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我并不知道，類似的選擇……其實你已經經歷過了。”

    葉月珊的聲音聽上去有些顫抖，可她的臉上卻并沒有絲毫的悲傷。

    “回頭想想，我和你走的路是多么的相似啊。可笑剛入宮的時候，我還曾經那樣朝著你大發(fā)脾氣……也許我真正憎惡的是我自己，明明知道有危險，卻還是禁不住誘惑，飛蛾撲火?！?/br>
    “事到如今，說這些也沒有用了。”

    陸幽直視著她的雙眼：“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你和趙暻打算怎么辦?！?/br>
    “你會幫助我們嗎？”

    葉月珊也與他對視：“太子如今只是派人跟蹤你，可一旦他繼承大統(tǒng)，就必定會對你和內侍省不利。到那時候，玉石俱焚，我也未必能夠護你周全?！?/br>
    陸幽遲疑道：“太子的確生性多疑，但是奪嫡這種事，必然動搖國之根本。豈是你我今日三言兩句就能夠決定下來的？”

    “自然不是你我二人來決定。”

    葉月珊點頭：“就算你不幫助我們，康王也會做出更進一步的舉動。到時候，我會選擇與他共進退?！?/br>
    陸幽臉色一凜：“你……這是在拿自己要挾我？”

    “我是在幫助你做出選擇?！?/br>
    葉月珊糾正他，以無比嚴肅的表情。

    “佐蘭，雖然這些年來，你已經改變了許多。但是依我看，你還沒有堅強到能夠獨自做出這種選擇?！?/br>
    “所以我應該感謝你嗎……”陸幽最終無奈一笑：“給我一些時間來思考一下這些事，還有，我會告訴瑞郎知道，這樣可以嗎？”

    葉月珊點頭：“只要你信得過他。他是康王妻弟，唐家必然也將會站在我們這邊。”

    說到這里，她輕輕地感慨起來。

    “真是難以想象……當年害得我們家破人亡的唐家，如今卻要與之并肩協(xié)行。佐蘭，你說我們兩個人這樣做，是不是數典忘祖了呢？”

    陸幽安靜了片刻，方才平淡地回答她：“看過海上的惡濤，才知道漣漪的渺小。jiejie，報仇也并非只有除之后快這一種選擇。葉家已經不復存在，而你我現(xiàn)在的家，是這一整個大寧朝。我們不如先看顧好現(xiàn)在，再提過去和未來?！?/br>
    言罷，他便也不再多話，匆匆離開了臨霜殿。

    這一夜，他反復回味著與葉月珊的那番對談，心中五味雜陳，轉轉反側了幾回，窗外不覺已經露出了魚肚白。

    ——————————————

    第二天午后，陸幽難得主動將唐瑞郎約到藥園見面。兩人屏退左右，躲進書房，陸幽便將昨天葉月珊所說的話轉述給唐瑞郎聽。

    與陸幽的舉棋不定截然相反，唐瑞郎剛聽完就將大腿一拍，做出了決定。

    “這還有什么可以猶豫的，就是反了他趙昀，又能怎么樣？”

    陸幽瞪著他：“你能裝作想過之后再做回答嗎？”

    “想過，我當然早就仔仔細細地想過了。”

    唐瑞郎讓他稍安勿躁：“你jiejie說過的話，我也不再多嘴重復了。現(xiàn)在我只問你一個問題——就算我們置身事外，你真以為趙昀能夠順利即位？”

    他這一啟發(fā)，陸幽頓時醒悟道：“你是說，蕭家那邊？”

    “正是。”

    唐瑞郎隨手從腰間接下錢袋，要為陸幽仔細說明。

    “春蒐圍獵太子遇襲，平康坊夜宴蕭家大公子被殺——這都不是尋常的齟齬。太子登基，蕭家勢必大難臨頭，他們當然會拼命地想辦法阻撓。這些日子以來，詔京城里的各種流言蜚語。甚至還有夾城里頭，從天而降的禁軍尸體，恐怕都與蕭家脫不了干系?！?/br>
    說到這里，他便取出幾塊碎銀，丟進桌上的筆洗里。

