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_分節(jié)閱讀_67
入得天吳山來,就算是踏入江湖地界,有些宮里頭的繁文縟節(jié)便可不必遵守。此刻戚云初身著素白長袍,如雪的長發(fā)松松地束了一束,隨意披散于背后,渾然謫仙一般。 只是陸幽見他手中還提著一個樸素的竹籃,用布巾遮蓋嚴實,也不知道里頭裝得是什么。 “隨我來?!?/br> 陸幽跟著戚云初往西走。登上好一段陡坡,又穿過一片茂盛幽靜的樹林,眼前豁然開朗。 山路盡頭是一座懸崖,崖外云霧蒼茫,還隱約傳來幾聲長長鷹嘯。 然而陸幽的目光,卻死死定在了懸崖邊那兩條碗口粗細的巨大鐵鏈上。 鐵鏈的一頭牢牢打進山體,又以龍頭形狀的鎖扣固定;而另一頭,則探入崖外的云霧之中。遠遠看去,真如兩條神龍一般見首不見尾。 記得瑞郎曾提起過這些鎖鏈的用途。陸幽心里一愣,就聽戚云初問道:“你師父說你輕功不錯?” “在皇宮大內(nèi)里避開守衛(wèi),的確是沒什么困難?!标懹闹t虛了幾分,又默默地看著那兩條鐵鏈,“您的意思,是讓我走那邊?” “跟我來。” 戚云初依舊只有這三個字,足尖輕點踏上鐵鏈,連晃都不晃一下,轉眼間就已經(jīng)離崖邊三五丈之遠。 陸幽從未試過在如此高度懸索而行,心中自然有些發(fā)憷。不過恐懼歸恐懼,既然秋公走在了前頭,那他自然也沒有其他選擇。 深吸一口氣平復心緒,繼而摒除雜念,陸幽同樣躍上鐵鏈。 他身負天吳輕功,在鏈上行走其實并非難事。兩三步之后,便也試著加快步伐,轉眼就到了崖邊。 風聲在耳邊呼嘯,云霧在身旁流淌。前后左右俱是一片虛空,唯有腳底那一方立錐之地,微微、微微地搖晃著。 這分明是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險境,陸幽卻意外地感覺到了興奮! 他開始感覺自己像一只鳥,展開雙翅,輕盈地凌駕于九天之上。高過在黃土中掙扎的蕓蕓眾生,高過了大寧的巍巍朝堂,甚至高過了紫宸宮,高過了一切曾經(jīng)令他苦惱和糾結的存在! 他恍惚自己成了一縷清氣,只要一陣風來,就能扶搖直上,羽化而登仙…… “小心?!?/br> 就在他飄飄然忘乎所以的時刻,戚云初的聲音陡然響起。 陸幽如夢初醒,這才發(fā)現(xiàn)前方的云霧之間已經(jīng)現(xiàn)出崚嶒的山巖,兩株幾乎橫長在崖壁上的松樹遮住了鐵鏈。 這里并不是天上,不是云端。人畢竟還是凡人,就像雨終歸要落回到大地。 剛才的從容與快意,在跌回現(xiàn)實的剎那間變得無比沉重。又一陣長風吹來,陸幽搖晃兩下,突然一腳踏空失去了平衡…… 恰在此時,一條腰帶橫空飛來,在他手腕上纏繞兩圈,緊接著發(fā)力將他帶到了崖岸上。 “哼,想入非非?!?/br> 戚云初收起腰帶,轉身繼續(xù)前行。 陸幽摸了摸心口,又回頭望望云海,而雙腿已經(jīng)不自覺地邁開步子,追上了戚云初。 第92章 安樂冢 此時此刻,兩人行走在天吳宮西側的山脊上。莽莽蒼蒼的老林里,唯有一條用腳踩出的小徑,隱隱指向西方。 陸幽跟在戚云初身后,跨過巖縫的罅隙,淌過山澗,途中還穿過一個雕鑿了許多神像的幽深洞窟。好不容易再見天日的時候,前方又吹來了獵獵的山風。 陸幽瞇起眼睛,慢慢地適應著明亮的日光,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又站在了懸崖峭壁之上。 “來看。”戚云初站在崖邊向他招手。 “這是——!” 陸幽走過去,正巧一陣山風迎面撲來。他抬手遮額,放眼望去,腳下竟是一大片無邊無垠的荒原。 觸目驚心的、如同火焰那般熾熱狂烈的艷紅,籠罩著整片荒原。讓人不由得聯(lián)想起煉獄血池、修羅戰(zhàn)場…… 而那些零零散散閃爍在血紅中的亮光,應該是河流與水泊。 被眼前這突兀怪異、卻又壯麗甚至可怕的景觀所震懾,陸幽久久無法言語。 “這些紅的是……” “血蓬。一種會在深秋時節(jié)變成一片血紅的雜草?!?/br> 戚云初答道:“傳說中,云夢沼里孤魂野鬼的化身?!?/br> “這里……是云夢沼?!” 云夢沼幅員遼闊,東端的確與天吳宮接壤??雌饋恚瑒偛抛哌^的那條山脊和山洞應該是條捷徑。 只不過這懸崖四周再無鐵鏈或臺階,顯然下不到云夢沼里去。既然此路不通,那天吳宮又為何大費周章,要架兩根鐵鏈通到這里來? 他正納悶,就看見戚云初轉身朝著懸崖一側的避風處走去。 撥開幾株過分茂盛的柏樹,首先映入眼簾的,居然是一大片郁郁蔥蔥的凌霄花藤。 