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查的案子，無論怎樣的結(jié)果，哀家都想第一個(gè)知道答案，可以嗎？”

    段子明沉思了下，點(diǎn)頭允下：“臣知道了?！?/br>
    太后聞言，斂眸：“你去吧。”

    段狐貍告退，人走到門廊卻又站定，平靜地瞧著，不遠(yuǎn)處內(nèi)侍們利索地更換著時(shí)牌。

    “太后，我不知道您每天祈福，是不是為了陛下。但是我覺得，就算神會原諒了陛下，很多人也不會原諒他的！”

    是時(shí)，麗日當(dāng)空，風(fēng)過桂花林。

    綠葉中桂花，層層點(diǎn)點(diǎn)壓枝喧鬧，其香隨風(fēng)而飄。

    林里，有人緩緩睜開細(xì)長雙眸，俊逸的臉龐溫潤如玉。

    人很美，但更殘酷，異常清醒的殘酷——帛泠。

    眼前西風(fēng)，揉出一場桂雪，簌簌落下?；ㄑ┞涓苍趦擅洞笥≈希稣鄱紱]有去看，視若無睹，只當(dāng)灰塵。

    抬手，他優(yōu)雅地接過太監(jiān)遞來的湯藥。碗里黑色的藥汁，輕蕩。

    “母后要你傳什么話？”帛泠將藥一飲而盡，頃刻澀苦滿口。

    “太后說，錦衣侯原本只是告假，休整些日子，又怕自己誤了朝廷大事，所以才辭官的?！?/br>
    “哦？”帛泠換過瓷碗，這次是甜羹，桂花酒釀。

    “太后請陛下不必為難他們?！?/br>
    “錦衣侯是朕的侄兒，阮寶玉命雖極爛，但也算屢立奇功的大臣，朕怎么可能為難？。你去回太后，說朕心里明白得很，請她放心。可他們職位必須保留，就當(dāng)朝廷修養(yǎng)放他們長假，帛錦與那……阮寶玉何時(shí)想返朝，自然官復(fù)原職?！辈鰯噭?dòng)瓷匙，聲音高高在上，暖如春風(fēng)，卻聽得讓人悚然。

    帛泠品羹，一勺入口，果然甘甜清香。

    夏天一過，皇帝會很忙，祭天祭地祭祖宗，太常寺每年這時(shí)候都會天天伏地，告戶部——不給錢。

    今年，鐵公雞的戶部尚書，也不含糊，成日里在帛泠面前苦著臉，只差沒當(dāng)場把算珠拿出來，撥得當(dāng)當(dāng)響了。歸納到最后就是一句，國庫沒多少錢送太常寺大辦。

    “尚書可以親自呈諫，勸朕取消祭奠?！辈稣{(diào)解到最后，沒了耐心，放出殺手锏。

    這下，尚書惶恐不安了，愿意和太常寺商議解決。他們沒問題了，帛泠倒被煩出了病，雖說小恙，畢竟傷神。

    所以，沒料到帛錦他……

    帛泠心思輾轉(zhuǎn)，嘴里突然嚼出酒釀里異物，舌尖去舔，小而堅(jiān)硬，應(yīng)該是碎掉的瓷渣。他沒有勃然大怒，吐出異物，仍是面不改色，狠狠地嚼動(dòng)著。

    瓷渣堅(jiān)硬，根本咬不碎，卻在他狠命地咀嚼下，渣尖飛快劃破牙床。

    嘴里嘗到一絲腥甜味道。

    那血腥漸漸取代了桂花的香甜，滿口的血，終于緩慢地嘴角滑出。

    身旁的侍衛(wèi)太監(jiān)見狀嚇壞了，個(gè)個(gè)不明狀況，有的大聲疾呼著要尋太醫(yī)，有的跪地低頭：“圣上，請保重龍?bào)w?！?/br>
    帛泠這才將瓷渣吐在手上，血順著指縫，一滴滴落下，融蝕入地，浸染上了桂花，點(diǎn)點(diǎn)紅斑。

