所有重任逐一交卸,早在他重建政事堂的那一天便已有打算。 孫輿孑然一身,如今走得瀟瀟灑灑,末了只留下一句詩。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br> 游淼不知為何悲從中來,哭得幾欲作嘔,壓抑了許久的感情,終于在孫輿死去的這一刻盡數(shù)宣泄出來。他哭著起身,竭力鎮(zhèn)定,寫告文,通知六部。又派人去朝上稟告趙超,寫條子,預備文書,喪唁帖。 待得給事中們哭完退了出來,游淼又進去陪著孫輿的遺體,讓人燒水,給孫輿擦身。壽衣是早就買好了的,游淼親自給孫輿處理遺體,片刻后外面又通報,陛下早朝退朝,帶著文武百官過來了。 趙超在外面廳上等著,按規(guī)矩不能貿(mào)入,以免帝王龍氣沖了鬼魂,令孫輿死后不得安生。唐博親自進來,協(xié)助游淼給孫輿的尸體擦身,換好壽衣后,外面扛著棺材進來,收斂孫輿。蓋棺的一刻,政事堂內(nèi)又哭了起來。 哭了整整一個上午,悲天搶地的,棺槨釘上,停靈。游淼帶著一眾同僚系上孝帶。趙超這才親自過來,執(zhí)弟子禮朝孫輿一揖,文武官員上前三拜。 “游淼呢?”趙超問。 唐博答道:“在里頭收拾先生的遺物,這就叫他過來。” 趙超道:“我過去罷?!?/br> 游淼流著淚收拾孫輿的遺物,又發(fā)現(xiàn)孫輿生前寫的兩封信,原來后事早有安排,就在游淼回到政事堂的那天。 一封是安排政事堂之事,讓趙超權(quán)衡所用,若游淼能用,則考慮以游淼帶領(lǐng)政事堂。若游淼不能用,則游淼調(diào)任御史臺,唐博任政事堂給事中之首,余人為輔,謝徽可暫領(lǐng)參知政事一職。 另一封則是分配遺物,收藏字畫之物,盡數(shù)予唐博。而滿室藏書,皆予游淼。文房四寶中,孫輿曾抄寫過的《弟子規(guī)》,其余給事中一人分一本,書房上好的兔毫筆,每人一桿留念。 藍田玉,雞血凍等印石隨葬。一方霞云青煙紫烏目的硯臺,背后銘刻“大道無為”的寶物,乃是二十年前天子欽賜,贈予陛下。唯愿陛下看見此硯,能時時念起流落北方的父兄,勵精圖治,收復中原。 “還有什么?!壁w超說。 “沒有了?!庇雾荡鸬溃骸芭R去時交代了這幅字?!?/br> 游淼將陸游的那兩句詩給趙超看,趙超點頭道:“你留著罷。再把這封信收起來,還有誰看過?” 游淼略一沉吟,知道趙超有自己的安排,便答道:“除了我之外應當沒有。整個政事堂,只有我和唐博能進先生房中,唐博應該不會來翻看?!?/br> 趙超接過第一封信,正要撕了,想想?yún)s又收了起來,游淼問:“參知政事一職這就空著了,你打算讓它繼續(xù)空下去?” 趙超低聲道:“不,我要讓你當宰輔,你切記不可朝其余人提及你先生的這封信。我會著人偽造一封,當朝宣讀,就說孫參知薦你。” 游淼大驚道:“不行!我今年才幾歲?這么說,別人一定不服!” 趙超蹙眉道:“所以會用參知的名義來說,你怕什么?我當上皇帝的時候也沒多大,我需要有一個人幫我,也該將你提上去了,以后你就坐你老師的位置……” 游淼心里十分不安,畢竟這事決議太大,雖說也是極好的機會,可假借孫輿遺囑,終究是對死去之人的極不尊重。游淼又道:“你不可急在一時……” 趙超自若道:“不怕,我都想好了,先將我哥那事給平了,才好說你這事,你放心罷。還有些時日,這些日子里,你就先準備準備?!?/br> 趙超拍了拍游淼的肩膀,眼中帶著期待,游淼也不好在這個時候違拗他,只得憂慮點頭,趙超便走了。 下午聶丹又來拜,一連數(shù)日,政事堂內(nèi)前來吊唁的官員絡繹不絕,來吊唁孫輿未必是正事,只是一來,全都沖著游淼去了。游淼心事重重,外有二帝之事壓著,也不知道李延辦成了沒有。內(nèi)又有趙超要偽造遺囑,實在令他吃不下飯,睡不著,偏生訪客又一群一群地來,都是探聽游淼口風的。 如今正是個暗流涌動之局,誰也不知道下一步,天啟會歸向何方。