再仔細看,這些藤蔓攀附著一座石砌的八角涼亭,掛下來遮掩著亭口。 而涼亭之中,是一座孤墳。 ——是他? 安樂王爺趙南星的墳冢! 戚云初腳步無聲,游魂似地飄進了墓亭,揭開手上提著的竹籃,取出香燭符紙等拜祭之物。 陸幽趕緊過來幫忙,同時偷偷地觀察亭內(nèi)的情況。 墓亭周遭干凈清爽,顯然經(jīng)常有人維護打掃,然而墓碑上卻并沒有名諱,只刻著天吳宮的天劍徽記。 這又是什么講究? 陸幽正尋思,就聽戚云初道:“有什么要問的,直接講出來?!?/br> 陸幽思忖道:“安樂王爺,為什么不歸葬在詔京?” “是他自己不愿意?!?/br> 戚云初融了幾滴蠟油在地上,將蠟燭豎起,又引火點燃了紙錢。 “第一次涉險去云夢沼的時候,他就留下書信給我。說萬一遭遇不測,就讓我?guī)退谶@天吳宮附近尋一處好山好水的地方,安靜睡下。千萬不要運回詔京,勞師動眾不提,還弄得一身尸臭,壞了他風流倜儻的美名?!?/br> 這一番話,豁達之中又透著些許自嘲。由此不難推斷安樂王趙南星應該是個有趣之人。 陸幽想來想去,實在想不出宗室之中誰還可能做出如此灑脫的決定,心中忽然感覺一陣惋惜。 他親手在墳前點燃一支蠟燭,又低聲問道:“為什么墓碑上沒有名號?” “有兩個原因?!?/br> 祭火已經(jīng)燃起,戚云初丟了一沓經(jīng)紙進去,少頃就有飛灰升起,乘著山風飛向云夢沼。 “這里可是大寧朝的邊境。雖然目前鬼戎退居七百里外的陰河源,但保不定哪一天死灰復燃。留個大寧宗室的墳墓在這里,豈非開門揖盜?” “不是還有天吳宮嗎?執(zhí)當朝武林之牛耳的門派,又豈容夷狄在此橫行?” “武林牛耳?” 戚云初輕蔑這個美稱:“弟子也許是江湖的弟子,可宮觀卻是朝廷的宮觀。朝廷都守不住的,他們又怎么守得住?!?/br> “……” 陸幽不太了解江湖與朝堂間的糾葛,便暗暗記住了要回去做些功課。 緊接著又聽戚云初說道:“至于第二個理由,你還不需要知道?!?/br> 又是秘密? 陸幽倒是習慣了戚云初這種吊人胃口的脾氣,也不糾結,只陪在一旁,將符紙一疊一疊地放在戚云初手邊。 香煙裊裊,飛灰升騰,在崖風中轉了幾個圈,越飛越高,倏忽間就消失不見了。 似乎度過了漫長的靜默時間,最后一沓符紙也被丟進了火里。火焰瞬間騰空而起,繼而又徐徐地歸于沉寂。 當最后的一絲金紅都消失不見的時候,戚云初站起身來,摘去一片黏在衣袍上的凌霄枯葉,然后松開手。 葉片在半空中飄悠悠地轉一個圈,朝著天吳宮的方向飛去。 陸幽追著那片葉子看了一會兒,突然意識到風向已經(jīng)改變。 “差不多也該回去了?!?/br> 戚云初將被風吹亂的長發(fā)攏向腦后,仰頭看向湛藍的天空。 “這一次回去,有很多事都將改變。今后之路,就如同逆水行舟。進,是王侯富貴;而退,則是萬劫不復。我可以給你最后一次選擇的機會——留在這里,或是隨我回詔京?!?/br> “我選詔京?!?/br> 陸幽不假思索地回應道:“‘陸幽’本是為了入宮而生,因此只有紫宸宮才是他的歸處。逆水行舟也好,以指撓沸也罷。陸幽都會去做,也只有去做了,陸幽才會是陸幽,而不是隨便什么茍且偷生,活得渾渾噩噩的普通人?!?/br> “哦?做普通人不好么?” 戚云初反問道:“普通地生活,普通地成親生子,再普通地走過這一生……就連你那個小情郎,不也只盼著能把你變回個普通人,他才好把你悄無聲息地收藏起來,偷偷摸摸地寵愛著。怎么,這樣難道不好?” “好是好,可是又能好上多久?” 陸幽又將目光投向遠方的云夢沼。 “一個人,全憑他人的施舍與庇護,又怎么能夠獲得真正的安樂?我要將那些重視的東西,牢牢地攥在手心里……就像鯤鵬那樣,終身翱翔與風為伍,卻絕不隨風而靡。唯有扶搖直上九萬里,才能御風而行,去到我想要的地方?!?/br> 說完這一通話,他終于安靜下來,回頭看著戚云初。 戚云初只問了他一句話:“不后悔?” “陸幽不悔?!?/br> 微涼的山風,卷著這句回答,吹向東方。 第93章 王子殤 在天吳宮休整了六天之后,戚云初傳令,全員返程。 眾人依依惜別,出了天吳地界,依舊乘坐馬車沿著驛道東行。白日趕路,向晚時分就在驛館內(nèi)停歇。 大約是從第三夜起,戚云初開始將陸幽單獨召喚到房間里,讓他查看一些驛騎從紫宸宮中傳回來的密函。 這些以火漆封口、加蓋著內(nèi)侍常玉奴私印的信件上,詳細記錄著太子監(jiān)國之后,朝野上下以及紫宸宮內(nèi)的各種動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