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車的人倒是大大方方，探過身來，客客氣氣：“呂林，好久不見了。”

    是他！

    竟然是他！

    只一眼，不知怎地，忽然聽得心里砰的破碎的聲音，好像有一塊地方，不知不覺一下就塌陷了。

    呂林死死盯著他，竟然好一會兒沒有做聲。

    富小明大大方方：“肖蠻蠻，你倆聊著，我先回去了?！?/br>
    “好的，你路上注意安全?！?/br>
    呂林還是沒有做聲，眼睜睜地看著肖蠻蠻走過去幾步，揮手，然后，那輛車和那張臉都遠(yuǎn)去了。

    其實(shí)，他倆并不如何曖昧，也沒有任何出格的舉止，但是，眉眼之間，瞎子都看得出來那種無聲無息的親昵。

    呂林還是站在原地，呆呆的。

    就像做夢一般。

    明明不該出現(xiàn)的人，怎么會在這里？

    “呂林……呂林……”

    肖蠻蠻連續(xù)叫了兩聲，他如夢初醒，生平第一次在她面前結(jié)結(jié)巴巴：“哦……我給你帶了一點(diǎn)小禮物……我今天碰巧路過，就想著拿給你……”

    肖蠻蠻接過大袋子，沉甸甸的，夜色下，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但是，看這分量，絕對不是“小禮物”，就說：“呂林，你何必這么破費(fèi)？”

    呂林終于回過神來，笑了笑，聲音還是有點(diǎn)飄忽：“小蠻蠻，我……我忽然覺得很久很久沒有見到你了……”

    是的。

    呂林很忙。

    在本地的時候，必須瘋狂工作或者趕各種胡主任安排的通告，或者輾轉(zhuǎn)去國外，動輒一兩個月的拍攝……別說肖蠻蠻，就算他的父母想見他一面都不容易。

    二人的確是兩三個月不見面了。

    甚至他呆在本城的時間都越來越少了。

    胡主任是個“物盡其用”之人，經(jīng)常不厭其煩地告訴自己的員工：你們不紅就罷了，混日子我也不管你們；但是，只要紅了，就必須爭分奪秒，能接多少工作就接多少工作，畢竟，藝人的好時光也就那么幾年（別以為自己能紅一輩子），所以，得趕緊把能賺的錢都先賺了，能抓到的機(jī)會都先抓了，否則，稍一懶散便是曇花一現(xiàn)，別說做常青樹，哪怕起碼的熱度都沒有，很快就得在家閑得摳腳了。甚至要戀愛要結(jié)婚的，也不要急于這段時間，（等不紅了）以后，自然有大把大把的時間給你談情說愛。

    胡主任說：無論男女，但凡有錢，還怕沒人跟你戀愛嗎？但是，前提先得是你有錢。貧賤夫妻百事哀，如果沒有錢，結(jié)了婚都得離，沒有錢，一切的甜蜜都是短暫的。

    全公司的同事，都覺得這話是對的——本來也是對的。

    流星一般的網(wǎng)紅，的確很多。

    幾經(jīng)掙扎的呂林當(dāng)然不想在家摳腳，可以說，（除了不陪金主）他是胡主任麾下最聽話最賣力最有實(shí)力的員工，而沒有之一。

    也正因此，胡主任再不高興都給他七分面子。

    畢竟，勤奮敬業(yè)的人，怎么都能贏得一些尊重。

    敬業(yè)，配合度高，一直是呂林引以為豪的優(yōu)點(diǎn)（武器）。

    但現(xiàn)在，他忽然覺得自己太累了，好像一下就渾身散架了，連站都站不穩(wěn)了。

    他悄然后退一步，不經(jīng)意地靠在旁邊的一棵行道樹上。

    夜色下，他的臉蒼白得鬼一樣。

    肖蠻蠻忽然有點(diǎn)不安，“呂林，你看起來好疲憊啊……”