    “定是御廚辦事不小心，碎了瓷碗沒收拾干凈，請皇上饒命！”戚戚央求聲。

    帛泠露出貓捉耗子，看著自己戲弄獵物瀕臨死亡時(shí)的微笑：“罷了?！?/br>
    有素燃在，他怕什么？

    帛錦的事……過些日子再說，也成。他當(dāng)真說走就走得了么？

    當(dāng)然說走就走。

    當(dāng)時(shí)，花癡阮寶玉為這句話，立即感動(dòng)得不行，色令智昏。

    他趕回侯府，就卷起鋪蓋，算是收拾完了自己的行李，扛上阮儂，捎上藍(lán)庭，目不斜視地往門外沖。

    帛錦一把拉住他。

    “走啊，侯爺?！比罨òV，寶光璀璨地笑著，目光還是有點(diǎn)呆。

    “你不向李延道別？”帛錦很婉轉(zhuǎn)地，很婉轉(zhuǎn)地提醒他。

    “哦，我已經(jīng)把官印留下了?。　?/br>
    “……”

    “侯爺，我這人就是重感情！我怕再多想想李延，會控制不住帶上了他的。我們還是快走吧，否則要帶上好多人呢……”阮寶玉眉垂圓眸地回著話，心里明白：就是不能帶上那根能點(diǎn)天燈的大蠟燭。

    帛錦莞爾，當(dāng)真被寶公子攥著衣袖，走出京城。

    四人真正地徒步，走出了京城！

    出城好幾里，寶公子才累得不行，停下喘粗氣；才很有智慧地想起，這人間尚有雇車做腳力這回事；隨后他更有智慧，劫攔別人的車，動(dòng)之以情要人家讓位。

    最后，在帛錦的銀票勸導(dǎo)下，車上的一行人終于不再嗤鄙寶公子，乖乖地讓出了牛車。

    私奔初步，可謂順利。

    爾后這一路，天空清明，涼風(fēng)颯爽。

    阮寶玉也不欣賞秋景，整日里色迷迷瞪著帛錦瞅。

    車外面野菊灼灼，人與黃花各自香。

    “我有靈感了，侯爺就保持這位置不動(dòng)哦。”阮寶玉吐口水當(dāng)墨，開始動(dòng)筆，“侯爺，你真好看。”

    “……”

    “侯爺，我能不能不吃豬肝啊。豬長得一般也就算了，肝也長得太難看了……”最令寶公子不爽的是，要吃豬肝。每頓都有，燒法不同?？伤緛砭筒粣鄢?！

    “那你別喂血。”帛錦很干脆。

    “侯爺坐身邊，連豬肝都變得挺好看了?！比顚氂裎嘏e筷。

    每逢這時(shí)，阮儂都會將頭枕在藍(lán)庭肩上，撒嬌：“娘啊，你當(dāng)年怎么把我丟給這樣的人做爹呢？”

    “那是因?yàn)椤彼{(lán)庭舉手撫額，好似認(rèn)真思考著這個(gè)問題。

    眉月東升，一天又如斯而過。

    是晨正午，緩行的牛車過山道，突然停了下。

    阮儂最先從掀簾，探出頭。他剛想問車夫怎么停了，就見車前有支張狂馬隊(duì)，雁翅排開。

    最前幾騎，舉著短弩，支支尖銳的箭頭，對著牛車青布簾門。

    枯葉紛落，氣氛凝固，無聲地向四周渲染開。整個(gè)山道間，只聽得高空鷹隼盤旋長嘯的聲音。

    “你們是……追兵嗎？”阮儂小心翼翼地問。

    聽到追兵一說，帛錦抬眉，出了牛車，“他們不是官兵?！?/br>
    身披鎧甲，卻非官兵。那是——

    阮儂眨眨，興奮歡叫：“師傅，他們是山賊，對不？哈哈，進(jìn)山好多天，終于讓我遇上山賊嘍！”

