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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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她貌似謙遜實在得意的嘴臉,謝庸突然想起胐胐偷吃了rou以為大家都不知道時候的樣子,瞇著眼,豎直尾巴,尾尖輕搖……謝庸看向她那雕金鏤銀、有節(jié)有毛的馬鞭——果然輕輕地晃著呢。 鄭府尹與周祈犯相,實在看不了她的樣子,便只意思意思地點點頭,又回過來情真意切地夸贊謝庸是“才比子房”。 周祈則丟給崔熠一個贊許的眼神兒,多謝這兄弟話說半句,沒把自己擬的那些“警示之語”一并說出來,可以想見“私奔乃短視下策,聘娶方為長久之計”,“私奔一時爽,被棄淚滂滂”,“帶爾私奔者絕非真愛”等語一出,鄭府尹得是什么樣的面色——旁的時候他什么面色倒不要緊,但今天還要在京兆府混飯吶。 崔熠雖時常說話不過腦子,但在外人面前維護兄弟卻自覺自動得很。兄弟間的玩笑語,豈能說給老鄭聽?這老叟什么話都較真兒,根本不懂何為風趣。 交接了嫌犯和證物,幾人先吃已經(jīng)遲了的午飯。 今日周祈到底吃上了京兆府的公廚。不知是京兆府公廚格外好,還是沾了謝庸、崔熠的光,案上有魚有rou,且不是一鍋亂燉的味兒,有一道醪糟秋梨甜湯,哪兒哪兒都正好,似乎比豐魚樓的也不差什么。 謝庸來了,鄭府尹自然相陪,吃著飯,便又聊起案情來。 鄭府尹也已看過了諸色物證,約略知道了諸人之前的分析,“某看那信,文理頗通,字寫得尤其好,或許真是什么落第士子所書。若這士子便是誘拐犯……讀了這么些圣賢書,卻用來作jian犯科,真是罪不容誅啊。” 鄭府尹看向謝庸:“某看那字與時下字風不同,有些魏碑的筆意,子正看呢?”到底是進士及第的人,鄭府尹眼力是盡有的。 謝庸點頭:“布局疏朗,含蓄清雅,似有些北魏宋先生的意思。” 鄭府尹也只看出有魏碑的痕跡,并未看出“宋先生”來,當下便讓人去證物房把那封信再取過來,“我們一起揣摩?!?/br> 崔熠對自己的無知從來不遮不掩,“這宋先生又是哪位?” 鄭府尹難得見這位下屬請教學問上的事,頓生欣慰之感,拈須道:“魏碑分四類,造像記、碑碣、障崖、墓志銘。書寫墓志銘之人大多未留下姓名,《劉鴻墓志》《王遣墓志》《張喬墓志》筆風相同,前朝有人考證,說這書丹者姓宋,乃從前宋國公室后裔?!?/br> 聽鄭府尹一句話支到了春秋戰(zhàn)國,崔熠這上學就睡覺的,聽得有點懵,看向同樣上課睡到流哈喇子的周祈。 周祈雖于這些文墨典故不太懂,卻是個知道世情的,把嘴里的炸蠶豆吃完,輕聲與崔熠解釋道:“不過是表示有來歷而已。時人給自己修家譜,愛亂認祖宗;考證旁人,自然也不會厚此薄彼,也要給他安個有來歷的祖宗才行?!币粋€名聲不顯的普通人,是不是真姓宋都兩說,更何況千年前的祖宗…… 崔熠笑起來,要不說是阿周呢,總是能透過那些虛頭馬腦的東西,看清真相。 周祈雖聲音不大,但共處一室,鄭府尹哪有聽不到的,不由得抿抿嘴,但到底顧忌她的身份,沒有說什么。 謝庸則微翹嘴角,聰明是盡有的,只是不愛讀書,嘴巴又太壞。 衙差取了那物證書信來,鄭府尹看過,又傳給謝庸,然后是崔熠和周祈。 周祈對這種文墨的事著實不大懂,拿遠了看,離近了看,再怎么仔細看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倒是這墨香味兒……周祈皺皺眉。 