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祈道：“若尊夫人不出事，自然是沒什么用，稀里糊涂過著就好，可如今，最好還是明白點(diǎn)兒?！?/br>
    “道士——道士吧？我問過她兩回，她都說去了瑞清觀?！?/br>
    “王郎君似有些猶豫啊……”

    “那凈明寺與瑞清觀離著不很遠(yuǎn)，這些年香火都不如道觀，可前年來了個(gè)相貌挺好的和尚，叫定慧，自他來了，莊子上娘子、小娘子們便都愛去寺里燒香了?？晌覇査?，她只說不是?！?/br>
    又問了幾句，周祈便讓王十二帶她去他們的臥房看看。

    臥房內(nèi)還算干凈利索，只除了被窩兒還攤著。床帳子卻攏住拴得好好的，系繩打著蝴蝶結(jié)子。想來這兩日王十二郎只胡亂睡下，連帳子都沒往下放。

    周祈站在床邊，看向床內(nèi)懸著的香囊：“這是——”

    “里面放了香灰丸子，說是從觀里求的，能寧心安神，能保胎，能做什么的。”

    周祈解下來，聞了聞，又打開看了看，沒有再系回去，反而給了陳小六：“這個(gè)算是證物，我們帶走了?！?/br>
    王十二神色一變：“證，證什么物？果真是那幫道士？”

    周祈沒說什么，離開床榻，走到臨窗案前。案上靠墻支著一面小銅鏡，又有一個(gè)妝匣，匣子沒蓋嚴(yán)實(shí)，露出一點(diǎn)簪頭兒來。周祈打開妝匣看看，把那匣子扣嚴(yán)實(shí)了，目光又掃過旁邊衣架桿子上隨意搭著的兩件家常夏布女子衫裙，最后落在墻角柜子上。

    周祈走到柜子前，打開蓋子，里面是些衣物，最上面是個(gè)錢袋子，衣物有翻動(dòng)痕跡，但不算亂。周祈扭頭問：“這是王郎君你翻動(dòng)的？錢袋中是尊夫人私蓄？錢少了嗎？她可帶了錢出門？”

    “是我翻的。”王十二垂著頭道，“那是她嫁妝壓箱錢。她隨身荷包里約莫有點(diǎn)錢，不多。”

    “妝匣子你看了嗎？她可帶了值錢首飾？”

    王十二搖頭：“沒有，她兩支銀釵子成天戴著，沒有旁的?！?/br>
    周祈點(diǎn)頭，用眼睛在屋內(nèi)又巡一圈，才帶著陳小六出去。

    王十二再問：“貴人，她不見了，到底是——”

    “莫急，我們找找看吧。你之前可去這寺廟、道觀中問過了？”

    王十二低下頭：“沒有?！?/br>
    怕丟人？周祈看這魁梧漢子一眼，走了出去。

    出了王家門，陳小六掏出那香囊又聞了聞：“這玩意兒有什么古怪？”

    “沒聞出檀香味兒來？”

    陳小六再聞：“是有點(diǎn)檀香味兒，怎么了？”

    周祈瞪他：“白扮了這兩年假道士了，道家不用檀香不知道？和尚們才愛用這個(gè)?！?/br>
    “不是，老大，咱們東市那街上的和尚道士哪有這些講究？他們‘請神’‘送圣’時(shí)，香爐里燒的什么香都有，我還看過和尚道士互相借香爐用呢?！?/br>
    周祈：“……跟他們學(xué)什么？道典上說，禁燃檀，‘違者，三代家親責(zé)罪，己身受殃，法官道士減壽三年’，1這個(gè)沒看著？”

    “……咱們的道典不都是用來墊桌腿兒、放松子核桃栗子皮兒的嗎？”陳小六睜大眼睛，“老大，你一看書就睡覺。原來在睡前，竟然還看進(jìn)去一些？”

    周祈抬手摁一下熊孩子的腦袋：“就你話多！回去抄道典去！”這幫小子……好的不學(xué)，壞的一學(xué)就會。光學(xué)我看書睡覺不學(xué)無術(shù)，怎么不學(xué)我打架揍人翻墻上樹？

    陳小六撇嘴，到底不甘不愿地答應(yīng)著，又問：“那這就是和尚給的，不是道士給的。應(yīng)該就是那個(gè)俊俏和尚吧？”

