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_分節(jié)閱讀_74
“安興坊,文昌廟?!?/br> 唐瑞郎輕輕搖晃著陸幽的胳膊:“聽說赴京趕考的舉子們都去那里燒香,特別靈驗?!?/br> 陸幽想想彼此好不容易才見一次面,就此分開的確有些心有不甘,便點頭應了下來。 兩個人依舊上了馬,往東北方向行走。不多時就到了安興坊的十字街上。 天上的雪紛紛揚揚,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然而越往東走,街頭就越發(fā)熱鬧起來。 到至文昌廟前,只見萬頭攢動,俱是趕來上香的應試舉子。幾個廟祝站在門外分發(fā)祭神用的紙錢;門里頭騰起的香煙高過山墻,在灰蒙蒙的半空中飄來蕩去。 二人將馬匹寄在一旁的客棧里,順著人流往廟前走。很快就只看見四面八方全都是人,不要命似地,全都沖著當中一座窄窄的山門擠去。 他們一個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世家公子,另一個則在宮中生活,何曾見識過如此喧囂蕪雜的景象?唐瑞郎心道不妙,趕緊想要拽住陸幽的胳膊,然而兩人已被人群沖開,很快就彼此看不見了。 好在文昌廟倒也不大,稍微擠了兩步,又在正殿后面的花園里重逢。 趁著眾人都忙于上香,陸幽趕緊找了樹旁一塊大石頭坐下,也顧不得什么雅不雅的,脫下鞋子揉著腳。 “你挑得什么好地方,看我的鞋都被踩爛了,里頭都是雪水?!?/br> 唐瑞郎忙湊過來,從衣袖中抽出帕巾裹住陸幽的裸足,又包在掌中焐熱。 “千算萬算,我卻忘了今天可是黃道吉日,怪不得如此多人……聽說今年省試的舉子有將近六千人,乃是本朝開國以來最為龐大的一次。今日一看,只怕是連貢院都坐不下呢?!?/br> 陸幽也被這數(shù)字嚇到:“我爹入仕那年,省試者為三千四百五十六人。如此多的人,究竟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這倒也不難理解啊,眼下朝廷里光是流內1官就超過了兩萬名,每年入流的新官亦有兩千余人,而流外的吏員更是不知凡幾。期間種種,不乏貪贓枉法、窮奢極欲之輩。那些百姓看在眼里,自然以為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該種田的、該行商的、該打漁捕獵的,都削尖了腦袋想把書來讀,人不多才怪呢?!?/br> 聽著瑞郎的話,陸幽皺起了眉頭:“這也怪不得他們。若是優(yōu)伶也能得到與宰相一樣的尊重,如果種田的農(nóng)戶也能如少府少監(jiān)一般富裕,那又有誰會苦苦地來擠這一座獨木橋?” 唐瑞郎低聲笑道:“你說得那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事了。若是沒了這份功利,讀書人的心性也能更加純粹,這文昌帝君也能清閑不少……只可惜,如此的清明盛世,不要說你我,只怕我們的子孫恐怕也是等不到的?!?/br> “……” 陸幽不回話,只淡淡掃了他一眼,瑞郎自知失言,急忙將話題帶開。 “現(xiàn)在仿佛人少了一些,我們進去上香罷?!?/br> 第100章 春闈之期 重新入得文昌廟的正殿,里面依舊是熙熙攘攘,兩人只能先找了個角落稍作等待。 看著周圍摩肩繼踵的鄉(xiāng)貢們,陸幽不免又聯(lián)想到了自己身上,頓時有些失落。但他不想壞了瑞郎的心情,迅速收拾心情,安安靜靜地陪著等候。 又過一會兒,神像前的蒲團終于空了出來。兩個人快步走上前去,雙雙跪下,然后又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眼,微微紅了臉。 身后隱約有人催促,他們不敢磨蹭,趕緊倒頭就拜。 