謝庸道:“時人重帖書,臨摹魏碑者不多;先帝時顯明和尚寫《抒懷帖》,字勢飛逸,有《石門銘》之風,帶起一陣子摩崖碑文熱,但研習墓志銘的卻少;便是墓志銘中,歷來推崇的也是幾篇王室墓志,宋先生這幾篇都非元氏之墓志……” 便是周祈和崔熠也聽明白了,這宋先生的字風屬于犄角旮旯那一類,研習的人很少,估計便是知道的人也不多——難怪剛才鄭府尹拈須的樣子有兩分得意。 作者有話要說: 魏碑部分參照了百科“魏碑”詞條和《如何欣賞墓志書法》等資料,但摻了很多瞎編,別當真。 第41章 骸骨冤魂 這書信再是蹊蹺, 一時半會兒也沒法據(jù)此找到寫信之人, 還是先審張五為要。 如今鄭府尹對謝少卿信服得緊,一邊往大堂走,一邊還在與他議案情:“若拐走陳大娘姊妹的另有其人,作案又恰選在張五家附近,是不是也太巧合了些?這張五與他們會不會是同伙兒?” 謝庸道:“還是先審一審吧,有時候事情就是這般巧。況且從地方選擇上來說,張五家附近, 也確實適合作案。張五家在常安坊南北主路與小曲交接處往西兩百步之處,左右鄰居都有百步之距,格外荒涼;從張宅再往西, 離著常宅就近了,再往東, 則到了主路,主路上未免人多, 不好下手;張五這樣的老叟, 即便上元節(jié),其宅前也必不是燈籠火把格外明亮的,故而選在這里作案,有其道理在?!?/br> 鄭府尹點點頭。 “從作案者特質(zhì)上看,也不太像一撥人。張五猥瑣貧窮,家中沒有半張字紙,殘害這些女子是為發(fā)泄其yin·欲,其藏尸方式是家中庭院, 又把各種贓物堂而皇之放在家中?!?/br> “而這寫信之人,頗讀過些書,又以兩千錢壓信——兩千錢夠張五過幾個月了。若拐走常玉娘并陳氏姊妹的是同一伙人,他們先是設(shè)計誘引常玉娘,作案后又掃尾,送信給陳三,明顯是有謀略的,與自家院中藏尸的張五,不是一類?!?/br> 鄭府尹又點點頭。如今鄭府尹頗信服謝庸,這位謝少卿雖年輕,說話卻有理有據(jù),又正正經(jīng)經(jīng),不似那兩個…… 不知道自己又被腹誹的周祈和崔熠也在后面嘀嘀咕咕地說案情。 “一個擅寫墓志銘筆風的誘拐者……我怎么覺得后脊背發(fā)涼呢?!贝揿谟窒肫鹱约耗菈魜?。 周祈是個敢在墳地埌子睡覺的主兒,從未被這些神神鬼鬼的事困擾過。周祈教導崔熠獨家法門:“你這心里就不能打怵。你還是跟我學套劍法吧,比收兩張符有用。莫說做夢,便是真有什么邪魅,拿劍捅了它就是!” “捅了它……”崔熠看周祈。 周祈一臉悍勇:“來一個捅一個,來兩個捅一雙,一下不行捅兩下,把它捅成篩子!” 崔熠突然想起周祈從前說的什么“身在法隨,勇猛強剛,倚仗手中之劍,擒拿鬼怪妖魔,滌蕩人間兇戾”之類來,難道莫非,莫非難道,不都是鬼扯? “學不學?”周祈還在兜售她的劍法。 崔熠咬咬牙,學不會也不過是再被這貨笑話兩句,“學!”然后又覺得這“好事”不能落下謝庸,“連老謝一起?!?/br> 周祈懂崔熠的心思,丟人這種事,搭伴兒最好啦!只是謝少卿這樣的性子,恐怕不會答應(yīng)。周祈又覺得,謝少卿雖是個文弱書生,但估計是個膽大心硬的文弱書生。 幾人來到正堂,因是命案,依舊是鄭府尹和代表大理寺的謝少卿堂上主審,崔熠、周祈堂下坐著。 衙差把張五摜在堂前地上。 鄭府尹拍響醒木,“張五,還不把你所犯罪行從實招來!” 張五如一團爛泥,只知道萎在地上哭。 鄭府尹審案審了幾十年,很知道如何攻破嫌犯心防,“莫以為你不說,便不能定你的罪。本官實話告訴你,單憑那些證物,就足夠斬了你的,只是有份口供,還完整些。你老老實實招了,免得臨死之前,還受皮rou之苦?!?/br> 張五折磨殺害那些女子時或許心狠手辣,臨到自己身上,卻慫得緊,不用鄭府尹真讓人拿出棍棒,他便一股腦都招了。 埋在院中下層的那個女子是同坊楊大先之女,九年前的清明節(jié),來張五院中尋掉落的紙鳶。 “她那紙鳶壞了,我看小娘子可憐,便說讓她隨我進屋,我?guī)退?。