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井口望下去一團(tuán)漆黑的井水，內(nèi)部竟是如此清澈，井口上空的月光投射下來，讓水面變成了一塊碩大的月光石，不停變換著夢幻迷離的光彩。

    何天巳看得入了迷，可身體卻不由自主地移動起來，先是沉到了布滿芼苔和軟泥的井底，隨后又在緩緩騰起的渾濁中漂向月光照射不到的真正黑暗。

    這里有潛流。

    何天巳很快就感覺出來了，井底有一股溫度更低的暗流，正裹挾著他朝下游的方向流去。

    漂著漂著，前方的空間似乎無窮無盡。他心里咯噔一聲：難道說剛才那個女鮫人把他推下井來，是讓他順著水流去找她的孩子？

    何天巳覺得自己有點(diǎn)開竅了，于是放松身體，開始接受這段奇幻的旅程。

    沒有了月光的水底世界逐漸陷入了真正的黑暗。然而說不清楚究竟是為什么，何天巳卻覺得自己能夠感知到身邊的各種動靜。

    他覺得自己正在穿過一片天然的石灰?guī)r洞xue。冰涼的水下，到處都是倒懸的石鐘乳和崚嶒的大塊巖石，如同蟄伏在黑暗中的巨獸。頭頂偶爾也會有微光流瀉下來，那多半是別的井口或是山間的泉眼，一晃就消逝了。

    仿佛并沒有過去多久，何天巳感覺水的流度越來越快，溫度也逐漸回暖。水底的亂流多了起來，時不時地將他粗暴地推撞到巖壁上。

    幾番忍耐之后，他開始嘗試著無視水的流向、自主決定前進(jìn)的方向。奇怪的狀況又發(fā)生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水中異常靈活，竟像魚兒一般進(jìn)退自如。

    又穿過了一條狹窄的水道，黑暗突然消失了，月光重新照亮了他的眼睛。

    何天巳意識到地下暗河已經(jīng)再一次涌出了地表。此時此刻，呈現(xiàn)在他面前的是一片遼闊無垠的巨大河口。頭頂?shù)奶炜粘尸F(xiàn)出完美的穹窿形狀，銀河璀璨，星光與月色交相輝映，映著不遠(yuǎn)處平靜的海面，凌波一片。

    “小明之前說得沒有錯，院子里的那口井果然通向大海！”

    興奮之余，何天巳這才又記掛起了明若星。

    剛才出門之前，明若星非常明確地禁止他到處亂跑?？裳巯滤家呀?jīng)跑到了大海邊上，要是明若星轉(zhuǎn)頭回來找不到人，鐵定會野貓變老虎，說不定還會狂性大發(fā)再補(bǔ)上一口……

    想到這里，何天巳下意識地伸手捂了捂自己的脖頸。

    奇怪了。不痛不癢，也沒摸到什么痕跡。明明按照明若星之前的力道，就算沒咬出血，也鐵定會留下淤青腫脹。

    對了，是幻境！

    現(xiàn)在的一切都是假的。他真正的身體應(yīng)該還好端端地躺在床上，像個睡美人似的等待著明公子的歸來。

    順利地說服了自己，何天巳又重新將注意力轉(zhuǎn)回到眼前。

    那個女鮫人讓他去找她的兒子，可是天地茫茫、大海渺渺，想要找到一個小孩談何容易？

    何天巳一邊自我否定，一邊舉目四望。下一秒鐘，遠(yuǎn)處就有什么明晃晃的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似乎是一個礁石小島，島上有座樣式古樸的宮殿式建筑，就那么孤零零地佇立在水天相接的地方，簡直就是傳說中的海外仙山。

    何天巳微微地張著嘴，囁嚅了半天才將那個名字從心里的一團(tuán)亂麻之中挖了出來。

    “海神廟！！”

    毫無理由地，他認(rèn)定了礁石上的這座宮殿就是鬼故事里的海神廟。按照傳說，女鮫人的孩子就是在這座廟宇里頭被——

    他沒有繼續(xù)往下尋思，立刻又一個猛子扎進(jìn)水里，朝著礁石的方向拼命游去。

    看起來遠(yuǎn)在天邊的礁石很快就到了何天巳面前。近距離觀察起來，這里比他想象當(dāng)中的還要宏偉奇妙：海岸邊有一座類似碼頭的石臺，兩行古樸石燈一路從臺上蜿蜒伸向海中，石龕里油燈明亮，輝映出一長串從海中冉冉升起的石階道路。