    筆洗里原本就盛了水，如此一來，水位更是上升不少。

    唐瑞郎又道：“再說蕭皇后——雖然趙昀已是她的獨子，但是母子之間的關系十分冷淡。假若有朝一日，趙陽的死因傳進蕭后耳中，再加上蕭家被打壓的事實，很難說她會不會做出什么出格的舉動?！?/br>
    “但是如果她什么都不做，太子也不會去折騰她?！标懹奶岢霎愖h：“她若是足夠聰明理智，應該不會來淌這趟渾水?！?/br>
    “聰明理智，也禁不住身邊的人煽風點火啊。”

    說著，唐瑞郎又往筆洗里投入一小塊碎銀，“咱們折衷一下，意思意思。”

    只聽當啷一聲，水位又高了一點。

    陸幽問他：“接下來說誰？”

    “接下來再說說我的那個好姐夫……呃，現(xiàn)在看起來他也是你的姐夫了?！?/br>
    唐瑞郎沖著陸幽尷尬一笑：“趙暻這個人，絕非表面上看起來那么簡單?！?/br>
    陸幽十分贊同這一點：“記得當年我第一次代替趙陽出席射禮，就被他給識破，順便還戲弄了我一把?！?/br>
    “他是不是還輕薄過你？！”不提則以，一提這茬，唐瑞郎的眼睛頓時陰沉下來。

    “他當時只是為了試探虛實。”陸幽試著說服他，同時也說服自己：“別扯開了，繼續(xù)說正經事?！?/br>
    唐瑞郎卻不肯，反而纏著陸幽，硬生生地在他唇上討走一個吻，這才覺得滿意。

    “趙暻乃是惠明帝庶子，如果趙陽和趙昀不失格，他是斷然沒有資格即位的。然而此人狡黠圓滑，先是討得我jiejie曼華為妻，拉攏與我家的關系。后又暗中勾結巫醫(yī)，也不知究竟在搞什么名堂。依我看啊，這陣子他做的事還遠遠不止這些。”

    陸幽沉吟道：“內侍省的探子有消息來報，說最近趙暻與蕭家走得很近?！?/br>
    “他肯定是在爭取蕭家的支持。”

    受他啟發(fā)，唐瑞郎也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還記不記得那個太仆寺少卿江啟光？”

    “記得。太子派他去禍害趙陽，現(xiàn)如今更是東宮的座上賓。怎么了？”

    “但這恐怕還不是他的真面目?！?/br>
    唐瑞郎有些故弄玄虛地壓低了聲音：“我爹最近一直在讓人調查這個人，你猜怎么著？當年栽培江啟光的那個縣官，曾經是趙暻外公的門生?！?/br>
    第136章 螂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江啟光竟然是趙暻的人？！

    陸幽萬萬沒有料到這一點，然而仔細尋思，卻又有那么一些合情合理之處。

    從表面上看，江啟光幫助趙昀除掉了趙陽，趙昀自然對他深信不疑。然而趙昀這段時間以來的言行舉止，比從前更加桀驁激進，恐怕正是受到了江啟光的蠱惑。

    從前是趙陽對趙昀，而今則是趙昀對蕭家——趙暻正在故技重施，想要將所有妨礙他的人全都消滅掉，而自己則坐享勝利果實。

    正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想到這里，陸幽好一陣不寒而栗。

    論心計與智慧，趙昀恐怕遠遠不是趙暻的對手?？扇羰菗Q了趙暻做皇帝，事情果真會向好的方向發(fā)展嗎？

    他正尋思著，唐瑞郎又掏出了幾塊碎銀丟進了筆洗之中。只見水波搖晃，幾乎已經滿溢出來。

    “現(xiàn)在，我們再說說內侍省和你長秋公的態(tài)度?！?/br>
    “這個不需要你來說?！?/br>
    陸幽打斷他：“內侍省的事，我肯定比你更清楚?！?/br>
    唐瑞郎卻不同意：“別的事肯定是你在行，不過這件事，你真的不知道。”

    “……什么事？”

    “你剛入宮的那一年，戚云初已經與趙暻達成過某種協(xié)議。原則上，內侍省是不會站出來反對趙暻的?！?/br>
    “居然還有這種協(xié)定？！”

