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老頭臉色很難看，呂林緩緩地：“你別胡思亂想……”

    “你也別騙我了，我知道，治不好了……”呂老頭忿忿地，“大家都說肝癌晚期基本上治不好的，其實(shí)，我都知道……”

    三兄弟又不吭聲了。

    呂老頭歇了一會兒，看著呂林說話：“呂林，你是老大，我臨死前有兩件事情叮囑你，你必須答應(yīng)……”

    呂林問：“哪兩件？”

    “你先答應(yīng)我！答應(yīng)了我再說?！?/br>
    呂林：“……”

    呂老頭見他沉默，怒了：“呂林，我都要死了，你也不答應(yīng)我？”

    “你都還沒說到底是什么事情，我怎么答應(yīng)你？我也得看自己能不能辦到是不是？”

    “這兩件事情，對你來說輕而易舉。你一定能辦到。呂林，你必須答應(yīng)我，在我面前發(fā)誓……”

    呂林不發(fā)誓。

    呂林笑笑：“你今天說了這么多話，累了，先歇著吧?！?/br>
    呂老頭怒不可遏：“呂林，你翅膀硬了，早不聽我話了，可是，我還是要說，你給我聽好了，這兩件事情你非答應(yīng)我不可……”

    他不管呂林聽不聽，直接說了：“唐小可有消息了。她給你媽打了電話，也給我打了電話。她的父母還托人給我?guī)砹怂陌僭Y金叫我買東西吃……你們看，人家一家人還是多有人情味的……”

    呂林：“……”

    呂老頭：“唐小可的父母說，他們看在兩個外孫的份上，一直勸唐小可和呂亮復(fù)婚。唐小可自己也很想念孩子，說如果呂家給她面子，那她也同意復(fù)婚……”

    呂林：“復(fù)婚的條件呢？”

    “條件嘛，很簡單的。今后，你每個月按時給他們兩萬元生活費(fèi)。這樣，他們一家四口生活夠開支了，就不再麻煩你們了……”呂老頭強(qiáng)調(diào)，“呂林，這就是我要你答應(yīng)我的第一個條件?！?/br>
    呂林還沒開口，呂明忍無可忍：“唐小可復(fù)婚，讓大哥買單？她怎么想得這么美？怎么有臉說這樣的話呢？”

    呂老頭厲聲道：“畜生，你給我閉嘴，沒你說話的份兒?！?/br>
    呂林拉了弟弟一把，呂明便后退兩步，還是余怒未消。呂林卻看著呂亮，只見呂亮一直耷拉著腦袋，也不吭聲。也許，這個條件是他自己希望的，因?yàn)樘菩】傻拇_也是這么告訴他的，但是，他不敢親口和大哥談，于是，只好寄望于父親。

    呂老頭見呂林不講話，厲聲道：“你也別看著呂亮，呂亮也是沒辦法，不然，誰求你？呂林，我給你說，你是大哥，是呂家的長子，你發(fā)財(cái)了，提攜親友是應(yīng)該的，要不然，人家怎么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古時候，只要一個人當(dāng)了官，全家人都跟著享福。人，不能太自私了，你賺了這么多錢，你就沒有給過兄弟們?nèi)魏螏椭?，呂亮走到今天，妻離子散，你也罪責(zé)難逃……”

    “唐小可去借高利貸，欠下一屁股債，連房子都賭輸了，怎么就大哥罪責(zé)難逃了？是大哥讓他們?nèi)ソ韪呃J的嗎？”

    呂老頭跳起來就去打呂明。

    呂林死死按住了他。

    呂老頭氣咻咻的指著呂明的 鼻子：“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勢利小人，你看你大哥有錢了，你巴結(jié)你大哥……”

    呂林看著呂亮，沉聲道：“呂亮，高利貸我給你還完。明天就給你清賬！”

    呂亮猛地抬起頭，如死里逃生一般。

    呂老頭也顧不得罵呂明了：“你早就該給他把高利貸清債了。清債之后，再每個月給他們兩萬元生活費(fèi)。這樣，唐小可就會跟他復(fù)婚了……對了，呂林，你還必須給他們再買一套房子，總不能你和呂明住大房子吃香喝辣享受富貴，就眼睜睜地看著呂亮一家人受窮，居無定所……”