進了屋子,我修紙鳶的時候,看那小娘子一身衣衫很薄,又跑得臉紅撲撲的,便鬼使神差地想替她拭汗,她一下子叫起來,又要跑?!?/br> “若讓她這樣跑了,我在坊里還怎么住?我去拉她,她越發(fā)掙扎,我便堵住她的口,把她摁在了地上……我沒想殺她,真沒想殺她,但,但堵住口鼻的時候太久了些,過了一會兒,她就不動了……她死了,我怕讓人發(fā)現(xiàn),又沒處藏她,便把她埋在了院子里。” 便是鄭府尹這種審案多年的,也聽得面沉如水,“另一具尸骨呢?” “七年前的上元節(jié),我在門口拐了腳,恰同坊的許二郎娘子經(jīng)過。那許二郎帶著孩子出門看燈了,許家娘子怕孩子冷,帶著大衣服出來尋他們。我請許二郎娘子幫我進宅拿拐杖。她雖生了兩個孩子,但身姿還挺好看,我沒忍住……” 這許家娘子是做慣了活兒的,不是年輕力小的女郎們,制服她并不容易,張五甚至還被抓破了臉,“……我便有些怕了,不敢再下手。” 聽他把兩件殺人案交代得還算細致,鄭府尹點點頭,“說說門外馬車的事吧?!?/br> “我正在院中撥燈,隱約聽到外面一聲女人叫喊,我走到門口,順著門縫往外看,借著月光,隱約能見到路邊一輛車,兩個男的正把一個女的推上車……”說的與在其家審問時所述相同。 鄭府尹也問了這兩個人及車馬特征。問過之后,鄭府尹目視謝庸,自己問完了,看他還有什么想問的。 謝庸冷冷地看著張五,“你七年前上元節(jié)所謂在門口拐了腳,是設(shè)下的圈套吧?你殺了楊家女兒后,或許開始時還知道害怕,但后來卻更起了興致,偷盜那些女子衣服再不能滿足你的yin·欲了。但你一個老叟獨居,鮮少有小娘子撞進你家門,你便趁著上元節(jié)主動出擊?!?/br> 張五抬起眼皮看一眼謝庸,哭得越發(fā)大聲。 鄭府尹拍響醒木,張五哭聲小下來。 “盡管你提前做了準備,但許家娘子不是那些年輕力小的小娘子,她讓你費了很大勁,甚至如你所說,讓你受了傷,你便越發(fā)謹慎起來,只伺機挑選那些嬌弱的獨行女子?!?/br> “上元節(jié)這樣的日子,你又得手過一次,自然不會錯過?;蛟S每年的上元節(jié),你都躲在門后,如蜘蛛一般,等待‘獵物’。但常安坊地廣人稀,經(jīng)過你家的只有坊內(nèi)西南部的人,其中,獨行的,嬌弱的,就更少了——直到今年上元節(jié)。你還不從實招來!”謝庸冷冷地道。 張五身子一震,“我,我……” 鄭府尹與謝庸倒也配合無間,當下便要讓人用杖刑。 張五磕頭:“我說,我說……那年上元節(jié),我確實是假裝拐了腳,騙許二娘子幫我的……我,我實在忍不住啊?!?/br> 鄭府尹怒道:“今年上元節(jié)呢?你還不招來!” “我在門縫,看到一個小娘子和一個郎君一起走過,借著月光,能辨出那小娘子是常家女兒?!?/br> “那郎君呢?”鄭府尹急問。 “那郎君不是我們坊的,約莫二十多歲的樣子,細高個兒,長得也好,穿長袍,像個體面人?!?/br> 崔熠看周祈,周祈點頭,這說法與之前大家的推測對上了。 “他們走到那邊一輛車前,離著遠了些,我不知道他們說什么,似乎是那郎君讓常小娘子上車,小娘子猶豫。然后,大路上走過來兩個小娘子,看體態(tài),像是賣油的陳大娘姊妹。她們說了兩句什么,那趕車的漢子跳下來,用手砍在陳家姊妹脖子上。常小娘子喊了一聲,便被那年輕郎君捂住了嘴,那趕車的漢子也往她脖子上來了一下,然后兩人便把小娘子們搬上了車?!?/br> 所以,果然拐走常玉娘的和擄走陳氏姊妹的是同一撥人。他們本來想帶走的是常玉娘,陳氏姊妹是受了池魚之災(zāi)。 鄭府尹實在想不到這張五死到臨頭了,還有所隱瞞,更想不到,這樣一個只知道哭的猥瑣老叟,竟就像謝少卿說的蜘蛛一般,伏在那里設(shè)套害人,若是沒抓到,以后不知道還有多少無辜女子被害。