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_分節(jié)閱讀_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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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途遙遙,山水迢迢,沿路問過很多人,人們一邊答著他的話,一邊看著他的發(fā)嘆息。身上的疼痛總是時好時劇,或是寒涼凍得徹骨,或是熾熱烤得連魂魄都要消熔??偸亲邘撞骄鸵仡^望一眼,生怕下一刻身後就響起某個低沈的聲音,鬼魅一般跟他說:“你逃不掉的?!?/br> 倉皇間猛地?fù)u頭想要甩脫,額前垂下幾縷灰白的發(fā)。文舒呆呆地看著溪水中自己的倒影,想起某個夜晚,他舉著一把雕滿菱花的寶鏡笑得無奈,彼時還是青絲如瀑,尚有幾分余力,此時卻是心力交瘁得再隱藏不了,憔悴的顏色赤裸裸地爬滿整張灰白的面孔。是因為日漸虛弱的靈魂也好,還是他自己的生氣枯竭,日漸變白的發(fā)絲提醒著他,時日無多了,而昆侖山依舊在群山之後的之後。 某一日,他進入了一座叢林,擎天樹海間丟失了方向。熟悉的寒意自眉心處開始延伸,四肢百骸中的血液仿佛都要凝結(jié)。文舒緊緊地攢住火琉璃想要緩解,鋪天蓋地的寒涼下,一點暖意瞬間便被席卷。最近總是寒意頻繁的上涌,反之則是灼熱的消退,看來赤炎的龍鱗也護不了他多久。 正當(dāng)苦痛時,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黑衣的男子,緩緩從密林深處走來。明明是霸氣狂狷的樣子,卻笑得玩世不恭,黑色的眼眸深處藏幾分莫測。 他熱心地來扶文舒,更運起身法一路將他送到昆侖山下。風(fēng)聲過耳,吹得二人的衣擺獵獵作響。耳際仿佛聽到“啪──”地一聲輕響,穿透了風(fēng)聲直遞入心底。文舒一怔,入骨的冰涼瞬間遍布全身。 “還是遲了一步……”文舒不甘地低嘆一聲。 卻被他聽了去,關(guān)切地問道:“怎麼了?” 文舒搖頭笑道:“沒事。突發(fā)感慨而已。啊,恩公一路護送,在下還未謝過,實在慚愧?!毕肫鹕砩弦回毴缦?,便從懷中取出火琉璃來要送與對方。 黑衣人怔然,遲遲不敢來接。 “我用不到了?!蔽氖鎸⒒鹆鹆M他手中,道,“恩公與我有緣,此物是恩公的機緣。” 他猶是半信半疑的神色,文舒無言,轉(zhuǎn)身往前走去。 他曾聽天崇宮的天奴們說起輪回臺,臺下煙霧繚繞,青煙是善果,黑霧是惡業(yè),眾生輪回盤懸於半空之中云煙之間,眾生一切因緣果報都刻於盤上,待到輪回轉(zhuǎn)世之時,前世種種皆有算計,積下了幾樁善德,又添上了幾種冤孽,從頭一一算過,善即賞惡即罰,半點都不會錯算。 跳脫三界之外的人說起這個,話語間總帶了幾分傳奇,讓文舒暗自猜想,自己的前世究竟是積下了大德才得以如此際遇,還是造下了大孽才苦苦參不透一個“情”字。 如今,他就站到了輪回臺上,倚著漢白欄桿往下看,果真如同傳說,黑白云煙交纏,構(gòu)成人間善惡循環(huán)報應(yīng)不爽。只要跳下去,此生種種便如天際不斷落下的閃光塵煙般落入盤中,歡笑也好,悲哀也好,齊齊被消凈,待再睜開眼,什麼文舒,什麼勖揚都忘得干干凈凈,喜歡不喜歡都不再與他相干。 