    這陣歡聲一出，極其洪亮，回音隆隆。

    可能沒料到，阮儂有這一吼，對面的馬隊(duì)中，有一馬倏然驚動(dòng)，而馬背上開弩的也跟著，不慎人向后仰，手微微一抖，弩床上銳箭對天射出。

    箭聲破空那瞬，高空的鷹隼忽然俯沖下來，逼近弩箭那刻，巨翅速斂，低頭迅猛地叼住射出弩桿，隨即黑翅扇動(dòng)著，穩(wěn)穩(wěn)落在帛錦肩頭，歪頭，俯瞰側(cè)望。

    “恭迎殿下，恭迎殿下，恭迎殿下！”

    馬隊(duì)騎兵好似如夢初醒，全都放下弩器，整齊叫喊著。聲似雷鳴，字字震天動(dòng)地。

    獵獵風(fēng)中，帛錦廣袖如翼，肆意張開。

    第三十二章

    “阮寶玉，你個(gè)犬母所生的！”李延啐了一口，第九千九百九十八次地詛咒，腳第到九十七次踏進(jìn)侯爺府的門檻，去找管家問有沒有侯爺他們的消息。

    管家老實(shí)善良，每次都無奈搖頭：“恕難奉告?！?/br>
    也是，人家私奔會告訴你去哪里嗎？

    李延垂著頭，打算打道回府，卻見蕭徹迎面走來。他知道，帛泠已經(jīng)對蕭徹法外開恩，解了他的禁，派他監(jiān)督淮河沉鐵一事。

    風(fēng)徐送，帶著藥香。

    多月不見，眼前的蕭徹又瘦削了很多，氣色也不是很好，站得挺遠(yuǎn)也能聽出他呼吸中夾帶著粗喘，然而腰桿還是天生地挺拔。

    “蕭少?！崩钛娱_口招呼，才想起蘇銀那個(gè)叛徒，還寄宿在他家，心里頓覺尷尬，可惜有點(diǎn)晚了。

    “李少卿別來無恙?！笔拸匚⑿χ€禮。

    “哦，我是來看看有沒有侯爺他們的消息?！?/br>
    “我聽說了，即便是人去樓空，也想來看看?！?/br>
    “蕭少保，蘇銀他……”李延搓手，試圖解釋。

    “我明白，人各有志，不全怪他?！笔拸囟聪?，搖搖手。

    這一句，又讓李延接不上話，傻呆了會。

    “兩位大人，大風(fēng)天的，不如請到耳廳歇歇腳，喝口茶再走。”侯府管家及時(shí)插了話。

    “也好，李少卿，請?！笔拸卮蟠蠓椒酱饝?yīng)了。

    李延只好硬著頭皮跟了進(jìn)去。

    侯府耳廳不大，堂內(nèi)蘭花盛開。

    李延本來就不喝茶，少見的是蕭徹也不碰茶盞，進(jìn)了廳只對著蘭花瞧。

    “這蘭花怎么了？”

    蕭徹感慨，“這盆蘭花是原先阮少卿問我討去的，那夜他家失火，我以為花也跟著毀了。原來留在這里，還活得不錯(cuò)?！?/br>
    李延皺眉，回想起那晚，蕭徹著急的樣子，恍然道：“少保，著急也不全為了阮寶玉??？”鬧了半天，你擔(dān)心的是花，難怪阮寶玉跟著侯爺奔了。

    蕭徹好似受不起花香，沒回答，便開始一個(gè)勁地咳嗽，兇得好像整個(gè)肺都快被他咳出來。

    弄得李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自己急得甩汗，袖口一揮，一張紙也順帶飄出，悠哉哉地落地。

    “這是……”蕭徹?fù)炱稹?/br>
    “哦，這是阮寶玉欠段子明的借條。我和段子明交情不錯(cuò)，把單子幫他贖回來了?！?/br>
    蕭徹手捏紙張，肅然起敬，嘴角勾出了一道弧線：“字不錯(cuò)，我想留作紀(jì)念?！?/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