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道：“螢火芝乃傳說中的異物，又叫銀燈草，因其沿著礦脈而生得名，其葉似草，實(shí)大如豆，紫花，夜視有光，食其果則心竅洞明。你這里可有銀礦？”

    小滿茫然搖頭，那人放低了聲音，道：“去后山看看吧，你這里若是有銀礦，月明之時，便能看到銀燈草在月光下發(fā)出銀光了。”

    小滿還要問，那人已經(jīng)叫店小二拿酒，也不見他摘掉頭巾，手腕只一抖，一杯酒就不見了蹤影。周圍幾個探山客叫起好來。

    小滿素知探山客里多怪人，他們見多識廣，舉止奇怪，他又說笑了幾句，緩緩走開。

    是夜，小滿服侍先生睡下，背了背簍，便順著小路上了后山。路過平安的茅屋，見屋里黑洞洞的寂靜無人，忽然想，如果螢火芝只是指點(diǎn)礦脈的藥草，那平安何以不說？

    小路漸盡，便是幽深山林。林中的黑暗像濃郁的手，不著痕跡的握著他。

    一個晶瑩小巧的光點(diǎn)向他緩緩飛來，停在他手中的鋤把柄上。小光點(diǎn)收攏了翅膀，開始在手柄上爬行。

    無數(shù)隱約的光點(diǎn)像螢火蟲一樣在林間浮動。小滿屏住呼吸，靠近手柄定睛一看，是蜉蝣。蜉蝣怎么會在樹叢間？

    他再抬頭，漫天的蜉蝣穿過林間的空隙，向他飛來，停在他身邊的樹上，葉上，停在他身上，閃爍的小眼睛靜靜看著他。

    小滿謹(jǐn)慎的穿過蜉蝣棲居的樹木，所過之處，蜉蝣閃動著幾乎透明的翅膀，無聲的跌落，落在枯葉敗草斷枝上，落在正自盛開的野花上。地上蜉蝣尸體越積越多，厚厚一層，尚且未死的蜉蝣在其間光芒閃爍，像燒掉的字紙，在灰塵中有尚有火星留存。

    他再向前走，樹木變得茂密，伸出細(xì)長如蛇的藤蔓，層層疊疊擋在他面前。小滿用鋤把挑開藤蔓，從粗壯如水桶的千年老藤中間鉆過。這些不知名的、以前從沒見過的老藤上遍生細(xì)小的倒刺，小滿稍不謹(jǐn)慎，皮rou在藤上蹭過，立刻刮下貓舌頭大小的一塊，疼得刻骨鉆心。

    小滿漸漸失去體力，大腿小腿上滿是被藤蔓舔咬過的血痕，鮮血順著腿慢慢流下，順著腳腕流上腳掌，流入芒鞋，在地上印出深深淺淺并不完整的血腳印。

    螞蟻聞血而動，從地下鉆出，小小的頭，細(xì)密的觸角，密密麻麻的圍在腳印旁邊。小滿只感覺腳下似乎有什么東西蠕蠕而動，像是受到鮮血的吸引，馬上就要從地下鉆出來了。

    他只拄著鋤把喘息片刻，便又向前行。地上留下兩個極其完整的血鞋印，將螞蟻和蠕蠕而動的東西全部隔絕在后方。

    他再往前走，只見藤蔓戛然而盡，一棵粗壯的大樹矗立在面前。

    他進(jìn)山許多次，從未見過這棵巨樹。林間入夜本應(yīng)寒冷無比，但這大樹周遭奇熱奇悶，像是盛夏烈日當(dāng)頭時，在密閉的廚房里大火煮湯。所有粗壯藤蔓不過是樹枝上委婉垂下的絲帶，樹皮上滿是濃重的青苔，樹干上偶有幾個可以藏匿棕熊的小洞，深而黝黑，散發(fā)若有若無的獸息。

    在巨樹前，小滿只覺得自己如同蜉蝣一般渺小。他不自禁放下鋤把，在巨樹前跪下，誠心誠意的禱告：“山神大人，先生于我養(yǎng)育之恩深重，不是親生，勝似親生，如今他病勢沉重，只有螢火芝道果實(shí)方能救他，務(wù)請山神大人指點(diǎn)，我必當(dāng)盡心盡力的服侍山神大人?！?/br>
    一聲男子的輕笑飄蕩而下。一個樹洞里緩緩亮起了幾點(diǎn)淺淺銀光。

    小滿探頭進(jìn)去，看到樹洞通往一泓不知從何而來的泉水，水旁的石頭上生著幾株細(xì)弱的小草，果實(shí)紫色，每一顆都散發(fā)著銀紫色的光芒。

    這光芒和適才蜉蝣閃爍之光并不相同，而是熒然穩(wěn)定，如碎月，如晨星。

    小滿汗如雨下，如獲至寶，拔下兩顆螢火芝放入背簍，退出身對著樹又磕了幾個頭，才站起身。他本擬著原路返回，卻見樹后似乎別有洞天，向前走去，竟然有條長長的小徑，也不知拐了幾個彎，耳中忽然聽到活潑潑的嘩啦啦水響。

    小滿精神一振，全身汗水當(dāng)時褪了。他知道村子北邊有條小溪，若是能沿著溪流而下，便能突出重圍，然而溪水纖細(xì)，在石縫中忽隱忽現(xiàn)，泠然回轉(zhuǎn)，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正當(dāng)精疲力竭之時，眼前豁然開朗，水珠飛濺，竟然是一片亂石，中有湍急溪水滔滔而下。亂石邊坐著一人，一身胭脂作底金織暗花的衣服，在月下看來宛如血痕。