正自臆想,卻聽身後有個低沈的聲音響起:“你就這麼想離開?” 文舒轉(zhuǎn)過身,勖揚君自巨大的石柱後慢慢走出,站到了他面前。入眼是一雙銀紫色的眼,飛雪外蒙一層不知名的情緒。目光上移,看到他額間璀璨的龍印。 原來他算得文舒的行進方向後便先一步到了輪回臺,也難怪文舒一路走來竟沒有天界侍衛(wèi)阻攔。 文舒沈默不答,勖揚君的目光落到文舒灰白的發(fā)上不由一滯,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撫,“怎麼……” 文舒見他伸手過來,反射性地往後退去,身體抵住身後的欄桿,上身就要向後仰去。勖揚君倏然一驚,便再不敢往前伸,手停在二人中間,有些悻悻的意味。 “赤炎……原要剔他的仙骨?!?/br> “天君仁厚?!蔽氖娴?。 勖揚被拿他話咽住,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半晌,方艱難地說道:“他現(xiàn)在就壓在天崇山下,只要你……本君自會放了他。” “此事無關(guān)?!蔽氖姘祰@終是連累了赤炎,便道,“是我拖累了他,請?zhí)炀?/br> 卻被勖揚君打斷,道:“鎖魂術(shù)……回去後我給你解開?!?/br> “……”文舒不答話,只是直直地看著他。 勖揚君頓了一頓,又說道:“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我就……” 就什麼呢?卻說不出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就怎麼樣。來的路上就開始想,要把他帶回天崇宮,鎖魂術(shù)傷他不輕,回去後就給他解了,然後……然後……然後就不知要怎麼做了。好好地,好好地待他吧?只要他不再說要走,就好好地待他。 “不必天君費心?!蔽氖婧鋈怀雎暤?,深吸一口氣,看著他垂落在鬢邊的發(fā)絲,緩聲問道,“若我執(zhí)意要走呢?” 勖揚臉色一變,平生高傲慣了的人,方才讓他說出那幾句軟話已算不易,卻沒想到文舒仍不領(lǐng)情,不由傲氣作祟,脫口說道:“當(dāng)年可是你許下的諾,要留在天崇宮,你還要如何?” “我只要離開?!蔽氖骒o靜說道。 人心總是忍不住為自己打算,不知道這樣算不算是自私。許久之前他就知道,他和他是云泥之別,不論身份不論儀表,單論那云端之上,他衣袖輕揮就能翻云覆雨叱詫風(fēng)云,他卻只能緊緊牽住他的衣袖,否則就要從云頭跌落。知道得很清楚,真的很清楚,在他嘲弄的眼神中學(xué)會謹(jǐn)慎,學(xué)會隱藏,也一點一點磨滅掉自己的癡心。唯一一次情難自禁便是用紅線去系他的指,方系住就害怕得趕緊松開,奔回房里把紅線壓進柜子的最里面,再不想看見。 擁抱是兩個人的事,單獨一人再如何抱緊雙臂也總有徹底失去溫度的時候。連癡心得名節(jié)清譽都可以不顧及的瀲滟都知道高高在上的天君眼中只看到他自己,他這個跟在他身邊千年的侍從又怎能不明白?他不敢向瀲滟那樣質(zhì)問他,那樣太難看,他做不出來。因為喜歡才會留下,再苦再痛也想多看他兩眼,那麼,不喜歡的時候,就平平靜靜地離開,再留下不過是再在身上憑添幾道傷而已。 只是這樣簡單的想法。說不上後悔不後悔,至少能保全自己,不至於太難堪。 