拜完,陸幽閉眼禱告。 “文昌帝君在上,學生陸幽祈愿瑞郎春闈大捷,從此鴻翔鸞起,盡展平生之鴻志,匡扶社稷,兼濟天下?!?/br> 默念至此,他微微停頓片刻,又暗道:“還請帝君賜予學生一雙慧眼,將朝堂上那些強弱多寡、神機鬼謀……還有身邊人的真情假意、恩仇親疏,盡皆看個清楚分明?!?/br> 兩人各自默默祈禱完畢,起身退出正殿,直接返回客棧取了馬匹。 瑞郎要送陸幽回宮,卻被陸幽拒絕。 “你家在南邊,而我卻要往西去。再說宮門不比此處,多得是各家的眼線。你與我在一起,反倒不妥?!?/br> 他說得在理,瑞郎也不堅持,卻一定要將馬匹送與陸幽,讓他代步回去。 “春闈之后還有殿試,金榜題名完了,更有諸多宴游繁瑣講究,推也推拖不得。我或許會有好一陣子不能來宮中見你,若遇急事就托人傳書,反正你現(xiàn)在是堂堂內侍少監(jiān),做事不必遮遮掩掩。” “知道了,啰嗦?!?/br> 陸幽小聲嘟囔,緊接著似乎還想說些什么,卻又欲言又止。 唐瑞郎體貼地追問:“怎么了?” “……沒什么,比不上你眼前最重要的大事?!?/br> 陸幽故意岔開話題,又將瑞郎剛才披到自己身上的斗篷還他:“你自己別著涼了,回頭考得不好,豈不是白白叫人看了笑話?” “怎么,莫非你還不信我的本事?” 瑞郎眼珠子一轉,突然道:“那若是我考得好了,佐蘭你可有什么獎勵?” 你堂堂一個世家公子,難道還稀罕我的獎勵? 陸幽本想回他一個嗤笑,然而心念一動,卻紅了臉頰:“你若高中……那我聽憑你處置便是。” 這下?lián)Q做唐瑞郎發(fā)愣了。 陸幽自然沒放過這個揶揄他的機會:“怎么,不滿意?” “滿意、滿意,自然是不能更滿意了?!?/br> 唐瑞郎這才回過神來:“……我剛才以為自己凍得糊涂了。這么說起來,你是不是得先治治你那一摸就痛的毛病?” 陸幽原本微紅的臉頰頓時羞成了通紅:“就你還記得那種事!” 嗔怒歸嗔怒,然而一想到又將有好一陣子不能見面,兩個人還是依依不舍。又磨蹭好一陣子,眼見天色向晚才真正分了手。 瑞郎滿心歡喜地踏上歸家的路,然而一轉身,陸幽臉上的笑意卻慢慢地淡了去。 直到回到延喜門的時候,他的臉上已經(jīng)被冬日的朔風吹得麻木,沒有了一絲的表情。 這之后數(shù)日,果然一直再沒有唐瑞郎的任何消息。陸幽倒也沒有太多的時間去害相思病。 開祠那日,不少官員留了禮品在享祠的后院。陸幽叫陳家兄妹雇人統(tǒng)統(tǒng)抬回到開明坊的老宅里去,清點之后將一部分銀錢折成藥材米糧,送與各處的病坊與孤獨園,余下的統(tǒng)統(tǒng)入冊。 由于開明坊的藥園經(jīng)營得有聲有色,于是皇上賞賜給陸幽的那些永業(yè)田也交由陳家兄妹,雇人打理。 此外,他又撥出一筆錢財修繕了開明坊的陳家老宅,還以官家宅邸的本來面目。如此一來,雖然他并不去那里住,卻也仿佛有了個家的念想。 又過幾日,陸鷹兒偷偷摸摸地找進內侍省。他說自己最近賭錢輸了許多,差點被朱珠兒打折了腿,于是央求著陸幽再多借他一些錢財。 陸幽明知他是一個無底洞,卻依舊念在昔日情分上給了他幾張銀票。并且還提出要給他一筆錢,贖回自己放在他家中的“寶”。 那陸鷹兒一手拿著銀票,當時倒是答應得爽快,然而自那之后許多日,都再沒有看見過他的人影兒。 不知不覺中,春闈之期終于到了。 省試設在禮部南院。寅時一到,數(shù)千名鄉(xiāng)貢與生徒,潮水一般涌入安上門大街。 貢院是一片四四方方的建筑群,外頭被雙重高墻死死圍住。墻上墻間種滿了高大又多刺的荊棘,以防有人翻越。 考生在貢院門前,逐漸排成兩道彎彎曲曲的隊列,打開自己的考籃,將攜帶的筆墨紙硯、燈油與食品等物,一樣一樣接受衛(wèi)兵的仔細檢查。最是那些餅饃饅頭等食物,都要用刀洗洗地切碎了,確認沒有夾帶紙張,方可放行。 通過三道關門,這才算是入了貢院??忌凑斋@得的字號找到屬于自己的號舍,他們將在里頭食宿數(shù)日,奮筆疾書。 