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jié)
如果對方想對她下手,那么今天在茂業(yè)廣場的畫展,應(yīng)當是最好的動手時間。只她怎么也沒有想到,對方居然敢明目張膽地闖進化妝間。 她安慰了主持人一會兒,見她情緒平復,才找了個說辭:“估計是我mama的什么狂熱粉,跑到這邊來讓她簽字?!?/br> “藝術(shù)家也會遇見這種情況?” 舒意點點頭:“有些粉絲不太理智?!?/br> 對方附和:“可能是你mama長得太好了,人到中年風韻猶存,換作是我,要知道她可能在化妝間的話,我也會想盡辦法見她一面,讓她給我簽名。” 這么自我排解一下,心情豁然開朗。祝秋宴叫來保安,將化妝師從后門悄悄送去就醫(yī),解決完這邊的情況后,他拉著舒意走到一旁。 “當時什么情況?你怎么不在里面?” 舒意說:“我忽然有點怯場,就出去了?!?/br> 她想打電話給他壯壯膽子,卻不好當著化妝師和主持人的面講話,怕他們透露給舒楊知道,因下找了個上洗手間的借口。 才剛出門沒走幾步,隱約察覺不對勁。 她過去常在邊境走,捕捉危險的氣息亦是一種本能,就在那一刻她飛快地閃進了樓梯間,然后就見對方從外面快步經(jīng)過,直接闖進了化妝間。 幸好她早有準備,知道對方?jīng)]找到她一定會迅速折返,通過樓梯間離開,于是往上走了一層,再次眼睜睜地看著他消失于眼前。 “你看清他的樣子嗎?” “雖然戴著口罩,但可以肯定就是他,那個在俄蒙邊境和我一起關(guān)押的男人。” 祝秋宴神色一凝,雖然對方現(xiàn)在離開了,但難保不會再出手。 過去只當她是一個有著神秘奇遇的小姐,哪怕在k3上面見她屢次遭遇危險,也始終是局外人的態(tài)度。替她殺人,擺平麻煩,充其量是艷羨人世的熱鬧,是為了償還一個年輕小姐幫他孕育花朵的恩情,可如今不一樣了。 自知道她就是謝意,之后的每一天他都如此水火交融,如此刻骨銘心,剛才還差點失控,一剎那騰起的殺氣讓他恨不能填平這一整座樓,以此來消解他再次失去她的痛楚…… 他心有余悸地望著她,深深地感受到一種失而復得的恐懼感,害怕再一次失去,將不復得到。 祝秋宴心中大河奔騰,激流喧囂,百年至此,從未停歇。 可過于沉重的東西,他再也不想讓她承受,因下只是輕輕地按住她的肩膀,口吻帶著一絲妥協(xié)與懇求:“接下來不管去哪里都要在我旁邊,好不好?” 舒意見他神色嚴肅,知道他在害怕什么。 看了看周圍沒有其他人,她把手伸到他的大手里,牽著他的手指甩了甩,帶著一點撒嬌的意味說:“別怕,我不會有事的?!?/br> 祝秋宴的心忽然軟成一灘水。 之后舒楊也聽說了化妝間發(fā)生的事,不敢大意,讓殷照年去給保安提個醒,她則將舒意帶在身旁,為她介紹圈內(nèi)的叔叔阿姨。 多是一些享譽中外的老藝術(shù)家,多年歷經(jīng)沉浮,寵辱不驚,對待小姑娘也溫和得很,笑著和她聊學業(yè),聊夢想,聊感情,一個個就像親近的老朋友。 她的畫被單獨置于一個展示臺,周圍有昏黃的燈光點綴,還有電子投影,不斷回放她這些年所有的繪畫作品。 工作人員告訴她,這些都是舒楊親手布置的,到昨晚他們離開之前,這一切都還只是個雛形。 她以為只是在單獨的空間把畫掛上去就行,沒想到舒楊特地留下來,為她準備了這樣的驚喜。 她看著投影里自己為了藏拙故意搞破壞的涂鴉,羞愧地根本不敢看,而舒楊靜靜凝望著,眼眸里卻流動著深沉的愛意。 看到最后她禁不住眼眶濕潤,偷偷地拿紙巾擦拭,那些老朋友紛紛同她開玩笑,一行人又笑又哭,在這個溫馨的小閣角處。 《西江組圖》這幅由四個主題組成的寫實畫,能夠在章園藝術(shù)展廳作為最優(yōu)秀的畢業(yè)作品展出,誠然有她的優(yōu)勢,但在這些行家眼里仍舊差了些火候。 