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觀地說，呂老頭和絕大多數(shù)普通男人一樣，只是個窩里橫，以前再霸道也只是在家里對妻兒老小指手畫腳，因為他覺得自己是當之無愧的大家長，所以，大家必須聽自己的。但是，在外面，他還是挺老實膽小的，尤其是對“當官”的或者醫(yī)護，一直很尊敬。

    現(xiàn)在，之所以變得這么蠻橫，一來是因為病魔的折磨；二來是想到自己反正時日無多，畏懼死亡，索性破罐破摔——我不好過，你們大家都別想好過的心態(tài)。

    呂林很清楚，這種人，這種性子，這種年齡，你要指望他改變，那是不可能的。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是也。

    既然改變不了他，那就懶得理他。

    呂林買了三個套餐。

    并不是因為呂老頭能吃這么多，而是他特別挑剔。所以，為了免于他的責難，呂林索性一樣買了一份。

    可呂老頭看到這三個病人套餐頓時火冒三丈，當即就大嚷：“怎么又是這種套餐？難吃死了，有鹽沒味，豬食一樣的。呂林，你就不能買點別的更好的嘛？”

    這已經(jīng)是醫(yī)院食堂里最好的套餐。

    呂老頭呸的一口：“誰要吃這種病號飯？呂林，你給我請個單獨的煮飯保姆，我要吃家里做的飯菜，我聽他們說冬蟲夏草特別好，還有靈芝和丹參對我的病情也很有用。對了，你先去給我買幾斤冬蟲夏草，讓保姆給我燉點老鴨湯或者雞湯……”

    呂林很干脆：“好。你先吃點，我隨后就去安排?！?/br>
    呂老頭這才悻悻地拿起一個套餐，隨便吃了幾口，罵罵咧咧地把盒子扔了。

    一會兒，醫(yī)生護士來了，呂老頭馬上坐起來，大聲道：“醫(yī)生，我兒子回來了。你知道我兒子是誰嗎？呂林，網(wǎng)絡大紅人。他超有錢，我們付得起藥費，你一定要給我用最好的藥……”

    醫(yī)生笑著看看呂林，隨口道：“好啊。呂大爺，你放心，我們一定給你用最好的藥最好的治療。你喃，就是要放寬心思，少生氣，高興點，這樣，治療起來效果才更好……”

    呂老頭：“醫(yī)生，你能不能設法給我轉到省城的xx醫(yī)院去？”

    醫(yī)生看呂林，呂林無奈地笑笑，醫(yī)生也笑笑：“呂大爺，不是我不給你轉，是真的給你開了轉院證明也沒用，因為人家沒有空床位，實在是接收不了。你上次問我，我也把這事記著，可是，我們聯(lián)系了好幾次，人家都說至少得一個月之后……”

    和呂林的說辭一模一樣。

    呂老頭不知怎地，忽然毛躁起來，破口大罵：“說來說去，就因為我們不是當官的，要是老子是當官的，分分鐘住進去了……你們這些人，還不是狗眼看人低，唉，還是要當官才行啊……”

    護士忍無可忍：“當官也不能長生不死?！?/br>
    呂老頭白眼一翻，正要大罵，呂林立即阻止他，他這才悻悻地不吭聲了。

    醫(yī)生護士早就習慣了這老頭，也不搭理他，出去了。

    呂林追上去，羞愧萬分，連聲道歉。

    醫(yī)生苦笑：“許多得了肝癌的病人火氣都很旺，但是，像你爸這么旺的也真少見……”

    護士也連聲吐槽：“你爸真的太能折騰了，你給他量體溫，明明放在腋下，可到時間去拿，他給你扔在一邊。你給他輸液，明明還有一些，他就大吵大鬧說沒給他及時換，空氣回流會害死他，一天到晚吵著要換五星級單間?？墒牵覀冞@種老的公立醫(yī)院，哪來的什么五星級單間？他幸好還不敢打我們這些醫(yī)生護士，可是，好幾次和臨床的病人吵架，甚至動手，人家天天都來投訴他，巴不得讓他趕緊出院……”

    醫(yī)生嘆道：“我得實話告訴你們，你父親的病情非常嚴重，雖然你們花得起錢，能用很好很昂貴的藥，但是，能不能熬過三個月都難說……就他這個脾氣（越是作越是難治），其實，住不住院區(qū)別不大，不如回家靜心療養(yǎng)，或者換一個更好地大醫(yī)院……”

    護士：“是啊，你看我們醫(yī)院就這條件，要不，你們？”

    醫(yī)生護士的態(tài)度都很明顯：要不，你們趕緊出院吧？反正在醫(yī)院里呆著意義也不大。

    呂林還是問：“我爸真的沒什么挽救的余地？”

    醫(yī)生很坦率：“若不是用了極其昂貴的進口藥，可能也就三個月的事情……雖然你們花得起這個錢，但是，人財兩空也是大概率……”

