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們找軍隊里的法師來探查的施法痕跡，法師會推論出：一定是某個學(xué)藝不精的死靈師在胡亂做實驗，他不小心搞出了亂七八糟的東西，自己又控制不好，于是他就把它們丟在樹林里不管了。

    這些活尸無目的，無智能，攻擊力差，行為缺乏邏輯，所以這肯定是失敗品。不死生物會親近死亡的氣息，所以它們才會來墓園溜達(dá)。

    黑崖堡的軍隊法師肯定會做出這樣的判斷，因為那人的死靈學(xué)概論課是伯里斯教的。伯里斯一向用雙重標(biāo)準(zhǔn)來教學(xué)，對真正的學(xué)生是一套，對那種需要做基礎(chǔ)培訓(xùn)，但又拒絕死靈學(xué)的人是另一套。

    如果奈勒知道了昨晚的事也不要緊。他既不會懷疑艾絲緹，也不會找她幫忙。艾絲緹早就回王都了，昨晚她參加了貴族千金們組織的酒會，今天動身到東部小鎮(zhèn)去視察孤兒院了。

    一切都這么完美，只差讀取麗莎的記憶。

    伯里斯選擇了地下神殿的甬道。這里安靜隱蔽，實在是絕佳的施法場所。

    他把麗莎放在大殿門前，沒有打開門。門里面尸體堆積如山，他做嵌合魔像時把尸山弄得有點亂，隨便打開門會讓它們坍塌涌出來……這讓伯里斯想起了在教院工作的日子，很多法師同事的私人儲物柜就是這副德行——隨便開門者，將被雜物掩埋。

    伯里斯在地上畫好法陣，把麗莎以側(cè)臥位擺在中間，拿出一支上下均有尖刺的金屬燭臺。

    他給上方的尖刺裝上白色蠟燭，將下方的尖刺刺入尸體頭部翼縫處，然后他劃破自己的手指，讓血順著金屬刺流向尸體的頭顱。

    第一滴血滲入尸體時，伯里斯點燃蠟燭，開始念誦咒語。

    蠟燭的火光是冷藍(lán)色的，光芒范圍只夠映亮尸體和法師的臉。遠(yuǎn)處還有幾盞提供照明的普通蠟燭，隨著咒語越來越長，那些蠟燭開始一個個熄滅。

    沒過多久，甬道完全暗了下來，連冷藍(lán)色的火光也消失了。伯里斯閉上眼睛，冷光出現(xiàn)在他漆黑的視野中。

    冷光服從他的指示，開始為他引路。他要在靈魂的迷宮中排除無關(guān)的記憶，盡早找到想要的東西。

    白楊樹，青珊瑚，熠熠星空，無邊碧海，嘈雜的街市，寂靜的晚霞，葬禮上的哀歌，立春日的狂歡……一個靈魂中存在著浩如煙海的記憶，幻如火焰，凜如利劍。施法者必須時刻保持專注，把精神牢牢集中在目標(biāo)上，讓那股藍(lán)色冷焰引領(lǐng)自己，躲過繁冗無用的信息。

    伯里斯很快就找到了它。金屬封面的古書，一側(cè)是鐵黑色，一側(cè)鑲有銀鏡，引路者撰寫《子夜編年史》，后來人傳唱《白銀頌歌集》。

    現(xiàn)在他可以直接知曉麗莎所知的一切了。骸骨大君是不是已經(jīng)看到了這些故事？他看到了多少，他自己又記得多少？

    在龐大的信息侵入靈魂時，一個念頭在伯里斯腦中閃過……他突然就明白了一件事。

    洛特總是做出關(guān)于愛情的提示，而他總是無法給出明確的回應(yīng)。他一直維持著若即若離的態(tài)度，簡直像因被追求而煩心的貴族小姑娘。

    伯里斯自認(rèn)并非矯矜之人。那么，為什么我會這樣？

    過去的六十年中，我常常在夢里見到他，現(xiàn)在他每天都站在我面前，為什么我卻一步也不想前進(jìn)？當(dāng)他向我走來時，為什么我卻下意識地后退？

    現(xiàn)在伯里斯明白了。這可不僅是因為性別問題，或者因為羞澀。

    跨越千年時光的半神會有著怎么樣的靈魂？恐怕再睿智的法師也無法了解。

    洛特巴爾德的身上籠罩著無邊的夜霧，就像亡者之沼的黑色高塔一樣。他嬉皮笑臉也好，沉潛剛克也好，那都不過是他的冰山一角。

    就像昔日，他每百年才能出來七天一樣……那七天只是他的一部分，不是他的全部。

    現(xiàn)在也是?，F(xiàn)在他仍未完全自由，他仍被囚禁在某處。

    所以伯里斯會下意識地退縮。他生怕自己救出來的只是一個幻影?；糜爸拢€有個完整的遠(yuǎn)古半神。

    那會是洛特嗎？還是伯里斯從不認(rèn)識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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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過來的時候，有人把一本書放進(jìn)了他懷里。當(dāng)時他還不知道這東西叫做“書”。