只見號舍低矮,內里則昏暗簡陋:三面磚墻,除了用作桌凳的兩塊木板與油燈、水缸之外,再無其他。門上只懸著一掛油簾,甚至不能完全遮風擋雨。 然而正是這些簡陋的號舍,卻將永久地改變他們的命運。 待考生們全都入了號舍,考官下令鳴炮開試。號舍所在的每一條長巷隨即關柵上鎖。只留下數(shù)名號軍,監(jiān)察考紀并管理雜務。 開試之后,禮部侍郎與諸位監(jiān)考官登臨明遠樓,檢視考紀,其中更有一抹紫色的挺拔身影,顯得尤為醒目。 忐忑數(shù)日之后,陸幽終究是主動求到了特許,從宮中來到貢院觀摩。 眼下時值元月,春寒料峭。站在明遠樓上遠眺,只見屋頂殘雪未消,陣陣寒風在長巷之中穿行,呼嘯作響。 樓上眾人皆外罩裘服,身旁還燃著火盆,卻依舊凍得聳肩縮背。 然而號舍之中,所有考生只允許身著單氈的衣褲鞋襪。有些經(jīng)驗老道的,隨身帶著暖爐或許還好過一些;若是雙手空空而來的,只怕是要咬著牙齒硬捱上好些日子了。 可即便是如此艱苦卓絕的條件,陸幽仍舊忍不住頻頻出神,想象自己若是參與其中,該是怎么樣一副景象—— 過省試、入殿試,然后金榜題名、蟾宮折桂,獲得朝廷重用,而后一步一步,施展出自己從經(jīng)史典籍中領悟得來的理念與抱負。 ——本該如此的,不是嗎? 想到這里,他終于回過神來,低頭看著自己暗紫色繡著金線的衣袍。 是嫉妒啊…… 他竟嫉妒那些,正耐著酷寒,奮筆疾書的莘莘學子們。 更嫉妒瑞郎。 第101章 殿試 這一天,唐瑞郎也在應試。只不過,堂堂尚書右仆射家的公子,自然無需與普通貢生一起忍受這凄風苦雨。 由于唐家乃是宗室姻親,而唐權又在朝廷中擔任要職,為了避嫌,他參加得是吏部考功司的“別頭試”。 從明遠樓這邊,也可以望見設在西邊吏部選院中的試場。那是一座朱門綠戶的小樓,雖然門戶緊閉,卻不難想見,里面的條件一定要比貢院舒適許多。 如果說,貢院這邊的考生是在為了改變自己的人生而奮斗,那么小樓里的那些人,恐怕就將左右著大寧朝的將來。 五千余名考生,分為三場。待全部考完,大半個月的日夜便也匆匆流逝。 這之后,所有試卷糊名,交由點檢試卷官、參詳官、知貢舉三級評審,又廢去十數(shù)日。其后省試放榜,五千余名考生,最后留下的只有一百三十一人。 二月初三,清晨點卯時分,鐘鼓齊鳴。題寫有一百三十一個名號的皇榜,從禮部緩緩抬出,張貼在了貢院的東墻上。 忐忑輾轉了一整夜的考生們,如潮水般涌向榜前,尋找著自己的名字。然而無論勝業(yè)坊的唐府還是紫宸宮的紫桐院,都早早地得到了消息,并無人前來查看。 春試落定之時,春風也如期而至。沉寂了整整一個冬季的詔京街頭,漸漸地從鵝黃變成了蔥綠,又從蔥綠一下子萌放出五光十色絢爛的華彩。 當御苑中綻放出第一支桃花的時候,殿試之期也定了下來。 經(jīng)過蓬萊閣內一段時間的修養(yǎng),惠明帝的身體已經(jīng)大有起色。因此雖然太子監(jiān)國之制未變,但是這場殿試仍由他親自主持。 二月十日,榜上有名的一百三十一位考生,在禮部官員引領之下,分列兩隊,從乾元門兩旁的側門進入紫宸宮乾元大殿。 此時此刻,乾元殿內已經(jīng)做好了布置??臻煹牡钔⒅姓R地擺滿了桌案,案上不僅紙筆俱全,甚至還有御賜的珍饌。 眾人在階前下跪行禮,山呼萬歲,而后各按次序來到桌案前。 直到這時,他們這才敢抬起頭來,悄悄地向北看。 只見金鑾寶座之上,龍袞旒冕的惠明帝正襟危坐。龍榻左右兩側,立著一高一矮兩位容貌俊美的內侍。高的那位青年皓首,顯然正是長秋公戚云初,而矮的那位依稀存有少年的影子,卻身著紫袍,貴氣逼人。 然而眼下的頭等大事并非好奇探究,試卷已經(jīng)發(fā)下,而從此刻直到日落時分,便是放手一搏的最后機會了。 乾元殿上立刻一片寂靜,只聽得見沙沙的紙卷與書寫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