通過這幅畫,他們得到最直接的感受是——畫者十分向往及眷戀西江。 這也是舒楊曾一次次駐足畫前,透過這幅組圖窺探舒意的心結(jié),并愿意為此作出妥協(xié)退讓的最終原因。 樹高千丈,葉落歸根,這是萬物的本能。 而此時此刻就在不遠處,聽著眾人對這幅畫的點評,注視著因此而感到羞赧的小姐的背影的祝秋宴,心里卻燃起了一腔濃烈的傾慕。 這幅組圖,四個主題,每一個里面都有他。 第一個是在寒山廟宇的長夜里,廊下風燈搖曳,墻壁上映著酥油燈的影子,一雙手落在少女的面龐上。 第二個依舊是在夜色中,濃密的霧靄,分撥著擦肩而過的他們。她坐在駱駝背上搖著鈴鐺,前面是父親高大的背影,耳邊是母親嗡噥的軟語,那是她的歸途。而他正走向一個背道而馳的方向,在一個幾百年后謝意的忌日,帶著揮之不去的憂傷,望不見歸途。 第三個,是在西江大河的岸上,滾滾洪流淹沒心口,那是她的十五年,亦是他的十五年。是她的一生,亦是他的一生。 第四個,在她曾今虔誠祈禱過的有著數(shù)百年歷史的雞蛋花樹下,她跪坐在那里,雪花簌簌掉落肩頭。少時的她穿著西江當?shù)氐拿褡宸棧t色斗篷,頭頂兩個小啾啾,看著就像古時候的少女。 她并不知道那棵雞蛋花樹曾是他親手種下,在他走投無路的至暗時刻。 那時謝意已隨風而逝,他被貶謫至青州,治理西戎擾亂,大河水患,一生起起落落終歸于平凡。 就在他絕望地想要死去的時候,在長明寺他聽到綿長的鐘聲,看到僧人于靜夜打坐,只為等一場漫天的飛雪。 說不出的滋味,冰涼浸骨,寒徹心扉,忽起一簇火苗。 于是他盯著那一簇火苗,與僧人一起等待了一場飛雪。在雪花落地的黎明時分破除黑暗桎梏,親手種下了一棵雞蛋花樹。 那時的他何曾想過,幾百年后的某一天她會出現(xiàn)在同樣的地方,在他種下的樹面前,祈禱她這一生的命途。 時隔兩世依舊多舛的命途交到任何人手中,他都不會放心,還是由他來吧,讓他做她的樹,為她遮風擋雨,掃除烏云,永不至暗。 祝秋宴喉頭滾動了下,咽下難以言訴的感動,再抬頭時撞進一雙黑不見底的眼眸,陰涼的,帶著某種熟悉感。 他心中一緊,隨即眺望人群,對方卻已經(jīng)不見蹤影。 舒意還在展臺前和舒楊講話,接受藝術(shù)大家的指點。 這些話放到平時可能修煉幾十年都未必參透,但因為她是舒楊的女兒,于是大家紛紛傾囊相授,短短幾分鐘的點播,對她而言即是受益終身的良言。 她聽得認真,沒有發(fā)覺周邊的危險。等她有所洞察時,卻不期望對上祝秋宴安定的眼眸。 一顆心倏然又放回原處。 梁清齋到的時候自由參觀畫流程已經(jīng)結(jié)束,進入拍賣環(huán)節(jié)。 這是為了幫助先天性心臟病兒童特地組織的慈善拍賣,舒楊的幾個老朋友都免費贊助了作品,舒楊的壓軸《燕魚圖》,以及舒意的《西江組圖》都將以這種形式出現(xiàn)在拍賣環(huán)節(jié)。主持人開場預熱之后就開始了拍賣。 第一幅是《夏泉》,國內(nèi)首屈一指的老藝術(shù)家的收官之作,最終成交價為三千五百萬,可以說是為今晚的慈善拍賣打響了一炮開門紅。 后面接連登場的幾幅畫都獲得了不低的成交價,舒楊的《燕魚圖》出乎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地被梁清齋買了下來,價格僅低于《夏泉》一點點,更像是對那位老藝術(shù)家的致敬。 真正源于藝術(shù),真心做慈善的一場拍賣會,在商業(yè)收藏之外,摒除了倒賣的可能性,因此整場下來氛圍很好。 主持人訓練有素,時不時說一句俏皮話熱場,很快就到了最終環(huán)節(jié)。 都知道這是舒楊的畫展,為自己的女兒站臺,因此最后一幅《西江組圖》出場,不管起拍價多少,最終成交價都不會低。 