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空大師更加蒼老了，尤其去年大病一場之后，精神便不大好了。

    沈綿坐在他旁邊許久，他都沒有醒過來。

    慧亭走到沈綿身邊，道，“于娘子已經(jīng)同安王妃離開了?！?/br>
    沈綿點頭，小聲道，“嗯，師兄坐?，跟我說會兒話?！?/br>
    慧亭在她對面坐下，道，“怎么了，愁眉苦臉的，吃了苦瓜似的?！?/br>
    沈綿道，“?何止是苦瓜，我是吃了黃連，苦的很。”

    “盛京就沒有太平的時候，我還以為你已經(jīng)習慣了?！被弁るm在青云寺中，但紅塵俗事，人間困苦，他還是知道的。

    “這些事情，我下輩子都習慣不了，”沈綿苦著臉，道，“最近還在國史館?，整日里聽他們爭論，我的耳朵都要起繭子了，實在無趣?！?/br>
    慧亭給她倒了杯茶，然后聽沈綿倒苦水，沈綿倒的差不多，聞空大師也醒過來了。

    他瞇起眼睛，道，“綿綿來了，怎么不把我叫起來?！?/br>
    沈綿?笑道，“這不是怕打攪了您老人家的美夢嗎?！?/br>
    聞空大師伸了伸腰，“最近不知怎么回事，總是犯困?！?/br>
    沈綿把他從躺椅上扶起來，道，“我請?zhí)t(yī)過來給您瞧瞧吧。”

    “可別，那苦湯子，誰愛喝誰喝，我是絕對不喝了，”聞空大師拒絕得十分利索，道，“若是這日子到頭了，那按著時辰去就好，我這一把年紀，倒也不必垂死掙扎，走的體面也是好的?！?/br>
    沈綿道，“怎么又跟我說這樣的話，每回來都說。”

    這話沈綿聽了許多回，好像真是那么回事似的。

    慧亭在一旁道，“這不是怕你想不開嗎，綿綿你實在是個癡的。”

    “我看老師就是不想吃藥吧?！鄙蚓d道。

    聞空大師大笑起來，道，“你這孩子，說什么瞎話?！?/br>
    沈綿給他翻了個白眼，“哎呦，我還不知道您嗎?！?/br>
    沈綿了解聞空大師，聞空大師當然也是了解沈綿的。

    沈綿有時候是很通透開明的，但大多時候，還是一個“癡”字，尤其是遇到這樣涉及人命的事情。

    沈綿郁郁寡歡，大多時候都是因為這樣的事情，她想不開，但又無能無力，就會枯坐青云寺中，像從前一樣。

    人心易變，但在聞空大師看來，這個小徒兒，變得不多，她只是不得不為自己的選擇負起責任，然后堅持往前走。

    沈綿坐在臺階上，廣袖被挽起來，倚在廊柱上，半點盛京貴婦人的模樣都沒有。

    聞空大師扶著自己的老腰，在沈綿旁邊坐下，哎喲了一聲。

    沈綿回神，道，“您老人家也不怕閃著腰。”

    聞空大師道，“可憐老衲一把年紀，還要為自己的小徒兒cao心，我這小徒兒還不領(lǐng)情?！?/br>
    沈綿噗嗤一聲笑了，道，“領(lǐng)情，領(lǐng)情，怎么就不領(lǐng)情啦?！?/br>
    沈綿從荷包里拿出一塊油紙包著的糖，遞給聞空大師。

    聞空大師接過去，兩人都沒有說話。

    半晌后，聞空大師詢問道，“是后悔了，若是當年回去青州，今日便不必面臨這樣的局面?！?/br>
    沈綿聞言，嘟噥道，“我當年坐了靜國公府的馬車，還不是您讓我坐的。”

    聞空大師“哦”了一聲，開始認真回想起來，這件事情，已經(jīng)是很久之前的了。

    半晌后，他只是有了個模模糊糊的印象，聞空大師問道，“那，星列作為你的丈夫，可有哪里不好？”

    “沒有，盡職盡責，沒有二心?！鄙蚓d道。

    “既然如此，那我讓你坐他的馬車，自然是沒有問題的?！甭効沾髱熇碇睔鈮训卣f道。

    沈綿想了想，好像沒有辦法反駁，要不是聞空大師讓江星列送她回家，沈綿和江星列的緣分，也不會開始。

    “我也沒什么好后悔，只是，只是想到盛京中的這些事情，覺得糟心，好像自己回去之后，就不是沈綿了，而是變成了一枚棋子，您明白我的意思嗎?！鄙蚓d看著自己的老師，他跟自己說過很多道理，沈綿這一回，還想聽他再說一次。

    “身不由己?！甭効沾髱熣f道。

    “是，不管是我，還是星列，還有許多人，”沈綿道，“事與愿違，身不由己，只能往前走，不能回頭?！?/br>
    沈綿仰頭看著天空，春光正好。

    她扶著廊柱站起來，道，“不過我也不曾后悔，老師，多謝您，成就了我的姻緣。”

    聞空大師“嗯”一聲，道，“如此就好?！?/br>
    聞空大師這幾年經(jīng)常懷疑自己的當年推的那一把，若是沒有推那一把，沈綿應(yīng)該一句話回了青州，嫁一位普通的夫君，過著柴米油鹽的日子，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復雜，她也不會時常感到艱難。

    沈綿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說道，“有江星列這樣的夫君，別說是受一些磋磨，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沒什么好怕的。”

    有江星列這么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男人，她為什么要后悔，她怕只有這輩子才有這樣好的命數(shù)，能嫁給他。

    若是所求更多，豈不是太過貪心。

    聞空大師早就說過，人活一世，生來就要承受許多苦難，江星列也把盛京背后殘酷的一幕撕開給她，這本就是人間常事。

    她也不必為此覺得難過，她和江星列，已經(jīng)做了自己能做到的事情，為于家翻案，為福縣枉死的百姓翻案，給他們一個交代。

    正所謂盡人事，聽天命，如此足矣。

    “青云寺果然是我最喜歡的地方?！鄙蚓d道。

    聞空大師道，“好了，別感嘆了，快把你老師扶起來?！?/br>
    沈綿俯身把聞空大師扶起來，然后問道，“山上的桃花還開著嗎？”

    “你今年來得太晚，已經(jīng)謝了。”聞空大師道。

    青云寺的桃花四月才開，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五月了，桃花已經(jīng)落盡。

    沈綿道，“我明年一定早早過來看桃花?！?/br>
    “不是折了桃花回去嗎?！甭効沾髱煹?。

    “折回家的桃花，哪里有樹上的漂亮?！鄙蚓d回答。

    青云寺的桃花林，可是世間少見的美景。

    “果然是長大了?！甭効沾髱煹?，他看著沈綿一路走來，如今終于覺得，沈綿不再是那個提著裙擺在青云寺山下山下瘋跑的那個小娘子了。

    人要長大，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沈綿道，“老師，我聽星列說，他前幾日進宮，看見陛下召見玄天觀的那個假道士了，您說，陛下是不是要改信道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