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見我復婚了，聽說大哥徹底把外債給我們清了，呂明又把房子過戶給我們，又跑到縣城來找我，竟然想安排我弟弟也來小面館幫忙，領和呂亮一樣多的工資……”

    這一點，當然是癡心妄想。

    “我媽說我們現(xiàn)在日子好過了，婆家這么有錢，一定要多照顧娘家，照顧侄子。還讓我抓緊時間再生一個兒子，說兒子越多地位越高。要是以前我媽這么說就算了，現(xiàn)在再聽她這么說，我真的火冒三丈……”

    唐小可：“蠻蠻姐，你知道嗎？我忽然特別特別討厭我的媽，看到她，就跟看到一個前世的債主似的！我對她一點感情都沒有了！”

    這一刻，肖蠻蠻忽然徹底原諒了唐小可。

    真不能完全怪她們——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她們的父母家人、周圍的七大姑八大姨，全都在灌輸同一個觀念：你是女的，你就不用念太多書；你是女的，你就必須讓著哥哥弟弟；你是女的，你就別惦記娘家家產(chǎn)；你是女的，你就該把彩禮全部交給娘家……就因為你是女的，你什么權利也沒有。當然，你遵從這套規(guī)矩，等生了兒子在婆家站穩(wěn)腳跟，你便熬出頭了。

    她們在這種環(huán)境下長大，自然被這種可怕的氛圍所包圍，而且，也沒有接受什么高深的教育，沒有徹底離開這片土地，要讓她們自行大徹大悟，談何容易？

    就像一個祖祖輩輩都是奴隸的人，你要告訴他奴隸主是不對的，你是可以推翻他的——一定會把他給嚇得瑟瑟發(fā)抖。

    “……尤其是我媽不停地叫我如何教唆呂亮在小面館撈錢（給她孫子用）的時候，我真的覺得她這哪像是當媽的啊。蠻蠻姐，后來很多次，我覺得是自己命不好，出身卑賤，也只能如此。我媽口口聲聲說做雞只要賺得到錢也是好事，這社會笑貧不笑娼?？墒牵矣袔讉€小姐妹真的這幾年流落在外做雞，可現(xiàn)在經(jīng)濟不景氣，她們慘到什么地步呢？整夜的站街，一次三五十也做，然后，有些人實在是堅持不下去了，只好回來，回來又能怎樣呢？帶著一身臟病，攢的那幾個錢還不夠治病。甚至有些人根本沒有攢錢，手上但凡有幾個錢就被娘家拿走了……”

    最慘的一個小姐妹，病了之后回來，父母怕花錢（也沒有錢給她花，昔日掙的錢全部給她弟弟修房子娶媳婦了），匆匆忙忙找個男人讓她嫁了。帶著一身病嫁人，很快把男人也傳染了，男人想去治病，叫她回娘家要一部分彩禮，但是，娘家父母覺得你嫁出去了（反正也治不好了），當然不肯花這個“冤枉錢”。男方覺得自己吃了虧受了害，便天天打她罵她，人還沒有死，已經(jīng)活得不人不鬼了。

    “蠻蠻姐，許多人說鄉(xiāng)下的女人現(xiàn)在都是農(nóng)村少奶奶，其實，不是的，好多女的實慘，父母為了收彩禮，很早就讓你輟學嫁人，最后，活得豬狗不如……你看我，要不是呂亮跟我復婚了，我真的不曉得我現(xiàn)在變成了什么樣子……”

    肖蠻蠻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其實，很多事情，到現(xiàn)在，也沒有任何改變。

    高額彩禮之下，早早退學早婚早育的女孩會越來越多——她們年齡小，文化程度低，在外沒法好好掙錢，在內(nèi)無法教育好子女，無數(shù)人慢慢地好吃懶做，打打麻將——生育工具這點任務完成，一生也就這樣了。