主持人看著舒意報的價格,有點訝異,同舒楊隔空交換了下眼神,確認無誤后方才報出底價——一萬。 可以說是非常謙虛了,場內(nèi)嘉賓也紛紛領(lǐng)會到畫作者的用心,更愿意用同等價值去做慈善,而不是占mama的光獲得一個貨不對等的虛高價,因此眾人沒有競價。 場內(nèi)安靜了一瞬之后,主持人也積極調(diào)動場內(nèi)氣氛。 仍舊有不少被宣傳海報吸引而來的參觀者,交頭接耳表達對這幅畫的興趣,很快有人開始加價。 “一萬五。” “一萬七。” …… “三萬?!?/br> 當聽到這個競拍價后,舒意整晚忐忑不安的心奇異地靜了下來。如果她的第一幅正式作品能為患病的小朋友籌到這筆善款,她已經(jīng)覺得非常滿足了。 她挽著舒楊的手,緩慢地吁了口氣,舒楊拍拍她的肩。 就在這時,在后排的周奕撞了姜利一下,眼神盯著他在口袋里躊躇了半天的手:“想要就快點,待會給別人買走了?!?/br> 姜利沒說話。 對這個展廳的其他人而言,或許三萬只是隨手扔出去的一疊鈔票,但對他而言卻是一筆不小的生存經(jīng)費。 他的手心微微出了汗,反復摩挲著一張銀行卡。 周奕還在旁邊拱火:“你不是早就準備好了嗎?邀請函都快被你捂化了,別以為我沒看見。” “閉嘴,一幅破畫而已,居然這么貴。” “你懂什么?藝術(shù)品無價,更何況這些錢要用來救癌癥的小朋友!” “誰說我要救那些家伙?又不認識?!?/br> 周奕氣笑了:“誒?你這個人怎么這么冷漠?非要說這種話,當初要不是阿九救你,你現(xiàn)在是死是活還不知道?!?/br> 姜利攥了攥手,沒有反駁。嘴上不死扛,心里的防線自然而然就松了,眼看主持人就要定錘,他忙把卡掏了出來。 “等等?!?/br> 旁邊一道聲音在這時插了進去,“二十萬?!?/br> 姜利頓覺一只無形的巴掌打在臉上,默默地把卡塞了回去。一抬頭撞上周奕似笑非笑的眼神,他驟然起身,大步朝外走去。 展廳內(nèi),這位不知名的人士表達了對《西江組圖》志在必得的決心,一度加碼到五十萬。舒意已然覺得夠了,不想梁嘉善舉了牌,淡笑著說:“一百萬?!?/br> 主持人感到訝異,舒楊的幾個助手都算知情人士,你看我我看你,彼此心照不宣。新一輪的競價就此開始,那位神秘人士仍不斷加碼。 舒意不斷給梁嘉善眼神,提醒他夠了。 可礙于梁清齋和舒禮然都在身邊,她不敢做得太明顯,就這么看著價格越抬越高。幸好持續(xù)到五百萬時對方松了口,舒意一顆心也落回原處。 此時展廳內(nèi)嘉賓的神色都變了,看著《西江組圖》有了別樣的欣賞目光。主持人再次準備落錘時,一個女聲忽而插了進來。 “一千萬。” 舒意震驚回眸,見招晴坐在人群之中。 她穿著正絹制牡丹刺繡旗袍,波浪卷的短發(fā)貼著半壁臉頰,細長的眉,描著正紅的唇,唇角含笑,一剎那回眸,時光猶如往后倒退回上世紀的十里洋場,那是何等風姿綽約的女子。 舉手投足,萬種風情。 有人不可自已地唏噓,也有人難以置信地鼓掌,總之這一刻她是全場焦點。 然而舒意只看了她一眼,就將目光轉(zhuǎn)移到祝秋宴身上。 他就在旁邊的角落里,藏在暗光中,令人無法捉摸。但她可以猜到他此刻的神情,一定是靜謐安然地注視著她,帶著某種貴不可攀的廣袤。 梁嘉善認識招晴,自然知道這是祝秋宴的手筆。 其實只是作為一筆善款的話,到此為止應(yīng)當是理智的行為,可他從競價的那一刻起就已經(jīng)失去了理智。 她曾向他靠近過,曾在浣紗河畔等待過他,亦曾懷想憧憬過與他執(zhí)子之手的一生……雖然不知道上輩子的結(jié)局,但他總期待著能和她開花結(jié)果。 這些日子每當他受制于梁家的企圖,不得不故意接近她的時候,他就忍不住幻想那個萬分之一僥幸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