    陸幽的確是頭一回聽說，驚詫之余仔細尋思，突然又仿佛明白了。

    當年的清明寒食，自己在射禮上被趙暻識破真身，戚云初曾經去找過趙暻，最終讓趙暻守口如瓶?？峙露司褪窃谀菚r定下了協(xié)議。而戚云初之所以不主動提起，恐怕也是不讓當時的自己緊張為難。

    真沒想到，今日糾結之事其實早在當年就已被注定了。看起來，行走在這大寧朝的至高處，也可當得起“步步驚心”這四個字了。

    不待唐瑞郎動作，陸幽已經隨手抓起一枚印章，投入筆洗。只見水面搖晃，瞬時滿溢而出，而章上殘留的朱砂化作一道殷紅的血線，隨波起伏。

    陸幽感慨道：“謀朝篡位，逆天而為……等我們百年之后，也不知道會被史官如何編派抹黑?！?/br>
    “凡事不要總往壞的方面去想?！?/br>
    唐瑞郎倒是比他更加樂觀許多：“正所謂竊鉤者誅而竊國者侯。是正是邪，一切皆由強者來劃定。至少從目前來看，趙暻的確要比趙昀更適合當這個大寧朝的天子。不過嘛——”

    說到這里，他故意拖長了尾音：“跟我的小叔叔比起來，他們可就都差得遠了！”

    陸幽不解：“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提起安樂王了?！?/br>
    唐瑞郎故弄玄虛地沖著陸幽擠眉弄眼，示意他附耳過來悄聲道：“如果我要告訴你，安樂王爺趙南星，他并沒有死呢？”

    “沒死？”陸幽的反應竟然十分的平淡，“他既然還活著，那現(xiàn)在又在何處？”

    唐瑞郎一臉失望：“你怎么好像早就知道了?！?/br>
    “不是知道，而是有一種感覺。”

    陸幽糾正道：“上次我去天吳宮時，曾經去過安樂王的墳冢，那上面一個字都沒寫。當時我問秋公為什么立一塊無字碑。他說有兩個理由，卻只告訴了我其中一個。我猜想那第二個理由，就是真正的趙南星并沒有死?！?/br>
    說到這里，他又反問唐瑞郎：“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當然是戚云初告訴我的。當初他從云夢沼的泥潭里找回一具身穿趙南星鎧甲的腐敗尸體，為它更衣入殮的時候，發(fā)現(xiàn)尸身上有些地方與趙南星本人并不相符……咳，以他們親近的關系，有很多事是外人都不知道的?！?/br>
    陸幽忽略掉唐瑞郎眼神里的揶揄，若有所思道：“所以戚云初一直都明白趙南星沒有死?？伤麨槭裁床恢苯诱f出來，如果發(fā)動更多人一起尋找，說不定早就把人給找回來了?！?/br>
    “因為說出來反而更麻煩啊?！?/br>
    唐瑞郎攤了攤手，一臉無奈：“安樂王失蹤在云夢沼，那里不僅有匪盜，更與鬼戎接壤。若是讓人知道大寧朝的王爺流落在外，恐怕更加危險。更何況……”

    他說到這里，又湊得離唐瑞郎更近了一些。

    “還記得嗎……上次我去紫桐院找你認錯的時候，曾經還保留過一件非常重要的事?！?/br>
    陸幽也不躲閃，反而垂下眼簾來看著他的嘴唇：“記得，你這是要告訴我了？”

    “告訴，當然要告訴！不過，在這之前，可不可以讓我先提一個要求?！?/br>
    說到這里，唐瑞郎也不管陸幽答應不答應，主動湊上他的耳朵，輕輕地說了一句話。

    陸幽頓時皺眉：“都什么時候了，你居然還想著這檔子烏七八糟的事兒？！”

    “食色性也，人之所欲，怎么就烏七八糟的了？”

    唐瑞郎裝作委屈：“你看你姐，都快要升格當娘親了，咱們這都八字還沒一撇呢，是不是也該抓緊抓緊了？”

    陸幽依舊嗤他：“抓緊什么，有什么好抓緊的？難道說你也想趕著當爹不成？”

    唐瑞郎卻理直氣壯道：“你要真能生，我就真敢當爹……我的好佐蘭，你若是個姑娘家，我早就已經把你娶過門兒了?！?/br>
    知道他最擅長詭辯，陸幽不再抬杠，主動伸手輕輕捧住唐瑞郎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