    呂明忍無可忍：“你們也別去為難大哥了，我把那套房子送給二哥就是了……”

    呂老頭瞪眼：“你真的愿意過戶給呂亮？”

    “反正你們住著已經(jīng)不可能還我了，我不過戶還能如何？我同意過戶給你們?！?/br>
    呂老頭大喜：“呂明，算你還有一點(diǎn)良心。你記住，明天就去把房子過戶給呂亮?！?/br>
    呂亮一直耷拉著腦袋，無論父兄怎么吵鬧都不吭聲。

    他十幾歲就跟著父親出門打工，要么做點(diǎn)木工活，要么工地搬磚，所掙的工錢全是呂老頭代為領(lǐng)取代為安排，平常要零花錢也是直接問呂老頭要，吃住結(jié)婚全是父親一手cao辦……二十幾年下來，父親已經(jīng)徹底主宰了他全部的生活。以至于到現(xiàn)在，他覺得這些事情全是父親的事情——好像跟自己無關(guān)似的。

    孩子怎么辦、復(fù)不復(fù)婚，房子怎么辦，以后怎么生活……統(tǒng)統(tǒng)都父親安排好就行了，和自己有什么相關(guān)呢？

    他旁觀者似的。

    不吵不鬧，隨你們看著辦。

    呂林不經(jīng)意地看著這個木偶似的兄弟，內(nèi)心一陣一陣顫栗：若是自己從小沒有出去讀書，沒有離開家，沒有用十幾年的時間來自我校正，那么，現(xiàn)在的自己，是不是另一個呂亮？

    他沒有責(zé)備呂亮，因?yàn)?，沒法責(zé)備。

    巨嬰，不是自己養(yǎng)成的，全是父母害的！

    呂亮的房子和外債都完美解決了，呂老頭馬上提出第二個條件了：“呂林，我的第二個條件也很簡單，你完全辦得到……”

    呂林：“你說。”

    “那個面館是你出資開的，你才是大老板。現(xiàn)在這面館能掙錢了，好的時候一個月可以掙七八萬。這個面館，是我們呂家的產(chǎn)業(yè)。呂明只生了一個丫頭，呂亮卻有兩個兒子。你們也知道，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等呂明的丫頭長大出嫁了，什么東西都是便宜外姓人了，所以，你這個大哥必須做主，趁我還清醒的時候，把這份產(chǎn)業(yè)轉(zhuǎn)給我的兩個孫子……”

    呂林其實(shí)早就知道他的第二個條件是這個了。

    他不慌不忙，“這事情你就別管了，跟你沒關(guān)系。”

    呂老頭：“什么叫跟我沒關(guān)系？我是你們老子，我有權(quán)利趁活著的時候做出分配，否則，你們要把這個家敗光……”

    就算把家敗光了，也不是你的家——這些財(cái)富跟你無關(guān)，輪不到你指手畫腳。

    再說，這個面館早就徹徹底底轉(zhuǎn)到呂明名下了，別說他呂老頭，就算呂林真的不知好歹要出面，也是根本辦不到的。

    這一次，呂明倒是沒有和父親硬懟，他只是迎接到大哥的眼神，一下就了解了大哥的態(tài)度，很是感激。

    呂林不理呂老頭，轉(zhuǎn)向呂亮，沉聲道：“面館是呂明起早貪黑做起來的，要不是他，可能早就垮了……”

    呂亮看了父親一眼，終于支支吾吾地：“其實(shí)，我根本不想要面館，因?yàn)槲易霾粊黼u樅油面條，我自己也沒法經(jīng)營，給了我也沒什么意思，我不要……”

    呂老頭厲聲道：“你只需要做翹腳老板，讓呂明給你打工就行了。坐著收錢也不會嗎？再說，我們又不是要把呂明趕走，只是這個所有權(quán)歸我兩個孫子，還是照樣給呂明發(fā)工錢，大頭留給我兩個孫子就行了……”

