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jié)
明壇微笑:“僧人每日修道朝圣,離涅槃最近,神鬼沒有忌諱。你這個反應(yīng),我猜的應(yīng)該是真的了?” 明壇閉眼,靜靜念了幾句,都是舒意聽不懂的佛典偈語。 “我上回見他已經(jīng)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就是我說的那個男人。阿九,你早就知道,對不對?” 舒意垂著腦袋:“對不起明壇,我不是故意想要瞞你,其實很多時候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他是誰。” “不要緊張,我沒有怪你的意思?!?/br> 明壇握住她的手,那串桂花穗已經(jīng)被她揉得不成樣子,跟她現(xiàn)在一樣耷拉著腦袋,說不出的況味。 “他一點也沒有變化,我只是很好奇他的故事。”明壇眨眨眼睛,“小相公就是他,而你是他石碑上的妻子,對嗎?” “不是?!?/br> 明壇詫異:“?。磕沁€有別人嗎?” 舒意說:“故事有點復(fù)雜,而且很長,你真的想聽嗎?” 明壇見她神色鄭重,抿著嘴沉吟了一會兒,點頭說:“阿九,如果你愿意的話,就說給我聽聽吧,也許我能給你一點建議,可以讓你快樂一點。我雖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樣的故事,但我可以感覺到你正在為他痛苦。也許你的身邊充滿了故事里的因果,但我絕對是個意外,不是嗎?” 舒意被說動了,天方夜譚的神奇,或許只有回歸寺院,才有人愿意傾聽吧? 她講了很久,在長明寺秋涼如水的夜色里,在微涼月色映照的木板回廊上,明壇偷偷地給她準備了一壇青稞酒,聽著這個漫長的故事,時而驚顫,時而平靜,時而忐忑,時而感動,時而崇仰,時而落寞…… 她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可以給你勇氣,渡你過洶涌的河流。 明壇說:“其實你很愛他,是不是?” 舒意趴在回欄上,身子一晃一晃,望著空明的月夜。這是一個四海升平的年代,離故事里的他們太過遙遠,但每一段情都在現(xiàn)實中重演。 仿佛昨日再現(xiàn),字字珠璣,歷歷在目,悲從中來。 “我也不知道,他和謝意之間真的開始過嗎?和我之間的那段很短的時光,抱著他不為人知的目的、心機,恐懼與愛意,他真的干凈地愛過我嗎?明壇,人世間的□□凡胎,究竟能夠承受多大的痛苦?” 明壇搖搖頭,只是說:“痛苦是無法遺忘的,只能憑借時間淡化,但幾百年過去了他尚且無法抽身,只能說明他不肯淡化那些痛苦,寧愿痛苦也要銘記你。阿九,你有沒有想過,這已經(jīng)是對他最大的懲罰?” 天道是公平的,施舍你什么,就會剝奪你什么。 有了錢,失去家人,有了名利地位,失去健康的身體,有了無窮的快樂,失去承受苦難的能力,有了理想,失去共同守望初心的友人……諸如一切都在平衡的得失中交替進行,有的rou眼可以看到,有的rou眼看不到,有的需要用心才能感受,有的卻得用盡全力才能觸碰到心意。 他得到了問天的機會,卻失去了她。 她保住了謝家的財富,卻失去了親人。 他們一葉障目。 他們當局者迷。 “阿九,不要再讓仇恨蒙蔽了你的眼睛,問問你的心?!?/br> 舒意揚起臉龐,在朦朧的醉意中,唇齒間化開久遠的青稞酒的濃香。一面是她騎在駱駝背上,同父親母親們圍繞篝火喝酒吃rou,歡聲笑語時,燈火映照戈壁的場景;一面是在k3狹小的高包內(nèi),他翻箱倒柜找到被藏起的一盅酒,笑著問她要不要一起喝時的情形。 