    他喃喃地：“是啊……很累……”

    聲音都是有氣無力的。

    “小蠻蠻……我們真的好久不見了啊……”

    “沒錯，是有段時間不見了?！?/br>
    沉默。

    沉默。

    就連肖蠻蠻好像也忽然不知道該怎么開口了。

    半晌，她沒話找話：“對了，呂林，你最近如何？”

    “還好?！?/br>
    呂林本想問一句“你呢”？可是，他沒問。

    問不出口。

    他只是飄忽地看她一眼。

    她很好。

    非常好。

    比他認(rèn)識她的任何時候都要好。

    路燈下，姑娘的一張臉幾乎要發(fā)光似的。

    她今天一件簡單的白t，短裙，小白鞋，長長的大腿粉光艷艷，叫人來不及分辨她美不美，先被這股無敵的青春氣息所震撼了。

    就像楊一鳴背后半開玩笑所說：不知怎地，我一看到肖蠻蠻，就覺得你們（胡主任）公司的女藝人都像殘花敗柳。

    是的，那種艷光，他其實(shí)第一面就曾領(lǐng)略。

    有種天生麗質(zhì)的少女，哪怕沒有錦衣華服，也會有流年璀璨。

    當(dāng)年，他第一次見她也是玫瑰開殘的夏季，她也是這樣，幾十塊的白襯衣黑裙子，但是，就像漫畫里走出來的少女。

    那種清新的驚艷，記憶至今。

    那是他第一次覺得，這個大城市對于自己這樣的外來者來說，不只有掙扎的茍且，還有玫瑰的余香。

    那時候起，他暗暗發(fā)誓，一定要留在大城市。

    永遠(yuǎn)留在這個城市。

    尤其，這一路，她一直同行。

    他也曾以為（幻想）會一直同行！

    可現(xiàn)在，不知怎地，他忽然覺得滿腔余勇，瞬間消散。

    渾身只剩下無盡的疲倦。

    “呂林……”

    他移開了目光，他一直飄飄忽忽地看著地面，心不在焉。

    肖蠻蠻也很明顯地察覺了他的心不在焉，低聲道：“呂林，看樣子你是真的太累了……也要顧著身體啊……”

    他強(qiáng)笑一聲：“是啊。好久沒有一天睡過五小時以上了……每天，唯一的感覺就是困……”

    他憔悴得出奇。

    人也很消瘦。

    是突如其來的憔悴。

    在這之前，他的眼睛其實(shí)是明亮的。

    但是，肖蠻蠻不知道。

    肖蠻蠻有點(diǎn)不安：“呂林，你吃飯了嗎？要不，我先陪你去吃一碗面條？”

    對面街道不遠(yuǎn)處，就有一家小面館，味道也不錯，肖蠻蠻的父親去世那段時間，呂林每天來幫忙，沒空吃飯時，二人就在那個小店隨便吃吃。

    本來，之前呂林的確很想去吃一碗面條，也打算等她到了二人一起，可現(xiàn)在，他什么都吃不下去了。

    他一直靠在行道樹上。

    肖蠻蠻就更加不安了。

    可是，她也不知道該說什么，甚至沒話找話都找不出來了。

    好一會兒，呂林慢慢抬起頭。

    但是，他的目光并未接觸她的目光。

    “小蠻蠻，我先回去了……”