    他記不清對方的模樣，只記得那人在說：我再也沒有力量了，交給你吧。他不知這是什么語言，字句的含義直接傳進(jìn)了他的意識中。

    他抱緊書本，從深淵向上墜落，一直穿破水面，落入天空。

    他仰望無垠的漆黑大海，看著那個人漸漸沉入水下。

    之后，他看到的第一個畫面，是仲春時節(jié)百花盛開的山谷。

    他不懂欣賞美景，所以未作停留。等到他認(rèn)得諸多事物、學(xué)會閱讀文字、擁有了實實在在的身體之后，他回來了一次。

    這次，山谷變了一個樣。樹木化為灰燼，村落變成尸冢，山脊中部被某種東西開了一個豁口，就像大地上伏著被攔腰斬斷的巨龍。

    時間沒有過去多久，這可不是什么歲月變遷的痕跡。村落是被煉獄翼蛇的怒焰吞沒的，植物則被異界元素毒殺。

    山脊上的巨創(chuàng)倒真的與龍有關(guān)，那頭火龍擊殺了整個翼蛇編隊，然后與魔鬼的指揮官同歸于盡。它最后的怒火震徹大地，在山川上留下了永遠(yuǎn)的瘡疤。

    他把這一切都記下來了。不是用那顆剛長出來沒多久的腦子，是用那本書。他從后半本開始寫，寫得還很少，連半頁都沒有滿。

    在這之前，他已經(jīng)讀完了書的前半部分。書中介紹了關(guān)于神域的種種知識，記錄了黑湖與亡靈殿堂的關(guān)系，還寫滿了黑湖守衛(wèi)的痛苦與自省。

    神明與魔鬼相遇，相識，廝殺，別離，重聚，然后一同墮落，共赴深淵。

    在消失之前，黑湖守衛(wèi)用最后的力量把書和他的造物推向了人間。這造物是三種力量的糅合體，神域之力來自黑湖守衛(wèi)，煉獄之力來自魔鬼君主，死靈之力來自滿是罪惡靈魂的黑湖，所以他既可以救治生靈，也可以抵抗魔鬼的毒素，還可以從尸橫遍野的戰(zhàn)場上喚起屬于自己的戰(zhàn)士。

    他找到了火龍的亡骸。龍身已殘破不堪，碎裂的雙翼也不可能再翱翔于天際，他將尸骨粉碎又重新組合，把巨龍變成了一支軍隊，每個士兵都是被燒灼后的焦黑色，還長著骷髏頭和彎曲的龍角，與它們的創(chuàng)造者有幾分相似。

    聽說魔鬼可以把死者轉(zhuǎn)化為煉獄生物，而他則可以將死者轉(zhuǎn)化為不死的士兵。不僅如此，他還可以cao縱世間其他亡靈，讓它們一起抵御煉獄生物的進(jìn)攻。

    亡靈軍隊愈發(fā)壯大，世人也逐漸發(fā)覺了它們的存在。有人認(rèn)為這是神的援助，也有人認(rèn)為這是悲劇的征兆。

    曾經(jīng)有人遠(yuǎn)遠(yuǎn)看見過：月色之下，焦黑色與骨白色侵入魔鬼的營地，將那些赤紅的生物撕成碎片。

    人們看到了亡靈軍隊的領(lǐng)導(dǎo)者，但不敢接近。他們敬畏地傳頌著他的故事，將他稱為骸骨大君。

    他很喜歡這個稱呼，于是就默默把它記了下來。

    那天，他正在打掃戰(zhàn)場。他發(fā)現(xiàn)了兩具人類的尸體，一個是成年人，拿著折斷的骨矛，穿著簡陋的皮甲，全身血跡斑斑；另一個是渾身發(fā)青的女嬰，小小的頭顱上嵌著一枚煉獄恐鳥的牙齒。從死者的姿態(tài)可以判斷出，這個成年男人是為保護(hù)幼兒而死的，只可惜孩子最終也沒能逃離厄運。

    他想起了黑湖。當(dāng)創(chuàng)造者把書交給我，將我推向人間時，不知他的心境是否與這位父親相同。

    第7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