    周祈點(diǎn)頭：“極可能是。商氏妝匣沒蓋嚴(yán)實(shí)，露出個(gè)銅簪頭兒來。王十二說他未曾打開那妝匣，他沒必要在這種事上撒謊，那便是商氏自己沒蓋好。商氏是個(gè)干凈利索人，妝匣竟沒蓋好……還有那桿子上換下的隨身衣物——她說只在門口坐坐走走是假，恐怕本就是想出去會情郎的。”

    “她與那和尚私奔了？”陳小六說完，自己先搖頭，“她沒帶錢。那王十二恐怕也是懷疑他娘子與人私奔了，故而查看錢袋兒?！?/br>
    周祈道：“私不私奔的，先去看看再說吧?！?/br>
    凈明寺在莊子西北方最邊兒上，不大，是那種極常見的兩進(jìn)鄉(xiāng)間廟宇。

    見周祈穿武官袍，知客不敢怠慢，請了主持出來。

    主持是個(gè)五六十歲的和尚，沒什么高僧像，若脫了僧袍，穿了俗家衣裳，便是街頭最常見的老漢。

    “聽聞貴寺前年來了一位叫定慧的師父？不知某可否一見？”周祈問。

    “阿彌陀佛，定慧八月十五日出門，至今未歸?！敝鞒值?。

    “那就請主持帶我們?nèi)ミ@位師父禪房看看吧?！?/br>
    主持不敢說不，親自帶周祈去定慧的住處。

    定慧住在后面西跨院中，同院五間禪房，他的居北面正中。

    走進(jìn)去，屋內(nèi)床榻上吊著青布帳子，靠窗有小案，案上放筆墨、幾卷經(jīng)書、茶盞、燈燭，案下蒲團(tuán)，余下再無旁物，看起來是一間極普通的僧人禪房。

    周祈是搜東西的行家，仿若早知道一般，撩開床圍，從床下拖出一個(gè)箱子來。

    箱子打開，嚯！里面除了僧衣僧帽，便都是女子衣物，紅紅綠綠一片。箱角放著度牒，還有一個(gè)不小的錢袋，打開看，總有五六萬錢，錢袋旁又有幾個(gè)或鴛鴦戲水或蝶戀花的荷包，里面放著頭發(fā)、指甲等物，只有一個(gè)放的是耳墜子。

    作者有話要說：　　1《太上混洞赤文女青天律》。關(guān)于道士不燒檀香的講究，各種說法不一，本文架空，勿考。

    第124章 蹊蹺傷痕

    主持的臉漲得通紅。

    周祈歪頭看看他：“主持可知道莊子里王十二郎之妻商氏也是十五日失蹤的？”

    主持神色再變：“商氏也失蹤了？莫不是——與定慧相約私奔了？這個(gè)孽障！”

    旁邊一個(gè)中年和尚忙對周祈施禮道：“這定慧只是在本寺掛單, 其實(shí)算不得本寺弟子。貧僧等對他這好色的毛病也微有察覺, 前陣子主持已經(jīng)戒飭過他了，他說了必改，才容他接著在這里住著。商氏從前雖常來本寺，但她如今有孕在身，鄉(xiāng)間習(xí)俗，有孕婦人不進(jìn)寺廟，怕有沖撞, 故而商氏已經(jīng)許久不來了，她失蹤不失蹤的，貧僧等實(shí)在不知。”

    周祈看這和尚, 好口齒，這一推六二五的本事快趕上朝中某些官員了, “可王十二說貴寺僧人十五日晨間曾去其家送供果兒，其后商氏就出了門……”

    中年和尚賠笑：“這附近幾個(gè)莊子, 凡是來燒過香布過施的, 寺里都送供果兒。施主知道，不過是為了幾個(gè)壓籃錢……”

    周祈懶得跟他掰扯，擺手道：“行了，把那送供果兒的叫來吧?！?/br>
    陳小六隨著一個(gè)和尚去找那送供果的。

    過不多時(shí)，帶過來一個(gè)十三四歲年紀(jì)、一副老實(shí)相的小和尚。周祈只繃著臉略一嚇，他便都說了：“定慧師叔說讓我?guī)椭觽€(gè)東西給王十二郎娘子，回來就給我三十錢?！毙『蜕泻竺姘刖渎曇魳O低，又偷眼看主持和那中年和尚。

    主持還是那副晦氣樣子, 中年和尚神色也沒什么變化。

    “捎的什么東西？”周祈問。

    “他在院中樹上拽了一片葉子，用指頭沾了唾沫在上面寫了兩筆什么?！?/br>
    “寫的什么？”陳小六問。

    主持和中年和尚也都皺起眉頭，面露不解之色。

    “小僧也問過定慧師叔，師叔說，這是無色無相咒，等我長大一些，可以教我?！?/br>
    陳小六偶爾隨著自家老大冒充假道士，墊桌子角的道典囫圇半片地念過兩本，道家的符勉強(qiáng)能說上幾個(gè)來，對佛家的咒卻是一無所知了。陳小六看向周祈。