鄭府尹又反反復復審問了幾遍,見他再說不出旁的,謝少卿也沒有要問的了,才讓人把張五帶走收監(jiān)。 雖則常玉娘和陳氏姊妹失蹤案審出些進展來,但去哪里找這伙兒人呢?謝庸、周祈這些旁司的只管坐在偏廳為此發(fā)愁,而京兆府的人還要忙著讓人帶那兩具骸骨的家人來認尸,錄證詞。 聽著外面的哭聲,周祈輕嘆,突然說了句真心話:“這一行做久了,就覺得人命如燈燭,滅得太容易?!?/br> 謝庸看她一眼,“所以還亮著的時候,就可著勁兒地閃耀跳騰?!?/br> 周祈也看謝少卿,他這話是說自己,還是說我?想想他那舒服的小院,好吃的,肥貓,袖筒子,應(yīng)該是說他自己。 讓他這句“可著勁兒地閃耀跳騰”,周祈又興起花錢的心來,這陣子太忙了,錢都留得快長毛了。春天來了,該買買買了啊。 見她沉靜著,謝庸猜,她或許還在感慨生命無常吧。想起她種種浪子行徑,成天一副天當被地當床、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樣子,或許也跟見多了這些事有關(guān)吧。一個小娘子家……謝庸的目光溫柔下來,拿案上的壺給周祈倒了一碗飲子。仆役要上前伺候,謝庸擺擺手,給自己也倒了一碗,然后便又琢磨起案情來。 暗室的門打開,一個矮胖子端著燈走進來,他身后跟著一個形容俊秀的年輕人,又有一個中年男子。 年輕人道:“從前貴府說要個這樣的,其實我覺得那個也不錯?!闭f著抬下巴,看向陳阿芳。 三個女子都瑟縮成一團。 第42章 牌位玄機 證詞都能對得上, 嫌犯張五又已認罪, 楊大先之女和許二郎娘子兩個受害人的案子處理得很快。雖卷宗和嫌犯還要移交大理寺,又要刑部復核,但受害人骸骨第二日便發(fā)還了。 周祈到京兆府的時候,正好趕上楊、許兩家人去接骸骨。 一個大約四十來歲哭得眼睛通紅的中年漢子牽牛趕車,車上拉著棺木;車旁是個十二三歲的清秀少年,扛著招魂幡,捧著牌位;又有一個梳婦人髻、約莫十六七歲的女子站在少年邊上兒哀哀哭泣。 另一家就氣勢大一些, 四五個三四十歲的漢子,又有七八個少年,都擁簇著一個老婦人, 老婦人被攙著,一邊走一邊大哭。他們趕著兩輛車, 一輛拉棺木,另一輛上面雖沒篷子卻鋪了氈墊被褥, 想來是給老婦人坐的。 周祈下馬, 把韁繩交給陳小六,走向主管移交骸骨的佟參軍。 看著走近的兩家人,佟參軍搖搖頭,“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也著實凄涼。這楊小娘子上面有五個兄長,想來從小是嬌養(yǎng)的,若不是出了這事,當早已嫁人生子了……” “我的兒啊——我的兒啊——”老婦人捂著胸口, 不斷重復地哭喊著。幾個漢子也都抬袖子擦眼淚。 周祈知道,老嫗之所以捂著胸口,是因為“心疼”。也是那年韓老嫗一病沒了,周祈才知道“心疼”并不是個虛化說辭,那疼是真的,絲絲扯扯,還帶著些酸。 佟參軍又道:“那邊扛幡的小兒郎,不知道是不是還記得他母親,也是可憐?!?/br> 周祈看一眼許家那小兒郎和旁邊與他面貌相似的小娘子,又看他們的父親,那個痛哭出聲的漢子,當年爺兒三個高高興興地出去看燈,怎會想到與妻子與母親從此天人永隔。 移交尸骨遺骸這種事,京兆都是做熟的。鄭府尹講究,不允許京兆府進棺木,故而在外面搭好了移靈的棚子,兩家人在佟參軍這里簽了文書,自去把尸骨移入棺中帶走就可以了。 說是簡單,但涉及亡者,總有若干喪禮風俗在,更何況生者見了親人亡骨哪有不大哭一場的? 楊家老婦人見了女兒白骨,當場便厥了過去,兒孫們趕忙掐人中、撫胸順氣。 周祈要轉(zhuǎn)身去找仵作——仵作們多懂些醫(yī)術(shù),卻見謝少卿騎馬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