    也不等肖蠻蠻回答，轉(zhuǎn)身就走了。

    他的速度忽然極快，以至于肖蠻蠻根本無法多半句話，只見他邁開長腿，三幾步走到對面的臨停處，上了車，發(fā)動車子，一溜煙地走了。

    連再見都沒說。

    這是呂林第一次沒和她說再見。

    匆匆而去。

    肖蠻蠻拎著那個大袋子，眼睜睜地看著他徹底遠(yuǎn)去，搖搖頭，只好一個人回家了。

    呂林生平第一次把車子開得這么快。

    一直闖了兩個紅燈，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慢慢減了速度。

    關(guān)了空調(diào)，開了車窗。

    大街上的熱風(fēng)撲面而來，那種幾乎令人窒息的空調(diào)味道還是一塵不少。

    呂林干脆把車開到旁邊的垃圾堆旁邊，停下來，趴在方向盤上面。

    夜色越來越深，熱意卻越來越強(qiáng)烈。

    渾身冷汗涔涔，不知怎地，又冷得透透的。

    剛來這個城市讀大學(xué)的第一年，寒假，他沒錢回家過年，滿大街找活干，發(fā)傳單，或者在快餐店做臨時工，企圖掙夠下個學(xué)期的生活費(fèi)。那時候，許多個夜晚，他為了多賺幾塊錢，總是熬到最后下班，幫一家快餐店倒垃圾。一度，嗅到這種熟悉的垃圾味就想嘔吐。

    那時候，他發(fā)誓，一定要掙扎出來，遠(yuǎn)離這些垃圾！

    不料，多年后，自以為紅極一時，又嗅到了這股味道。

    可是，他沒有駕車逃離。

    他沒有力氣動彈。

    他趴在方向盤上很久很久，才想起那個人：哦，富小明。

    是富小明。

    一個曾經(jīng)以為永遠(yuǎn)也不會再出現(xiàn)的人。

    這本是他內(nèi)心深處唯一的一點(diǎn)安慰。

    可現(xiàn)在，這最后的自欺欺人也煙消云散了。

    很久很久，他抬起頭。

    夜深了。

    滿大街已經(jīng)罕見夜行人，但車流還是穿梭不息。

    路邊的分類垃圾桶繼續(xù)散發(fā)出濃郁的臭味，要黎明之前，勤勞的環(huán)衛(wèi)工人才會準(zhǔn)時來收走。

    他呼吸著大城市散發(fā)出的臭味，又抬頭看看四周。

    這才明白，有時候，你既沒有受傷，也沒有致殘，但是，不知不覺，心就碎了。

    那天晚上，肖蠻蠻也有點(diǎn)不安。

    她把呂林送的禮物一樣一樣拿出來，擺在客廳的茶幾上面。

    各種精致的小禮物，看得出都是精挑細(xì)選。其中一個包裝精致的盒子尤其令人注目。

    肖蠻蠻打開，看到里面居然是一條項(xiàng)鏈，項(xiàng)鏈上鑲嵌著一顆很美麗的紅寶石。

    反復(fù)看了好久，她忽然想起來，有一次自己去呂林所在的那家商場，呂林下班后就請自己喝奶茶，二人一起閑逛，逛著逛著，看到珠寶專柜的櫥窗里一條紅艷艷的寶石項(xiàng)鏈，標(biāo)價十五萬多。

    當(dāng)時，兩個窮鬼真的以為是天價。

    雖然柜員小姐馬上說，寶石類都有折扣，能七折或者更低的折扣，但是，肖蠻蠻也覺得簡直太嚇人了，一輩子都買不起的那種。

    她當(dāng)時很認(rèn)真地對呂林說：呂林，我覺得我這一輩子可能都買不起。

    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忘了呂林當(dāng)時是怎么回答的了。

    怎么都想不起來。

    她只是反復(fù)看這條項(xiàng)鏈，覺得很心塞。

    她想給呂林發(fā)個消息：你干嘛買這么多（貴重的）東西？

    可是，一次次輸入，又默默刪除了。

    許久之后，她才發(fā)了一條：到家了嗎？

    呂林沒有回復(fù)。

    她更不安了。

    很久之后，肖蠻蠻焉焉地去睡了。

    迷迷糊糊地，忽然聽得手機(jī)嘀的一聲。

    她看到是呂林發(fā)來的：到家了。

    看看時間，已經(jīng)是早上五點(diǎn)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