    “我最恨我媽的是，去年過年，我不是離婚在家嗎？大年三十那天，她非要趕我出門，因為我弟媳婦說，離婚的大姑子呆在娘家對弟弟不利，會影響弟弟的財運，于是，就生生把我趕出去。我身上又沒什么錢，還是呂亮給我轉賬，我才找了個小旅館住了三天，直到我弟媳婦回她娘家拜年，我媽才讓我回去！”

    唐小可激動之下，聲音也大了：“人家都說母女連心，父母的愛是最無私的?？墒?，我一點也不相信。我從小到大，就從沒覺得我父母愛我！真的，一點也感覺不到。到現(xiàn)在，我心中對他們?nèi)渴窃购?，一丁點愛都沒有！說個大逆不道的話，就算我爸媽馬上死了，我也沒有半滴眼淚可以流出來……”

    肖蠻蠻內(nèi)心的震撼，可想而知。

    曾經(jīng)覺得父親已經(jīng)太不負責了！

    可現(xiàn)在才明白，唐小可這些農(nóng)村女性的苦楚，是大城市的獨生女們做夢都想不到的！

    “我復婚后，嘚瑟地告訴我媽，呂亮每個月都把工資全部交給我，大哥也隨時借婆婆之手給兩個孩子買好點的東西；就連三弟兩口子也不時變著法子給孩子發(fā)紅包。我媽說，哇，你掉進福窩里了，快給你侄子一個大紅包。我當時就問她：你口口聲聲讓我照顧侄子，可是我離婚后，在娘家過個年你就把我趕出去，現(xiàn)在，你怎么好意思來要求我照顧你們呢？你猜我媽怎么回答？”

    “怎么回答？”

    “我媽說，誰叫你是個女的？所有女的都一樣！你憑什么例外？”

    你是個女的。

    你就該接受這一切不公平。

    因為，你媽我就是這么做的，所以，你也理所應當。

    那一刻，肖蠻蠻真的不寒而栗，又恍然大悟。

    “我以前也覺得所有女的都這樣！但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并不是所有女的都這樣！比如蠻蠻姐你，你們就不是這樣！”

    以唐小可的資質，當然不知道為何不這樣，但是，她能看到——人家真的和我不一樣。

    她甚至發(fā)現(xiàn)，就連小妯娌都和自己不一樣。

    那以后，她就基本不再和娘家來往了。

    不來往，反而活得明白了。

    她忽然醍醐灌頂一般，心想，我何不厚著臉皮求大伯哥求肖蠻蠻？那些村里鄉(xiāng)鄰都在求他們，為什么我不能？

    太陽慢慢西斜，照得茶桌上的竹編蟋蟀和一只云雀特別青綠可愛。尤其是那只云雀，惟妙惟肖，展翅欲飛，肖蠻蠻大感興趣，拿起來反復打量：“這只云雀真的太漂亮了，送給我，行嗎？”

    唐小可大喜過望，連聲道：“行行行，當然行。我就是專門帶來給蠻蠻姐看的。我還生怕蠻蠻姐看不上……蠻蠻姐，你說，其他人會喜歡我編的這些小玩意嗎？”

    肖蠻蠻非?？隙ǎ骸皶?！一定會有人喜歡的。”

    但凡一個希望靠正當手段自力更生的女性，都應該受到鼓勵和尊重。

    “唐小可，你的這門手藝非常好。不過，這玩意不適合云監(jiān)督，因為，這算是手藝（藝術類），那樣做，效果不會太好。不過，你只管做，做出來讓呂林幫你帶貨就行了。你現(xiàn)在量小，等過段時間看看成績，量大了還可以更改方案，比如，我可以幫你做一個小視頻來優(yōu)化推廣……”

    唐小可驚喜得站起來：“真的嗎？蠻蠻姐，這個真的可以嗎？”

    當然。

    這種小規(guī)模的工藝品，呂林那種級別的人要帶動有什么難度？

    可就算是小規(guī)模的收入，對于一個家庭主婦來說，已經(jīng)非常非常重要了，至少，標志著她開始自力更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