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能種了朵假花_分節(jié)閱讀_10
苑主走了。我和小妖精蹲在院子里面面相覷,兩相悲戚。 小妖精長得比我快,賊快賊快。年初的時候還是個雪玉可愛的小團子,年尾就已經(jīng)長成一個玉樹臨風(fēng)的大人了。不僅外貌看起來成長了許多,連說話的調(diào)調(diào)都變得高深莫測起來,我一度懷疑他在裝比,故意說話讓我聽不懂。我特別不適應(yīng),每天抱著他大腿比劃,氣哼哼地念叨總有一天比你高。 不過長這么大只,一直妖孽妖孽地喊也不合適了。我說我給你取個名字吧。 姓隨我姓文,名的話……世人有譽蓮訪群英之艷絕﹐標(biāo)高名于澤芝。你的名字,叫文澤之。 第11章 十一 我對微蓮苑苑主的話特別不服氣。他說文澤之是菜菜,我非要在碗里種出花來。來年春天翻盆的時候我特意選了個汝瓷筆洗,把文澤之的藕塞了進去,一邊塞一邊說你要爭氣,一定要把花開得漂漂亮亮。我還抱著汝瓷筆洗朝著荷池里指指點點,說澤之,你看看你兄弟,他們身為菜菜都有開花的尊嚴(yán),你不能這么不爭氣。 文澤之無言以對。 結(jié)果萬萬沒想到,那年春天大旱。 赤地千里,遍野餓殍,池里水枯泥裂,苑主送給我那些藕一個都沒活下來。我悄悄攢了一小缸水用來養(yǎng)澤之,被打理院子上下的嬤嬤發(fā)現(xiàn)了,追著我叨叨了半個雕龍園,跟我爹上次被我爺爺追著打的那段合起來剛好一個圓。 好不容易熬過了這年干旱的春天,又迎來了澇災(zāi)爆發(fā)的夏天。我的院子都被水浸了,水高得淹過我膝蓋。我隨手把澤之一扔他都能游起來。 我以為這應(yīng)該是我出生以來度過的最艱難的一年了,萬萬沒想到這還只是一個開始。 和澤之相依為給一個年頭,我們純潔的革命友誼得到了質(zhì)變級的升華。具體體現(xiàn)為我某天早上起來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褲襠濕了,沒跟我爹娘說,就讓澤之幫我收拾了。 后面就一直是澤之幫我收拾。偶爾還會幫著收拾一下濕褲襠的前提條件。 就這么又荒唐地消遣了幾年,我的院子里栽滿了蓮花。各色各樣的碗蓮,再難開的品種都被我種出過花來,澤之卻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我爺爺說壽兒這么喜歡種荷花,壽兒的院子就起名水華軒吧。水華水花,水上之花,也是蓮的意思。 住在水華軒里,盛夏之上團花錦簇荷風(fēng)萬頃,我抱著一枝仿佛永遠不會開花的澤之,如置三九寒冬的孤寂。 我漸漸長大了,身體卻日復(fù)一日地虛弱下去。爺爺給我介紹各門閨秀,說娶個媳婦回來可以沖沖喜,說不準(zhǔn)就能把病氣沖去了。我白天會見各家各派的大小姐,哄哄這個,寵寵那個,晚上就順著假山爬到屋頂上,叫澤之陪我喝酒。 我說澤之,他們都說你是我臆想的,世上沒有精怪。 我說澤之,你要是能顯形多好。看他們誰還敢笑話我是小瘋子。 我說澤之,你要是能顯形多好。這樣我還愁什么結(jié)親的事兒。 澤之牽著我的手細細地吻,說為人難矣,但為了光明正大地站在你身邊……我要修煉成神。 我說好,我等你的。 我忽然想起來一件事。因為微蓮苑苑主篤定澤之是菜菜,澤之還沒有品種名字。我想我這樣精心養(yǎng)育的花朵怎么可能是凡俗之輩,就算澤之是菜菜,也一定是一支與眾不同的菜菜。別人不給他名分,我給。 我悄悄在心里想好了要給他的品種取個什么名字。先不告訴他,等他開花了再說,我怕他聽到這個名字會驕傲。 浣紗蘇娃,就叫浣紗蘇娃。 蘇是吳州,娃在吳語中是美麗女子的意思。在吳州浣洗過紗羅的美麗女人,史上留名的只有一個。 六月花神,蓮女西施。 直到我弱冠我爺爺也沒給我找到合適的姑娘,終于消停一陣了,開始忙著cao辦我的及冠禮??赡苁窍游颐皦邸边€不夠有福氣,又給我起了個字“長生”。有了字以后大家就都喊字,文長生文長生地叫上了,只有澤之還喊我壽兒以示親昵。 可能是我爹在抓周禮上磕蓮子的事兒給我爺爺留下了深刻心理陰影,這次我及冠禮爺爺沒把他提溜回來。