    呂林默然。

    呂林只能再次向醫(yī)生護士道歉，請求他們讓父親再住院觀察一段時間。

    連續(xù)兩天，呂林被呂老頭不停地使喚：一會兒要吃某種指定的水果（病房已有的他都不吃），一會兒要吃某種指定的rou食，一會忽然想喝一杯奇怪的飲料，一會兒又要來一點什么零食……呂林倒也不厭其煩滿足了他的要求，可是，當他忽然提出非要喝一杯某種白酒的時候，呂林徹底毛了。

    肝癌晚期了，你非要喝白酒？

    真是作死拉不住。

    呂老頭見兒子毛了，倒也識趣，收斂了一些，畢竟，大兒子回來后，他有了和病友吹牛比的資本，也rou眼可見地看到伙食改善，甚至用上更好地藥物……這些好處，他不可能不要。

    他一天到晚沾沾自喜，心情好多了。

    他端著蟲草老鴨湯喝了幾口，忽然怪眼一翻：“呂林，你做事不地道啊……”

    呂林：“？？？”

    “肖蠻蠻呢？她為什么不回來伺候我？”

    呂林：“……”

    “公公生病了，她這個做兒媳婦的就躲起來？連回來探望我一下都不行？這么久，照面都不打一個？這可不行，呂家的規(guī)矩你必須告訴她。呂林，你讓她馬上回來伺候我，否則，我寧死也不讓她進我呂家大門……”

    呂林心想，這都是哪跟哪啊。

    可呂老頭卻咄咄逼人：“肖蠻蠻既然是你老婆，那伺候公婆天經(jīng)地義。否則，她光白白花你的錢享你的福？”

    呂林苦笑，別說肖蠻蠻不是自己老婆，就算是，也沒可能讓她來受這種氣。

    可呂老頭不依不饒：“肖蠻蠻她再厲害也是呂家的兒媳婦，你要是不敢喊她，你把她的電話給我，我喊她。我就不信了，這世界上哪個兒媳婦敢公然不伺候公婆，否則，我曝光她……”

    呂林慢慢地：“她不是我老婆！”

    “你說什么？”

    “肖蠻蠻既不是我老婆！也不是我女朋友！”

    “怎么可能？呂林，你為了不讓她伺候我，這時候還騙我？你以為我不知道以前的八卦？鋪天蓋地都是你和她的緋聞，說你倆早已經(jīng)私下買房子結婚了，現(xiàn)在，你給我說她不是你老婆？”

    “那是假的！全是假的?！?/br>
    “假的？如果是假的，那她憑什么干涉我們的家事？上次她在我們家那么囂張，唐小可都被她打跑了，你現(xiàn)在給我說是假的？”

    一想到唐小可私下里爆料，呂林真的是怒火萬丈，甚至包括這個不可理喻的老頭——

    可呂老頭還是理直氣壯：“唐小可跑了，二媳婦忤逆不孝我看著就惡心，現(xiàn)在，該肖蠻蠻來伺候我了。她是大嫂，大兒媳婦，這是她的義務。呂林，你別給我推三阻四的，你看看醫(yī)院里，哪家人不是兒媳婦換著來伺候？憑什么肖蠻蠻就例外？她這個做大嫂的不帶好頭，別的人怎么會甘心伺候我？”

    父親。

    父親。

    只因為這個身份，有些男人便可以拿著當免死金牌，一輩子折騰不休。

    而呂林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到現(xiàn)在也無法回擊他——因為，你無法去回擊一個絕癥病人。

    他已經(jīng)時日無多。

    再好的藥都無法挽救。

    甚至以后都沒有回擊他的機會了。

    哪怕醫(yī)生護士都因此忍氣吞聲，何況，是為人子女者。

    呂林也只能忍氣吞聲。

    他淡淡地：“你別想太多了。我和肖蠻蠻什么關系都沒有。更何況，就算她真的是我的什么人，她也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事情，不可能放下一切去伺候一個陌生人。她又不是護工?！?/br>
    “你放屁！兒媳婦伺候公婆天經(jīng)地義?！?/br>
    “法律不是這么規(guī)定的！子女伺候父母才是天經(jīng)地義。兒媳女婿都沒這個義務。所以，你以后有什么事情喊我和呂明呂亮都行，但是，再也別去指使呂明的老婆了，人家伺候你是人情，不伺候你是本分，你別什么都當成理所應當……”

    呂林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唐小可已經(jīng)離婚，扔了兩個孩子給你們；難道你希望呂明的老婆也離婚再扔一個孩子給你們？幾個兒子都被你們作離婚，你們就高興了？”

    好幾次要破口大罵的呂老頭聽得這話，終于偃旗息鼓，可還是惡狠狠地：“我就知道你是個窩囊廢，一直被肖蠻蠻那個潑婦吃得死死的，腔都不敢開，你還找些話來說……本來我們還以為你這么有錢，娶的老婆絕對言聽計從，至少，也會巴結我們全家人。沒想到……唉，沒用的東西，一輩子的窩囊廢……”

    呂林沒有回答，也不覺得難受。

    他想，可能早就習慣了。

    父母子女一場，也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