然而不管是太子還是趙超當權(quán),政事堂的地位都至關(guān)重要。官員們也說不準太子會不會繼續(xù)重用游淼——畢竟當年京中之事也有耳聞,六部里有不少人救出來的,曾經(jīng)的太子黨們也與游淼關(guān)系甚好。難保太子歸來,游淼不會獲得重用。 游淼心里本來就不少事,然而絡繹不絕的有訪客上門來,只得強顏歡笑,客氣接待。孫輿也算高壽,做了場白喜,吊唁的奠儀都是五兩,十兩的,翰林院的學生們聯(lián)名送了挽聯(lián)“高風亮節(jié)”,又封了二十兩白銀,游淼只收了二兩,剩下的都退了回去,不敢收窮學生的錢。 余下諸官,游淼都按身家打量,有豪富的士族便全盤收下,清官也不便多收。第一天算下來,林林總總,竟是有上千兩。游淼與唐博商量,使這些銀錢將政事堂略作修繕,余錢盡數(shù)入庫,以資助窮困學生。 明年科舉就要重開了,預備下一筆政事堂的資金來培養(yǎng)國家棟梁,這樣也好,想必正順了孫輿遺愿。這夜唐博守夜,游淼實在cao心過度,回到屋內(nèi)倒頭就睡,再顧不得別的了。 219、卷五 八聲甘州 迷迷糊糊地不知道睡了多久,又有人搖他,游淼倏然就火了。 “還讓不讓人睡了!”游淼怒道。 搖他的人卻是唐博,整個房內(nèi)站了近十人,游淼定了定神,仍是夜中,搭好靈棚后不是都回去了么?怎么這半夜三更的都回來了? 游淼回過神,問:“怎么?” 沒有人說話,房內(nèi)鴉雀無聲,全部人都看著游淼。 唐博沉聲道:“北方回來的那兩位,途經(jīng)清縣時駕崩了。” 游淼剎那不知該說什么好。 唐博道:“聶將軍已進宮去了,你最好跟著去看看,別出大事?!?/br> 游淼心念電轉(zhuǎn),抓起衣服胡亂套上便朝外跑,唐博短短兩句話,彼此都明白了一切——唐博與游淼所猜想的一致:趙超竟是下了狠手,殺了太子與太上皇! 這夜游淼一出去,便驚疑發(fā)現(xiàn),整個茂城內(nèi)的守備森嚴了許多,仿佛一切都不言而喻了。 “什么人?!”御林軍把守宮門,攔下了游淼的馬車。 “我?!庇雾档?。 “宮中不能通行!”御林軍守衛(wèi)見是游淼,口氣松動了些,躬身道:“游大人,恕小的不能放行?!?/br> 游淼道:“陛下吩咐的么?” “唐將軍吩咐的?!笔匦l(wèi)道。 游淼:“什么時候開始戒嚴的?” 守衛(wèi)想了想,知道游淼與唐暉交好,只得老實道:“前日便開始了,昨日游大人您沒上朝,所以不知?!?/br> 游淼心里一算,也就是李延歸來的那天起,應當就開始戒嚴了。二帝駕崩之事,與趙超一定脫不開關(guān)系。 游淼又道:“那聶將軍怎么進去的?” 守衛(wèi)不敢做聲,游淼道:“既然攔不住,就把我也放進去,我自會朝唐暉分說,不讓你們擔干系。” 守衛(wèi)又有點為難,游淼道:“要么你趁現(xiàn)在去請示唐暉一聲,若耽誤了事,就得你倆擔干系了?!?/br> 守衛(wèi)無計,只得放行。 游淼心思七上八下,車過后宮時他忽然道:“停下?!?/br> 馬車停了。 游淼疲憊地倚在車里,這一路上,他都在思考,見了趙超的面該對他說什么。然而這消息來得太快太突然太震撼,以至他醒來時腦子里一片混亂。上車,進宮,思海中一片空白。直至現(xiàn)在,他還沒想好要與趙超說的話。 質(zhì)問他?憤怒?這些聶丹已經(jīng)做了。 太子與老皇帝已經(jīng)死了,這件事早朝時,必然將引起全國震動。自己面對趙超時,能說什么?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趙超搶先一步,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好,甚至瞞過了他游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