    路從海中來，顯然并不是為普通人類準(zhǔn)備的。何天巳沒有費(fèi)心去想這背后的來龍去脈，他游了過去，踩著臺階一點(diǎn)點(diǎn)走上了石臺。

    石臺的正后方就是海神廟的大門。遠(yuǎn)遠(yuǎn)看上去仿佛木構(gòu)建筑的宮殿，飛檐斗拱、瓦當(dāng)柱脊，居然全都是用石頭雕鑿而成。

    一路沿著燈火的指引，何天巳邁過朱漆門檻，看見正殿內(nèi)頂天立地著一尊巨大的神龕，龕內(nèi)供奉著的海神身穿錦繡龍袍、頭戴旒冕，卻不知為何用一方黑色的薄紗蒙著臉，看不清真面目。

    何天巳正在納罕，忽然聽見有孩童哭喊聲，隱隱約約地從正殿后頭傳了過來。

    他立刻放輕了腳步，循聲走去。發(fā)現(xiàn)那聲音是從正殿后頭的礁石上傳過來的。

    有二十來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手持著松脂火把，團(tuán)團(tuán)圍住了一根用粗毛竹做的挑桿。而那挑桿的前端正懸在海面上，五花大綁著一團(tuán)不斷發(fā)出哭聲的襁褓。

    襁褓里正是那女鮫人的孩童！

    何天巳看得好一陣頭皮發(fā)麻。在明晃晃的火把照耀下，他清楚地看見那個孩子正在流血，血水一滴一滴地墜落在海面之上。

    這是在做什么？！

    驚愕之下，何天巳趕緊提醒自己，現(xiàn)在所目睹的這些都早已是過去的既成事實(shí)。沖動改變不了什么，只會讓幻境戛然而止。

    于是他躲在廟門后頭，按捺著情緒繼續(xù)觀察。

    今夜無風(fēng)無云，大海原本是波平浪靜的，倒映著頭頂?shù)木薮筱y河。然而并沒有過去多久，孩童血水滴落的附近海面卻開始了翻騰。

    何天巳睜大了眼睛。他看見無數(shù)雙銀白發(fā)亮的手指和手臂，從漆黑如墨的海水中探伸出來，飛快地抓向半空。緊接著，有一個男性鮫人已經(jīng)飛身躍起，撲向懸在挑桿高處的無助孩童！

    然而岸上那一群惡漢的反應(yīng)也很快，立刻迅速地將挑桿高高揚(yáng)起。

    那鮫人在半空中撲了一個空，眼看就要重新落回海里，卻在這個時候，一支帶著倒刺和繩索的冷箭破空而來，正中鮫人的左肩！

    那名男性鮫人發(fā)出一陣尖利的慘叫聲，落入水中時激蕩起了一片巨大的水花。岸上的男人們卻發(fā)出勝利的大笑，一邊迅速拖拽著箭尾的繩索，硬生生地要將那個鮫人拽到岸邊來！

    同伴的生命正在遭受威脅，越來越多的鮫人開始出現(xiàn)在礁石邊上的海域里。他們憤怒地卷起海濤，一陣陣地拍向岸邊，可是栓吊著幼童的挑桿卻始終在他們的頭頂高處游走，血液低落在他們的身上，夾雜著隔空而來的冷箭和肆無忌憚的嘲笑聲。

    也有幾只鮫人嘗試著想要登岸rou搏，然而還沒靠近岸邊，就被事先布置在水下的漁網(wǎng)纏住。縱使有少數(shù)幾個強(qiáng)行登陸，也會怪異地突然動彈不得，繼而被岸上的男人抽出大刀砍得皮開rou綻！

    就這樣，在通紅火把的映照下。本該是神圣莊嚴(yán)的海神廟旁，一場卑劣的捕獵、一場屠殺正在肆無忌憚地進(jìn)行著。

    海水變了顏色，空氣中甚至飄散著濃重的血腥味！

    何天巳第無數(shù)遍告誡自己，眼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幻境?？墒撬男呐K還是越跳越快，仿佛加熱著他的血液，連帶頭腦和身體一同迅速地灼熱起來。

    憤怒，無法遏制的憤怒，像潮水一般洶涌而來。

    何天巳完全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有過如此強(qiáng)烈的負(fù)面情感，可他卻又覺得這種感覺似曾相識，帶著一種令他厭惡的熟悉。

    他輕輕搖晃了一下腦袋，陰沉混沌的思緒里忽然閃現(xiàn)出了一些支離破碎的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