一面是親人,一面是愛人;一面是仇恨,一面是執(zhí)念;一面是正義,一面是理想。 她的裙擺跟著她的晃動而晃動,在風聲里,在滔流中。 忽的,她耳畔出現(xiàn)一個聲音:除非春色滿園,花紅百日,山河往復(fù),故人依舊,否則我生生世世不再見你。 舒意猛的抬眸,盯著院子里的雞蛋花樹。 那句箴言不斷地在耳邊回放,回放。她想到千秋園里那些奇花異草,想到仰山堂,明園,雀樓亭閣,乃至書房全都一模一樣的設(shè)計與擺設(shè),即便是小到腳邊的一株野草,位置也沒有分毫錯位,忽而明白了什么。 她抓著欄桿,腳步踉蹌了一下,隨后快步奔跑起來。明壇驚呆了,追問道:“你去哪里?” 她遠遠地回道:“我去找他?!?/br> 好在江原碼頭24小時營業(yè),多的是流連忘返的游客在大河沿岸徘徊。她上船時還有一個年輕的男孩也在等船,見她只穿了一條單薄的裙子,被風勾勒出過分瘦削的身材,男孩的目光忍不住好奇地落在她身上。 他們顯然都是獨自一人,和熱鬧的游客格格不入,占據(jù)著船的一側(cè),一前一后安靜不言語。男孩長相秀氣,五官透著一股爽凈的靈氣,哪怕夜里看到也覺得很親近。 在他的目光一直若有似無落在身上,無法忽略之后,舒意回頭看向他。 他有點靦腆,趕緊說:“對不起。” 舒意搖搖頭:“你去哪里?” “我去花市。” “麗洋嗎?” “不是?!?/br> 舒意頓了一下,這條路去的方向,不是麗洋就是千秋園。她低頭看了下時間:“凌晨三點?” “啊……”男孩摸了下后腦勺,“我去找人,有點心急,想早點去等開門。你呢?” “我也是。”舒意說,“我也去找人?!?/br> “好巧,你之前去過那里嗎?”他一邊說一邊拉開書包的拉鏈,翻出一本素描本,“你有沒有見過這個人?” 船在大河中快速前進,不斷起伏,隔著兩岸的燈火,一輪明月懸掛在頭頂,仍是數(shù)不清的茫茫黑影,不太看得清素描中人物的臉,但舒意還是辨別出來,是一個女人。 一個古代的女人。 搖著團扇,穿著繁復(fù)的羅裙,眉心點著花鈿,挽著發(fā)絲,簪著步搖。 “招晴?” “你認識她?” 舒意不太確定,她與招晴在菡萏閣只遠遠緣慳一面,同樣隔著燈火與樹影,浮動的水光,蕩漾的橫波,那段銹黃的斑駁記憶無數(shù)次回想,只有相視剎那的一段段褶皺。 她竭力分辨,還是搖頭。“我不是很確定,你可以等開門了問問店里的老板?!?/br> 但如果是招晴,誰會畫下招晴古代的樣子?除非也是上一世的人。 舒意心下微定,吁了口氣,被風吹散了些微渾濁的酒氣。男孩望著她:“你喝酒了嗎?為什么也這么早就去那里?” 舒意說:“那里有我想見的人,我有問題等不及要問他。”她拂著面龐的頭發(fā),迷離地望向?qū)Π叮耙苍S只有喝了酒才敢見他?!?/br> “很重要的問題嗎?” “嗯,很重要。” 男孩怔怔地想了一會兒,說:“我也是,我找了她很久很久,這個人對我也很重要?!?/br> 這一刻舒意透過他的眼眸,好像看到了另外一個人的身影。那名男子劍眉星目,魁梧英偉,耍起長刀來很有一股俠士的酣暢灑脫之態(tài)。 居然是張靖雪。 她再看面前的男孩,簡直跟張靖雪兩個模子,怎么會前世生的陽剛健碩,今生卻清秀俊美?完全是一個讓人不敢聯(lián)想的美少年。 舒意想再看看他的眼睛確認他的身份,忽而胸口鈍痛了一下。她收回視線,輕喘了口氣。 男孩忙坐在她身旁來,見她臉色有點白,問道:“你怎么了?” “沒事,喝多了,有點胃痛?!笔嬉鈹[了下手,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周夢安。” “你從哪里來的?” “北京?!?/br> 舒意沉默了一會兒,靜靜看著他,忽而想笑。明壇說的沒錯,世間凡所有因果,都能找到源頭。 