他因他一個酒後的擁抱而喜歡上他,那個擁抱可能連他自己都不記得??伤瓦@樣喜歡上了,赤炎幾次三番說要帶他走,他總是拒絕。喜歡那人,能留在他身邊便覺幸福,至於其他,他可以閉上眼不管不顧。只是,一個擁抱終不能持續(xù)太久的溫暖,再喜歡,得不到回應(yīng),也會死心。再喜歡也容不得他撕裂了他的衣衫壓在地上凌辱。那日,滿殿白紙翻飛,他笑著逼他將以往的種種癡態(tài)一一再看一遍,自己都覺得那個自己太過羞恥,恨不得在從前那顆癡戀他的心上狠狠踩上幾腳。原來喜歡上他竟要傷得這樣千瘡百孔,那還喜歡什麼呢?真真是後悔了。 還是忍不住,忍不住在離開百年後問他,可曾喜歡過他?他卻罔顧左右而言他。說不上是失望,只覺得荒唐。他從他的云端跳下,滿心都是不甘,他文舒自作孽喜歡上他,種種苦痛皆是他自己招惹來的苦,他一一認(rèn)下。只是寢殿中的種種,他百年後的戲弄,難道就要用“既往不咎“四字輕易抹殺? 他不過求一分自尊,一個兩不相欠,他又為何要苦苦追究,死死不肯放手,直把他逼得窮途末路,一分希望也不給? “你以為你逃得了?”勖揚君聽他依舊固執(zhí),心中不由盛怒,直道他不知好歹。身形一閃,一晃眼就要搶到文舒的面前來。 文舒眼見他抓來,臉上神色不變,身形後仰,翻身就從臺上躍下。 “你……”勖揚君身形再快亦只險險抓到文舒的衣袖,望著懸垂於臺下的人,恐慌源源不絕地充滿胸膛,縱使追到這輪回臺,他亦只當(dāng)他作勢威脅,不信他竟真能從臺上跳下?,F(xiàn)今見他果真如此,心中驀然一陣急痛,口氣中不自覺摻入幾分迷茫,“你……你竟真的……你說過,要一直跟著我的……” 文舒仰起頭看著他慌亂的眼眸,從前總是站在他身側(cè)看著他不動如山的側(cè)面想,這個人除了高傲和譏諷是不是就沒有其他的表情? 原來,還是有的。 “你會一直跟著我直到灰飛煙滅的……”他還陷在驚慌里,說起他對老天君許下的誓言,語氣混亂,“我天崇宮予你長生,你……” “天君?!蔽氖娴卣f道,笑容里加進幾分悲憫,“老天君予我長生不老,我愿陪天君直到灰飛煙滅。這是我說的?!?/br> 不是什麼諾言,從來沒有什麼諾言。從前從前,許久之前,有新來的天奴好奇地問他,怎麼會來天崇宮。那時節(jié),天色正藍(lán),湖邊楊柳依依,廊下落花成雪,他看著那一側(cè)一眾人群中卓然獨立的他,不自覺就說出了口:“老天君予我長生不老,我愿陪天君直到灰飛煙滅。” 經(jīng)年久月,眾口相傳,不自覺,謊言成了誓言。 “我只是一介凡人,得入仙宮就已越了本分,更不該有所妄念。自此,你依舊是你尊崇無雙的天君,我做我安守本分的凡人,過往一切煙消云散??珊??”文舒平靜地看著他狂亂的雙眼,另一只手緩緩?fù)仙烊?,他忙伸了手來牽,文舒卻不去接他的手,拽上被他拉住的衣袖,骨節(jié)用力,猛地一撕,衣衫開裂的聲音,他看著他銀紫的眼瞳倏地放大,“我後悔了。” “不要……”勖揚料不到他真如此決絕,掌中還緊緊握著他的一片衣袖,那人卻已快速往下墜去,頃刻消失在茫茫云煙中,“你……” 天際有無數(shù)閃光煙塵落下,輪回盤兀自在半空中緩慢旋轉(zhuǎn),盤下又有無數(shù)煙塵灑向人間。 從前,他總是淡淡的,淡淡的神色,淡淡的笑容,淡淡的口氣,淡得好像不牢牢捉住就會立刻化作一縷青煙隨風(fēng)散去。他每每伸手,他總是後退,退無可退時眼神仍一逕泄露著逃避的意圖又故作勇敢地兀自在那里僵立著,讓人看得心頭火起。