    沒有生兒子的兒子，和嫁出去的女一樣的待遇——終其一生，在呂老頭的眼里，呂明就是為孫子打工的待遇。

    呂明也就罷了，呂林真想沖口而出：你要死你就趕緊死，別拿這個來威脅別人。你這樣的父親，死不足惜。你早點(diǎn)死了，一家人才能真正解脫。

    可是，他一直忍著。

    呂老頭死死盯著呂林：“呂林，這一點(diǎn)小事情你也不答應(yīng)我？”

    他強(qiáng)憋著胸口那口氣，淡淡地：“不該你cao心的，你就最好別cao心！”

    呂老頭：“這是我死前的最后一個愿望，你也不答應(yīng)？”

    “你還沒死！”

    “我死了你就答應(yīng)？”

    呂林：“……”

    呂老頭步步緊逼：“對了，我們鄉(xiāng)下的房子我也要提前講好。呂林，你以后生了兒子，那房子就給你兒子，若是你只生了女兒，那也得把房子還給我兩個孫子，絕對不能便宜了外姓人……”

    呂林哈哈大笑。

    一屋子的人都看著他。

    呂老頭也看著他，惡狠狠地：“呂林，你笑什么？”

    呂林不笑了，呂林聲音沉痛：“你看看周圍，哪個做父親的是你這樣的？”

    旁邊的病友忍無可忍：“呂老伯，你讓你二兒子給你孫子打工？你怎么想得出來的？”

    “是啊，我們小地方的人的確都有點(diǎn)重男輕女，但是，像你這么奇葩的，真的也是很少見……”

    “呂老哥，我們都得這種病了，好好養(yǎng)病就行了，其他的閑事你管那么多干嘛？子女大了，成家立業(yè)了，人家聽你的？就算你兒子聽你的，兒媳婦聽嗎？真是的，找架吵……”

    呂老頭破口大罵：“我訓(xùn)誡我的兒子，關(guān)你們屁事，閉上你們的鳥嘴，聽不慣就滾出去……”

    病友們一個個撇嘴，罵罵咧咧地不吭聲了。

    呂老頭還是理直氣壯：“呂林，你要想我死得瞑目，這三個要求，你一個也不能違背……”

    這個人！

    以死為借口。

    是不是什么不合理的借口，只要以死相逼，你就只能妥協(xié)？

    可是，至始至終，他連半句都沒提到他的老婆。仿佛一起生活了三十年的女人是空氣一般的存在。

    呂林忽然問：“你擔(dān)心你的孫子，你的兒媳婦，可是，你就不說說我媽怎么辦嗎？”

    呂老頭翻了個白眼：“你媽自有你們養(yǎng)著，關(guān)我什么事情？呂林，你別跟我東拉西扯的，你就在我面前發(fā)誓答應(yīng)我上面的三個條件，否則，我死不瞑目……”

    呂林不肯發(fā)誓。

    呂老頭連聲催促。

    呂林搖搖頭，轉(zhuǎn)身往門外走。

    呂老頭大喊：“呂林，你去哪里？你簡直是個不肖子孫……你這個畜生……你自從發(fā)財(cái)了就生了反骨，早知道你這么沒用，真該打死你……呂林，你不得好死，你這個不聽話的畜生……我要是死了就是被你給氣死的……”

    他的聲音慢慢小了下去，臉色青紫，全身發(fā)抖，整個人快不行了。

    呂亮嚇得大叫：“爸，爸……”

    呂明馬上按了緊急呼叫器，很快，醫(yī)生護(hù)士就來了。

    呂林沒有回頭。

    呂林直奔出去。

    呂林直接跑到住院部的小賣部買了一瓶冰凍礦泉水，跑到花架下坐下，擰開蓋子，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下去大半瓶。

    冰水入心，點(diǎn)點(diǎn)滴滴。

    他在花架下坐了很久。

    然后，他收到呂明發(fā)來的消息：爸去了。醫(yī)生說他激動過度，忽然器官衰竭，無法搶救了……

    他木然地看著這條消息，內(nèi)心竟然沒有半點(diǎn)波瀾，更遑論傷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