這一場來自前世的重逢,未必是歡聚,但一定會攢頭。 “你什么時候來的西江?” 周夢安明亮的眼睛有點點黯淡下去:“兩年了,我還沒找到她?!?/br> “你在這里找了她兩年?第一次去千秋園嗎?” “嗯,很奇妙是不是?其實麗洋花市我很熟悉,有一段時間身上沒有錢了,我就在麗洋花市打工,老板偶爾也會去西岸進貨,有時候還讓我?guī)兔θゴa頭搬運貨物,但就是因為各種原因,從來沒有上岸過,也沒有機會去里面看一看。如果她恰好在那里的話,我可能要懊悔很長一段時間?!彼讼履X袋。 “那你怎么現(xiàn)在想起去那里了?” “我也不知道?!敝軌舭沧⒁曋股袑庫o而喧囂的城市,眼神和她有著一種相似的迷惘,“可能察覺到有那么一刻她正在想我,而我心里的方向就是西岸。但是西岸太大了,我只能先從著名地標開始找起?!?/br> 舒意漸漸有點看不清了,她的眼前驟然起了一陣迷霧。她嘗試揮舞了一下,迷霧散去,可轉(zhuǎn)瞬又變得曠遠。 不知道這一路的盡頭,等待著他們的會是什么。 良久,她說道:“你會找到她的?!?/br> 周夢安很年輕,充滿著勃勃的生機,鼓勵她道:“謝謝你,你也是,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快點說出來才行?!?/br> 船靠了岸,兩人下船,汽笛聲遠去。 through all eternities的古堡前停著一輛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的古董老爺車,車里裝滿新鮮的玫瑰,是供游客打卡拍照的一大熱門景點,旁邊的爬山墻上遍布綠蘿紫藤,搭配歐洲的建筑風格,墻體下方還栽植著密密麻麻的矮叢花草,點綴鵝卵石和看不到盡頭的地燈,也是一大亮點,然而大門是關(guān)著的。 兩個人默契地欣賞完打卡點,面面相覷,吹了會涼風,頭腦逐漸清醒起來。 舒意抱著手臂,初時的酒意褪去,轉(zhuǎn)而替代的是冷靜的思考。下一班船會在五分鐘后靠岸,如果她想離去的話,現(xiàn)在有足夠的時間。 舒意踟躕地看了眼周夢安,周夢安識破她的局促:“你是打退堂鼓了嗎?想回去了嗎?” “有一點?!彼\實地說。 周夢安微微有點失望,可能漫漫長夜失去了另外一個等候的人,他有點孤單,但他還是說:“重要的事想清楚一點也好,我送你去碼頭?!?/br> 他說著脫下外套遞給她。 舒意剛要拒絕,他笑起來:“我覺得我們應(yīng)該是認識的,雖然有點沒頭沒尾,但你應(yīng)該可以聽懂,對嗎?如果是這樣的話,就不要拒絕了,受涼可就不好了?!?/br> 舒意現(xiàn)在身體確實大不如前,稍微一個感冒頭疼就能演變成高燒,她說了聲謝謝。有了周夢安的外套,身體轉(zhuǎn)瞬獲得溫暖,時間也不顯得那么煎熬了。 她對著手掌哈了口氣,兩個人并肩往碼頭方向走去。 忽而有聲音從后方傳來。 舒意轉(zhuǎn)頭,就見門從里面打開來,兩道身影走出來。 劉陽當先,祝秋宴隨后,古董車嘀的一聲,車前燈驟亮,兩道筆直的亮光朝她射過來。她下意識拽住周夢安的手臂,躲進一旁的灌木叢里。 劉陽上了車,祝秋宴打開車門,卻沒有坐進去,好像正在跟誰說話。 周夢安壓低聲音道:“你在做什么?” 舒意“噓”了一聲:“別說話。” 那一頭祝秋宴伸出手去,似乎跟誰握了下手,爾后道:劉陽會送你去陰間門,過了那道門就沒有后悔的機會了,你想好了嗎?真的不去投胎轉(zhuǎn)世?” 空氣中靜默了足有半分鐘,舒意的胸口不斷地起伏。這時,她聽見一個熟悉的男人聲音,果斷地說:“不后悔,送我去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