一直一直,一直到現(xiàn)在,他伸手,他後退,終於迫得他無路可退,撕裂了衣袖,寧愿灰飛煙滅也不愿再待在他身邊。 “我後悔了。” 他最後四字入耳,心肝俱裂。傲氣、戾氣、怒氣、狂氣,被吹散在天風(fēng)里,自信崩塌,徒留下一張落寞的面孔:“你喜歡我的啊……” 思凡 第八章 第八章 天崇宮里總是冷清而寂靜的,白玉磚光潔如鏡,倒映出成隊的青色身影,急匆匆來去如云,卻幾乎腳不沾地,半點聲響也不敢發(fā)。細(xì)看去,那一張張臉都繃得死緊,低眉斂目,人人自危。 跟著一個捧著茶盤的天奴一路行去,過了大廳,繞過湖泊,再穿過回廊,停在一間偏殿前。聽他低低喚一聲:“主子,茶?!惫Ь粗泻瑤追植蛔杂X的顫抖。 寧靜中“咿呀──”的開門聲顯得有些突兀,驚得那天奴往後縮了一縮,方才跨進門去。房內(nèi)焚的應(yīng)是龍涎香,兩只紫金香爐鏤刻成瑞獸形狀,眼如銅鈴,須發(fā)皆張,威風(fēng)赫赫的樣子。噴張的獸嘴中溢出絲絲漫漫的煙,卻是一陣酒氣熏天,酒糟味直往鼻孔里鉆,把這甘甜醒腦的香氣生生壓了下去。天奴小心翼翼地往里瞅了一眼,重重紗縵之下,榻上橫臥著一人,一頭銀發(fā)凌亂地披泄下來,紫色錦衣上酒漬斑駁,明明是醒著的,一雙半闔的眼只怔怔盯著懷里的一只小酒壇看。 輕手輕腳地繞過散落一地的棋子,天奴把茶盅放到榻邊的矮幾上,便忙不迭退了出去。等悄悄合上門,這才背靠著門扉,長長吁出一口氣。天君的性子是越來越難捉摸了,冷不丁被他看到什麼,就算沒出錯也能讓他尋出不對來。想起昨天小三被罰的那個樣兒,大白天的也硬是被嚇出一身冷汗來。心有余悸地往後看一眼,門緊緊合著,手一下一下地?fù)嶂目?,還好還好,天君沒搭理他,算是撿回了一條命。轉(zhuǎn)念又想,這要是天天這麼過下去,天君不來罰他,也得自己嚇?biāo)雷约?。一不留神,嘆氣嘆出了聲兒,趕緊掩住嘴,一溜煙跑了。 刻意放輕的腳步聲逐漸遠(yuǎn)去,房內(nèi)又歸於沈寂,勖揚君慢慢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中透出幾分茫然。目光落到被掃落的棋子上,黑黑白白地散了一地,兀自閃著幽光。是醉了還是睡著了?眼前幻出一只纖白的手,細(xì)瘦的指上骨節(jié)分明。眼見他將棋子一顆一顆拾起,青色的衣袖覆在手背上,更襯出那手的白,白得有些蒼老,透過略顯透明的皮膚幾乎能看到青色的脈絡(luò),也是細(xì)細(xì)的,似乎一個承受不住就會在眼前斷裂。 心跳聲傳入耳膜,砰砰作響。勖揚君抑制不住地將視線抬高,下一瞬入眼的會是什麼?青色的交襟長衫,衣領(lǐng)出露出半截白皙的頸子,然後是削尖的下巴……往上,再往上,人影如房內(nèi)的薰香般漸漸淡去。聽不到棋子落地的脆響,只見那手緩緩散開,眼中依舊只有那幾顆棋子,安靜地躺在地上,兀自清冷地閃著幽光,不用去碰觸就能感受到一股透心的涼意。 就如同那一日,他在他面前墜下高臺。 “我後悔了?!备嫒菀粯悠届o的口氣,不帶一絲恨意,只是淡淡地陳述一個事實給他聽。 落在勖揚君的耳中卻如驚雷,眼睜睜看著他落下,轉(zhuǎn)眼化為塵埃,混入自天際落下的無數(shù)閃光塵沙中,再無從分辨。迅即得連一個讓他隨之躍下挽救的機會也不給。 酒喝到醉處,眼中就再分不清真實和虛幻。總看到有人一襲青衣,衣擺飄飄地跨進門來,站到他身側(cè),聽他輕聲地問:“主子,有什麼吩咐?”