當(dāng)然,那時候爺爺想提溜他回來也提溜不成了——流寇連敗官兵,邊疆督師無人,李賊大軍攻破京師,圣上崇禎縊死煤山樹頂。我爹駐守黿江糧草不濟,日日饑兵討?zhàn)A,幾欲南下求生都被人勸住,說此時朝局并未明朗,不可輕舉妄動。 我爹勉力支撐,好容易撐到福王繼位,福王卻是個拎不清的,妄聽jian讒,寵信魏黨余孽,打壓復(fù)社文人,還判我爹有謀反之心,午門斬首。我娘生了我后一向體虛,得此消息哪還受得住,一口氣閉了追我爹西去。我爺爺?shù)弥耸乱彩菤獾靡徊〔黄?,被我哄去姑蘇臺養(yǎng)病。 我冠禮剛畢,雕龍園忽地就冷清了。 再說那荒唐無道的福王陛下,別的事情不做,偏是歡喜珍稀名花。不僅大修行宮栽種草木,還令群臣扮演牡丹亭眾花神穿行其中,以供取樂。牡丹芍藥月季木槿這等艷麗俗色看慣,又愛上蓮花。偏不知哪位寵臣進言,說天下荷風(fēng)聚吳州,吳州蓮盛開雕龍。雕龍園蓮花之美中原聞名,偏偏又是個罪臣之府,陛下喜歡,不若臣替你抄了回來。 我也不知道我愛種花是招誰惹誰了。一朵花兒,竟招致滅門之災(zāi)。好在有身份的人多少都要點面子,不至于上門就三光政策,只是先請我在廳里喝了杯茶。 奉旨前來的魏黨大臣姓阮,文采斐然,倒也是條衣冠好狗。他假情假意地在我院子里繞了三圈,大贊水華軒蓮花之美天下罕有,拽了幾句酸文,又回到廳里繼續(xù)喝茶。他慈眉善目地問我,文小少爺,你爺爺從文,你爹爹從武,你是愛學(xué)文是愛學(xué)武的?若是愛武,你可幫我鑒賞一二,這刀是利不利索? 他說著就從身邊侍衛(wèi)腰間抽出把精煉雁翎刀拍在桌上,桌子一震,茶杯掀翻好幾只。我垂眼看了一眼,怎么不知這把刀子當(dāng)與此刻架在我遠在姑蘇臺修養(yǎng)的爺爺頸間的刀子如出一模,眼睫一顫,故答:讓大人見笑了,小子從家翁習(xí)文,不識武藝。但小子倒也知道,尚方賜刀,必是鋒利無匹的。 阮大人哈哈大笑,讓人把刀子收了回去,說:久聞文家小少爺是個七竅玲瓏的人,今日一見,果不其然。你所著的《雕龍荷風(fēng)譜》名聲早已上達天聽,連圣上都感興趣得很。 我忙說謬贊,謬贊。 那不過是我寫下來的與文澤之相處的日記,順筆再提及了一些其他碗蓮的養(yǎng)殖過程,實在擺不上臺面的小玩意兒。 阮大人又說,對了,文少爺,聽說你乃是吳州第一富貴風(fēng)流的子弟,博彩擷花樣樣精通,不如陪我這老古董玩樂一番?我也不懂你們年輕人的花樣,就耍個最簡單的賭大小吧。 天地良心,我生長雕龍園,再鋪張浪費也只知琴棋書畫風(fēng)雅事流,吃喝嫖賭真是一竅不通。他說賭大小的時候我還愣了好一下那是什么玩意兒,直到有人端了一盅象牙骰子上來才隱約猜到這是什么意思。我與阮大人互弈幾局,各有輸贏,看起來倒也是主客皆歡其樂融融的場景。玩到日薄西山,阮大人說累了,不賭了,猜完最后一盤散伙吧。不過都最后一盤了,空賭也沒什么意思,要博點彩頭才好玩,文少爺,你說是也不是? 我看了看他身后的侍衛(wèi)按在刀柄上的手,說您說的是。 他又說:我們也不賭大了。就這樣,你若勝,我應(yīng)你一個條件,只要我能做到的都隨便你開。我若勝……你就把雕龍園贈我,你做不做得了這個主? 我看了看他身后的侍衛(wèi)按在刀柄上的手,說好,我做得了這個主。 他說他賭小,我說那我賭大。六枚象牙骰子在玉盅里晃蕩起來,叮里當(dāng)啷清脆悅耳。我緊緊盯著桌上晃動的玉盅,手心鬢角冷汗如流。 玉盅啪一聲扣在桌上,揭開,里面象牙骰子光色潤澤,嵌在上面的瑪瑙點紅得刺眼。 六六大順。 我剛松一口氣,身后的仆從都按捺不住小聲雀躍起來,歡呼“賭贏了賭贏了”。卻見桌對面的阮大人不徐不急地擦了擦手,說不對吧。 他說,文少爺,是我記錯了嗎?我怎么記得剛才是我賭的大,你賭的小呢? 滿室忽然死寂無聲。我一腔熱血凝結(jié)成冰,無處奔流。 阮大人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等我答復(fù)。我看了看他在桌面上輕敲的手指,又看了看他身后的侍衛(wèi)按在刀柄上的手,只覺得這一腔結(jié)冰的殷血都被抽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