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zhí)烊跎碜优詡?cè)，兩膝卻仍拘謹(jǐn)并坐。他是一開始來不懂禮數(shù)，卻不代表孺不可教。

    這刻他一聽這話，心里咯噔一聲響，更側(cè)頭看了一眼是不是錯性的柳建明。對方視線露骨，毫不透露那雙高聳眉骨眼下的探究。

    “我們是娘家。”張?zhí)烊鯎u頭，“表妹來東星以后，很少回來?！?/br>
    “你們那兒沒有年里拜親戚的習(xí)慣？”柳建明更絕，一針見血進(jìn)張?zhí)烊跆氯械氖杪?/br>
    張?zhí)烊跻煌?，好一會兒沒作聲，與其說不敢開口。還不如講此刻被旁邊那道并不掩飾的目光刺住，渾身有如釘?shù)?，動彈不能?/br>
    “好像。”

    “說點真話?！绷鲄挓熬烤乖趺椿厥??！?/br>
    張?zhí)烊踝笄朴仪?，見柳建明真不知道他們娘家的事，一時之間升起，油然而生的，一股子欷歔感慨的嘆息之氣。

    “我姨，也就是表妹她mama?！睆?zhí)烊醯吐暎疤鴺亲詺⒘??！?/br>
    柳建明著實一愣，“什么時候的事。”

    “好幾年了?！睆?zhí)烊跄菚狠z學(xué)云游四方，葬禮都沒趕得及參加。這幾年也是年年葬日的時候去拜一拜。

    “從那以后，表妹就沒回來過?！?/br>
    張?zhí)烊趼栆宦柤纾ヮ^在不經(jīng)意里，放松了開，兩只腳也往兩邊不知不覺地擴(kuò)了大。

    柳建明不在意張?zhí)烊醯淖藨B(tài)隨意，坐直身，自己好一會兒功夫沒吭聲。一言不發(fā)地看了窗外一方，沉默數(shù)秒，在到酒店小劉打破這場荒野一般沉寂之前都不開口。

    “老板，到了?！?/br>
    小劉有些惴惴不安于車內(nèi)古怪的氣氛，不敢轉(zhuǎn)頭，只略略地抬起頸子。從內(nèi)后視鏡里瞥見自家老板一臉沉思狀的臉。

    過了一會兒，柳建明才像從兀自神游的境界里走出，看了眼沒敢動的張?zhí)烊?。不由一笑?/br>
    “你去吧?！?/br>
    “好勒?！睆?zhí)烊蹀D(zhuǎn)身扭把子決定下車，旁邊柳建明一起開了門，出門之際把肘子放窗框上同小劉講：

    “我去抽根煙，小劉。你找個能停車的先停，待會兒我打你電話。”

    小劉點頭，眼神謹(jǐn)慎地逡在老板與那張?zhí)烊踔g。張?zhí)烊鯊能嚭?，繞著屁股走。柳建明走到副駕座又拍拍玻璃窗，降下來，沖小劉說：

    “老頭子要是打電話來，你說我有事，不在一塊。不用跟他說我在哪?！?/br>
    小劉心里奇怪，可見柳建明這般肅色，平日不尋見。心下捏了幾分計較，點頭說“好。”打了方向盤將車開出酒店前馬路牙子。

    柳建明是摸了根煙出來，手還放在袋子里，一轉(zhuǎn)眼瞥見張?zhí)烊?。向他招一招另一只手，說：

    “你先上去吧?！?/br>
    張?zhí)烊醣徽f得發(fā)怔，還以為柳建明要跟他一塊兒上酒店樓，沒想著。腳下上臺階的步子一停，轉(zhuǎn)了轉(zhuǎn)，朝柳建明道：“那我先走。”

    柳建明“嗯”了一聲，扭頭看風(fēng)景。酒店樓邊道路寬闊，人行橫道緩沖道一點沒耽擱，全規(guī)出設(shè)好，劃成黑白黃三道。

    不遠(yuǎn)處汽車橫飛，行人來往，黑頭攢動。東星不缺人，永遠(yuǎn)不缺有錢人，不缺年輕人，不缺做夢的，亦不缺實干家。

    人很多，全國十四億人口。

    但是申媛只有一個。

    當(dāng)然，柳建明擰熄煙想，他也只有一個。全中國，全世界都只有一個申媛，一個柳建明。

    他想好了待會兒張?zhí)烊跸聛淼臅r候該說什么。不是為了避嫌，而特意支開了小劉。只是無關(guān)緊要的時候他還是希望能單獨的談?wù)劯Ｗo(hù)申媛的家庭隱私。

    眼見酒店人進(jìn)入，車開過，停下，人又出來上車。白天少些，到晚上又將燈火輝煌，徹夜不眠。

    張?zhí)烊踉谝粚π∏閭H之后下來，手里拿著那只剛買的手機(jī)。一過來，他較之柳建明先開了口：

    “我剛登我的icloud賬號，發(fā)現(xiàn)幾張還特有趣的照片。”

    柳建明看他說，“老家的？”

    “嗯?！睆?zhí)烊跻膊缓?，掏出了手機(jī)給面前看上去有些話要講的男人看。手機(jī)里是自動上傳了云照片，時間追溯到好幾年前都有。

    張?zhí)烊醭踔袝r候蘋果就在學(xué)校里很流行了，他用過jiejie破的手機(jī)，自然注冊了賬號。柳建明沒帶著什么心思地瞧了一眼張?zhí)烊跏謾C(jī)里照片，看見校服照。登時笑了：

    “這不是申媛么?！?/br>
    “是啊?！焙脦讖埗际抢霞遗牡?，張?zhí)烊鯖]發(fā)育好，豆芽菜一根?？雌饋硎青l(xiāng)下的模樣，豆架瓜篷俱一全。本來沒什么想看的柳建明，因瞟住照片里，特別白瘦的影子。