或見他彎下腰將地上的棋子撿起,茫然中甚至能看到他微蹙起的眉,再一眨眼,眼前或是旁人,或是,什麼也沒有??偳逦乜吹侥巧砬嗌囊律溃踔聊芸吹揭律系恼酆?,那人微微彎起的唇角,眉梢處的一抹淺笑,卻怎麼也看不真切,怎麼也拼湊不起一張完整的臉。努力克制住自己想要伸手去抓去牽的欲望,幻象依舊脆弱得只要一眨眼就會轉(zhuǎn)成現(xiàn)實。心就如同看到他墜落般再次快速地往下墜去,無盡的虛空漫上來,滿腔的煩躁與疼痛。 情不自禁地攏緊臂膀把懷里的小酒壇抱得更緊些。榻邊胡亂地傾著數(shù)只空壇,只這一小壇寶貝似地被他抱著。他留下的東西極少,還有一小片那天他在輪回臺上撕下的衣袖,被勖揚君小心地收著,不敢拿在手里,看了心口更痛。 心里很空,閉上眼就是輪回臺下滿目飄渺的云煙。渾渾噩噩地回到天崇宮時他就開始尋找,一路進了後花園,穿過抄手游廊,過了月洞門再下了竹板橋,鵝軟石鋪就的小徑彎彎地從竹林一直伸到文舒之前住的小院前。 木門緩緩開啟,一墻簇碧的藤蘿先前還是綠浪翻滾的樣子,現(xiàn)在卻枯萎殆盡,顯出墻面原本灰白的顏色。石桌石凳都還在,桌上置一個茶盤,盤里放一只紫砂壺,四周環(huán)四只同色同款的茶盅。勖揚君站在門邊愣愣地看,一錯神,仿佛那人就站在桌後,一邊提著茶壺斟茶,一邊抬起臉來,露出溫雅的笑:“主子來了。”他身邊還坐著赤炎和瀾淵,一個笑嘻嘻,一個翻白眼,沒好氣地跟他打招呼。他還沒有所表示,一小盅茶就遞到了手邊,清香四溢,心里莫名升起的燥怒就平復(fù)了很多。 伸出輕顫的手去摸,壺上已蒙了厚厚一層灰,手指剛觸及,那壺就“卡啦”一聲輕響,碎裂成了幾瓣,壺旁的茶盅也隨之裂開。裂聲直入心底,勖揚君心中一揪,扭頭疾步向屋里走去,再不敢看。 屋里收拾得很干凈,被褥整齊地疊放在床頭,早已失了溫度。拉開床邊的柜子,只是幾件慣穿的青衫,想要再進一步翻看,指腹在柔軟的衣料上摩挲了許久,終是作罷。維持原樣就好,不忍心再毀掉什麼。 勖揚君在他的床邊坐了一陣,環(huán)顧一周,均是天崇宮內(nèi)的東西。文舒自小入仙宮,當(dāng)時又是貧寒,哪里有什麼是他自己帶來的?此時才想起,就是想要留個什麼做念想,居然也無物可讓他寄情。原想翻出一兩件東西來填補心里的空,卻什麼也沒找到,破裂的洞口反倒擴得更大。 仍不甘心,便去人間徘徊,沿著文舒之前的足跡,把他在百年間到過的地方一一再走一遍。先前勖揚君為了尋他也曾走過,卻是來去匆忙,看一眼就走。這一次仔細(xì)得一草一木都不愿放過。人間更迭頻繁,物換星移幾度春秋,早已什麼都不剩下。唯有在他最後居住的那個茅屋里盤桓了幾日,只是想起的只有那天他來時,在門外看到的他與赤炎相談甚歡的情景,應(yīng)著他那句“我後悔了”,沒有之前的憤怒,反生出更多的哀傷。 曾在他的屋前看到莊中的孩童放紙鳶。陽春三月天,草長鶯飛,春風(fēng)拂面。鄰家的孩子呼朋喚友招來幾個同齡的小夥伴,削幾截竹片,紙上畫一只五彩的蝶,再拴上線!轆,乘著徐徐的東風(fēng),那紙鳶就搖搖晃晃地上了天。他隱了身形,倚在文舒的門前百無聊賴地看,看他們玩到興起時,棉線“啪”地一下斷開,那紙鳶就順風(fēng)飛出了老遠(yuǎn),直到看不見。那幾個孩子看著風(fēng)箏飛遠(yuǎn),沮喪地各自回了家。勖揚君還倚在門邊,垂眼看著被孩子們拋棄在地的線!轆。凡夫俗子看不到高高在上的天君眼角處溢滿的悲哀。 