    掃一眼滿臉疑惑的主持和中年和尚，周祈嘴角兒帶上一絲笑意：“那定慧的屋子還請主持幫著封了。”

    主持連忙答應(yīng)著。

    周祈領(lǐng)著陳小六出來。

    看周祈神色淡然篤定，陳小六問：“老大，那咒是怎么個(gè)意思？你還懂佛家的咒兒？”

    周祈大模大樣地點(diǎn)頭。

    陳小六對周祈的崇敬又漲了不少，別看老大整日一副吊兒郎當(dāng)相，總說自己不學(xué)無術(shù)，其實(shí)博學(xué)得很啊……

    “老大，你真厲害！”陳小六真心實(shí)意地贊道。

    周祈負(fù)著手，“嗯”一聲，領(lǐng)著他往寺后走去。

    “老大，送那咒到底是怎么個(gè)意思？”

    “那咒意思是說——樹林子見。”

    陳小六：“……”

    周祈微側(cè)頭看他。

    陳小六明白過來，一臉悲憤，又讓周老大蒙了！原來機(jī)關(guān)在那“樹葉”上。

    周祈笑起來。

    這凈明寺在莊子邊兒上，后面就是大片的果樹林子。商氏進(jìn)不得寺，這樹林子自然就是絕佳之所。

    周祈領(lǐng)著陳小六在林子中細(xì)細(xì)查看。雖已中秋，林中草木依舊繁盛。進(jìn)林子不久，周祈便停在一處，此處是桃園與杏園邊界，周圍六七尺，草有不少倒伏的。

    “這是那定慧和尚和商娘子踩的？”陳小六問。

    周祈蹲下，點(diǎn)頭又搖頭：“應(yīng)該是他們留下的痕跡。這一片都是桃杏樹，該摘的早摘完了，莊里人不會這會兒來干活兒。草長得這般野，若是早些時(shí)候留下的印跡，也早該抹沒了。但這可不能算‘踩’——”

    周祈指著兩墩倒伏格外厲害的草：“這草莖都蹍禿嚕皮了，又朝著一個(gè)方向倒……”

    陳小六還是有些不明所以。

    周祈站起來，勒住他脖子。

    陳小六用手去扒周祈胳膊，雙腳猛蹬：“哎——”

    周祈松開他。

    陳小六喘口氣，一臉的心有余悸：“老大，你想滅口啊你！”

    周祈指指他蹬的印子。

    陳小六睜大眼睛，懂了。

    “莫非定慧把商氏這樣勒死了？”

    周祈點(diǎn)頭，看看周圍：“不無可能?！?/br>
    “就說嘛，私奔哪有不帶錢財(cái)?shù)?？那商氏臨來見定慧還專門裝扮了，妝匣都沒扣好，可見對他有情，她又有了孩子，定是想與這和尚長長久久的。可定慧這般風(fēng)流，哪愿意為了一棵樹，放棄整片樹林子？兩人說岔了，這定慧便殺了商氏。既殺了人，他定是害怕的，便急急忙忙跑了?！?/br>
    周祈看陳小六：“可以啊，小六?！?/br>
    陳小六嘿嘿一笑：“不看是誰的兄弟嘛?！?/br>
    嚯！拍馬的本事也見長。周祈點(diǎn)頭，查看著草痕往林子深處走：“你說得有理，但若我是這定慧，還是得回去拿錢再跑，故而這事啊——還說不準(zhǔn)?！?/br>
    可逮著機(jī)會了，陳小六勸周祈：“老大，謝少卿對你這般好，你就定下來吧。一看謝少卿就是那等死心眼兒的正經(jīng)人，你把人家吃干凈了，過后兒又不給人個(gè)名分，關(guān)鍵你又還不撒手，總吊著人家，這未免也太——太渣了些?！?/br>
    周祈抬起眼來：“六兒，你知道得太多了……就不怕我在這兒把你滅了口？”

    陳小六頗識時(shí)務(wù)地閉上嘴，女魔王！壞人渣！還不興人說了……

    周祈四處看看，剛才那處許是因?yàn)樗麄冊谀抢镎镜臅r(shí)間長，又有掙扎，所以看得清，只是走過的話，這草痕實(shí)在不好辨認(rè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