    “你拿過來，我看看?！绷魃焓窒驈?zhí)烊跻謾C(jī)，又低下頭掃，說：“這張還是初中？”

    張?zhí)烊醺^來看。照片里自己賊蠢的占據(jù)了一大半頁面，后頭申媛瞇細(xì)了眼，拿手擋住太陽，不知看什么。穿的白體恤藍(lán)長褲，腳上涼鞋。

    張?zhí)烊跣α耍f：“對啊，好小?！?/br>
    比現(xiàn)在這會兒還要瘦，氣質(zhì)卻已經(jīng)很好，頭發(fā)短一點，到下巴的長度。

    一張夏天的“過客”照，柳建明又看兩眼，還給張?zhí)烊?。張?zhí)烊踹@會兒，才道：

    “我現(xiàn)在想起來，姨娘去世應(yīng)該是這一年之后的秋天。足一年不到點。”

    “為什么跳樓?！绷鬟@句話說的極輕，壓抑了平日的氣勢，像極了張?zhí)烊醭踔袝r候一個教計算機(jī)的平民老師，不再給人一種遙望的姿態(tài)。

    張?zhí)烊醣豢戳艘谎?，頓住，神色里游移不定，摸一摸下巴似乎在考慮怎么開口。

    柳建明抬手拍了拍張?zhí)烊醯募?，“回車上吧，我給小劉打電話?！?/br>
    他想說的本就是這一件事，見張?zhí)烊醪谎栽诳?，眉宇稍褶，似乎是有難言之隱的一副模樣。誰知，剛一轉(zhuǎn)身張?zhí)烊醣阌稚蟻怼?/br>
    “我那會兒在外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睆?zhí)烊跽f，“但我聽街坊鄰居里八卦的說，是姨父外邊賭博欠債，姨娘患心病消極跳樓。留下申媛一個人。”

    柳建明愣了愣，只字未發(fā)地看了張?zhí)烊跻粫?。趁著一輛黑車飛過來他側(cè)身，讓了讓道，又說：

    “所以申媛這幾年都沒回家?！?/br>
    迅速濾清思路，意思是申媛的父親辜負(fù)了他們娘倆，照理說，這樣的父親患癌也不會讓申媛這樣性格的女兒多瞧一眼。

    柳建明拿手機(jī)打小劉電話的手這么停了下來，數(shù)秒停滯后，說：“你姨父現(xiàn)在？”

    “不知道?！币幌肫鹕匣厣赕陆o的電話號碼打過去，張?zhí)烊鯗喩矶钾Q毛，對方卻是年輕女孩嬌滴滴能掐出水的聲音。

    “不在東星？”

    “我想是?！睆?zhí)烊鯎蠐项^，“這一年他直接消失了，但我想，他應(yīng)該在工地上繼續(xù)工作吧。除此之外，也別無他法了。”

    “沒有在醫(yī)院？”

    “怎么會?！睆?zhí)烊跣Φ溃^了片時嘀咕，“搞不好又有小孩了呢，老當(dāng)力壯?！?/br>
    這么一回想，他們家許多年因著面子，都不曾拒絕申熊地蹭吃蹭喝，屬實遭人唾棄的濫好人行為。難怪申媛那以后也不跟他們來往了。

    想到這，張?zhí)烊鹾鲇X不對，說道：“妹夫，表妹跟你說過姨父的事情沒有?！?/br>
    掏出來手機(jī)打電話的柳建明聽了，側(cè)頭對他笑笑，竟有幾分無奈。

    “我也不知道算有還是沒有。”小劉開車過來，柳建明吩咐小劉，先去銀河小區(qū)接申媛。路上馮世科便打電話來，跟他們講：

    “我在哪里？我這幾天一直在香港那邊。對外當(dāng)然要說我在旅館里，我被叫過去真的很煩，自己不會過來……我現(xiàn)在從高鐵站出來了。不用來接，不用……到哪里？”

    那頭馮世科舉著手機(jī)笑道：“老地方，我手還挺癢的。宰誰的錢都沒有宰你來的痛快。”

    掛了電話，申媛便問他：“去哪里？”

    柳建明低頭看著她笑道：“你想去哪里。”

    “問我，我說書店你去不去。”

    知道她又在逗趣他，柳建明拿手，輕輕拉了過來申媛的手。白皙，纖軟，很少涂紅指甲油，像是藍(lán)書灰格子的顏色她最中意，到極歡的時候會拿這些指甲在柳建明背上留下一道道痕跡。

    柳建明有輕重地拿捏申媛的手，先不急著往小劉停在社區(qū)外的車處走，輕重急緩都控制得剛剛好，毫爽不落的捏.弄她。半晌，方才抬了眼說她：

    “你怎么不早一點告訴我?！?/br>
    申媛歪頭：“說什么。”

    “你知道我在講什么?！绷饔醚凵疽廛嚿系膹?zhí)烊?。申媛從一開始，擺在面兒跟前的事實是，一個謊它撒不圓。

    申媛哧地笑了。

    “笑什么？”柳建明聲音更低，申媛這副表情，便知道她是聽懂自己在說什么了。他們不需要把一句話開誠布公得太過明顯。

    正如此刻，申媛迎上了柳建明的視線，“如果都是賣慘，與其說他害我沒mama，沒有爸爸，沒有完整的家，肩負(fù)被人懷疑的標(biāo)簽。直接說他生病得癌需要錢。既不會被人說故意賣慘，又能拿錢，還能落我一個新世代好感動垂淚孝女的稱號，懷疑也只是說你單純，想想就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