還是在瀾淵那兒得到的這一小壇子酒,是之前文舒自釀的土酒,瀾淵說,這酒叫瓊花露。他不知道。只知道這酒初釀成時,是他喝的第一口,甜的,清冽中帶幾分纏綿。其實是不經(jīng)意地看到他在釀酒,不經(jīng)意地看了幾天,莫名地執(zhí)著著要嘗第一口,嘗了之後卻又滿心的別扭,想自己怎麼會和一個奴才這麼計較。記不清當(dāng)時說了什麼,只是那種焦躁又別扭的心情卻在之前或是之後總是頻頻地出現(xiàn)。每每平復(fù)一些,看到他咬著唇故作無事的樣子,便又立刻躥了起來,說什麼,做什麼,想收回時又是一陣難堪的感覺。 因逆天而被貶下凡間的二太子似乎豁達(dá)了很多,一本正經(jīng)地對他道:“人間一直是他的向往,如今他得償所愿心里該是高興的?!?/br> 不想聽,不想聽到說,他離開是得償所愿,仿佛他的離開是對的,就應(yīng)該這樣,以後再無交集。這話太刺心,衣衫飛揚起來,卷起滔天狂怒:“他一直是我的,千萬年前他就已是我的人!休說是他成為一介凡人,哪怕是輪回成一叢蓬草,他亦只能待在我的身邊!自始至終,他都只能是我的人!瀾淵,你聽仔細(xì)了,他愿不愿不是由你來說,下回若再叫我聽見,即便是天帝的顏面也休怪本君不講情理!” 脫口而出的呵斥震得二太子後退一大步,勖揚君心中卻立時清明許多,他是他的,他不說放手,他又如何能獨自一人離去? 手中攢緊那一小壇酒,復(fù)又升起一片悲涼,他留下的東西極少,這極少的東西卻還是他從旁人手里得來的。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 把懷里的酒壇再抱緊些,貼著胸口。遠(yuǎn)遠(yuǎn)有腳步聲傳來,快靠近殿前時卻又立刻放輕了許多,人影只在窗紙上快速地閃過,過了一會兒,刻意放輕的腳步聲響亮起來,漸行漸遠(yuǎn)。 暮色四合,窗紙上暈上一層余輝的豔紅暖色,香爐中還漫著絲絲的云煙,又一天過去了。勖揚君臥在榻上,等待著,一天又一天地,等待著…… 除了等待,別無他法。 文舒已入了眾生輪回盤,加諸於他魂魄之上的鎖魂術(shù)就失去了效用,如同斷了線的風(fēng)箏,任他這個牽線的人再如何牽扯手里的線都無濟於事。 可是仍舊不愿,不愿只能看到他片刻的幻影,看得尚不真切又即刻消散。亦不愿只能抱著冰冷的物件來填充虛空。人心總是填不滿,心里的空洞每日每日都在擴張。想看清他的臉,想聽他說話,想知道他的行蹤,想去尋找,想用雙手去真實地觸碰,想帶回他的身邊,略側(cè)過眼就能看到他淡然的面容……很想很想,遠(yuǎn)遠(yuǎn)超過眼前模糊的幻象。 想到不能自抑,滿滿一室都是他的影子,一顆萬年不動的心滿滿都是渴望。 再也忍耐不住時,擅長察言觀色的西海龍宮龍皇子伯虞在勖揚君耳邊謹(jǐn)慎地說道:“或許地府那邊能有些消息?!?/br> 話一出口,伯虞便後悔了,暗暗罵自己愚昧。地府是亡魂的歸所,鬼氣森森,怨魂惡鬼叢生。仙家自視清高,素來看它不起,更遑論這位傲得眼高於天頂?shù)奶炀?,怎肯紆尊降貴到地府去問消息? 便忙補上一句,道:“天君稍等,伯虞這就替您去那邊問一問?!?/br> 話未說完,卻見一道紫影破空而出,轉(zhuǎn)瞬便消失於天際。伯虞著實吃了一驚,望著廊前瀟瀟的落花,好半天也回不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