    平安。

    平安自然知道他來了，并不說話，只是仰頭望著夜空。小滿走近幾步，看到平安身邊一個彩釉瓶子，調(diào)色像五彩的野雞尾巴，鼻中聞到一陣似香非香的酒味。再看平安，眉目如水，顏色如郁郁的白芙蓉。

    “神仙?！毙M小聲說。

    平安總算看了他一眼，目光停在他身后的背簍上。小滿只覺得內(nèi)心被他看個通透澄明，急忙解下背簍，拿包裹整齊的螢火芝給平安看。平安瞧了一眼，抽動嘴角，說：“你要給我這玩意？”

    “不是，這是給先生的?！毙M辯解，“先生身子不好，郎中說了，只要兩味螢火芝做引子，他就能配出回春湯，先生就不再咳嗽了！”

    平安不感興趣的哦了一聲，摸過百花釀又淺淺啜了一口。或許是月色的原因，小滿大著膽子在平安身邊坐下，問：“適才是……是你領(lǐng)我去山神那里的嗎？”

    平安斜睨他一眼，淡淡道：“凡人生老病死，我哪管得來。”

    一路上小滿反復(fù)回想，越來越覺得那笑聲像平安，此刻卻被平安否認(rèn)了。他脫下芒鞋，在溪水里洗凈腳上的泥土和鮮血，看著水中一抹血紅色飛快消散，說：“先生曾經(jīng)去你房前祈愿。但你閉門不聽。”

    平安不加理睬，小滿垂下頭，衣服上滿是灰土，到處都被那奇怪藤蔓掛破，這樣回去又要挨罵，說他不知物力維艱。

    “昨晚看見地上有血，是先生半夜醒來吐的。他可能要死了。郎中說是上次洗桌布，溪水冰冷，受了寒。”

    “桌布不洗也是一樣用的。”平安淡淡地說，“有多少祈求，就有多少麻煩?！?/br>
    小滿看著他的側(cè)臉，說：“你根本不像一個神仙。你不是來保佑一方平安的嗎？可是你根本不在乎我們。先生從來沒有得罪過你，你為什么這么對待他？”

    平安忽然笑了，笑容如散落在水面的月光一般動蕩。他把晃蕩在指間的彩釉瓶子遞過去，說：“人間百年于我如彈指，但是這家酒一直很好喝?！?/br>
    小滿遲疑片刻，接過百花釀，瓶子入手沉甸甸的，他想起許多傳聞，包括這開朝以來已經(jīng)釀了一百多年的名酒。他抬起酒瓶，就著平安剛才的口澤啜了一口，酒液入喉，香如百花齊放，濃如飲人頸血，厚重的壓在喉嚨口，他一口氣順不過，咳咳咳咳停不下來。

    平安看他狼狽樣子，展顏一笑，仿佛心情大好，說：“好吧，我做件好事。我送你回家。”

    第四章

    他袖子一揮，小滿還來不及放下百花釀，便覺得身子如騰云駕霧般飛起。片刻后如噩夢般下墜，直直落到他家后院的柴草堆上，發(fā)出巨大的砰聲。百花釀跟著落在他身上，砸得他肚子一陣劇痛；轟然一聲，背簍最后掉下來，把百花釀砸得粉碎，泥土碎瓷撒了他一身，酒液順著衣服一直流到后背上。在后院睡覺的看門狗嚇破了膽子，狂叫起來。

    先生聽到狗叫，跌跌撞撞趕來，像要勒死他一樣緊緊抱著他的脖子，等他一顆心歸了腔子，舒了口氣，才松開小滿，見他臉上好幾道劃痕，在月光下高高腫起，衣服更是襤褸不堪，驚疑不定，問：“你這是怎么回事？”

    小滿已知適才必為奇遇，不愿隨意泄露遭先生恥笑，便只挑了“進(jìn)山采藥”部分告訴先生，先生臉色數(shù)變，像三伏天被人從頭上淋下一桶寒冰，期期艾艾，擠出一句：“難為你一番好心。老朽是風(fēng)中殘燭，隨時可能駕鶴西歸。何必冒著危險去山上為老朽采藥呢？”

    小滿把懷里抱著的螢火芝遞給先生，瞧著先生越發(fā)佝僂的肩，說：“先生，是我先對不住你?！?/br>
    先生苦笑：“你們小孩子懂什么，不過是些胡鬧，我都不放在心上了?！?/br>
    一陣風(fēng)來，將濃重的土氣酒氣吹得清淡，先生吸了吸鼻子，忽然問：“你身上的是百花釀？”

    小滿點(diǎn)點(diǎn)頭。

    進(jìn)了家徒四壁的屋里，先生點(diǎn)亮一盞黯黯的油燈，把螢火芝珍而重之收進(jìn)櫥子，才坐下來，從茶壺里倒出一杯略有茶味的渾濁茶水，讓給小滿一杯。

    “這是京城名酒，等閑也難見到幾瓶，你身上怎會有這么濃的味道？”

    小滿略略說是在平安那里弄的。先生一聽平安二字，臉色便難看了，躊躇片刻，說：“小滿，你何必要和平安混在一起？”

    大概只有小滿知道，他再也沒辦法忘記平安的神色。好像冰冷的溪水化成刀鋒，戳進(jìn)熾熱的心臟。又冷又熱，又痛，又有難以言喻的歡欣。

    他窺視著先生神色。按理來講，平安在書館胡鬧，害得先生在冰水中洗桌布窗簾，受了風(fēng)寒落下病根，先生應(yīng)當(dāng)十分討厭他才對。但此刻先生只有慘淡，并無怨恨。他便試探著問道：“先生，你不喜歡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