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遲
沈小寒從趙王府上告辭出來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分,殘陽西墜,北風一陣緊似一陣,生生要把人骨頭縫里的溫度都要搜刮走。 周陸被殺一案或許還會有諸多疑點,而李溯手中掌握的力量想要查個清楚,并不算太難。翠蘺已經(jīng)被秘密控制,而她身邊的人,如周宅的所有仆役、素常與她往來密切的人物,都在核查之列。 凌云武功高強,敏銳果決,凌月心思縝密,做事滴水不露,這師兄弟親自去督辦,想來不日就會有新的線索。 不過沈小寒被留了這么久,并非為了案情,而是被李溯查功課。 本朝科舉,文武兩科俱都是三場,武舉一試兵法謀略,再試騎射武力,兩場總計遴選三十名武進士。最后殿試則是兩兩對戰(zhàn),依據(jù)勝負場次排序,連戰(zhàn)皆捷者為狀元。 第一場的兵法謀略策不過關(guān)者,不能試第二場,沈小寒從來沒有想過考武舉,縱讀兵書也只是為了興趣,而不是為了考試。 因此李溯一查功課,她便有點露怯。 本朝歷代武將勛臣,多半是世蔭承襲,少半是積功升遷,真正以武舉出仕得享高位者并不多。但是武舉有一項好處,成為進士后至少授翊麾校尉,有資格進入禁軍中司職,算是普通百姓以武藝求功名的捷徑了。 否則天下太平,積功升遷無望,縱有一身通天的本事,也不能得志。等到外敵入侵,也未必有一戰(zhàn)成名的機會。 沈小寒若在幽州戍邊,有慕容羲鎮(zhèn)著,無人敢搶她的功勞,然而誰又舍得讓她這樣靈秀的女兒家出生入死,浴血奮戰(zhàn)? 所以按照本朝正常人的邏輯,該勸沈小寒遵守國家律法與習俗,選一條更安穩(wěn)的路:嫁人。 普通人家的女兒,按律十六歲就應(yīng)該嫁人成家,若適齡未嫁,其父母將會被官府收監(jiān)罰銅,官媒作主將女兒家直接配給適齡男子的。 世宦顯貴之家尚有舉薦女兒出仕為官的機會,尋常人家的女兒若非天生靈慧,十六前能通過州、縣兩級考試,取得入京考取功名的資格,否則唯一合法不婚的途徑只能是投軍。 所以沈小寒是庚辰營左旅的隊正,沈宣是隨軍的大夫,再往前數(shù)還有沈大寒,其他在軍中司職的女兒家多不勝數(shù),皆是因此。 沈小寒前腳才踏出趙王府,想到李溯那似笑非笑的模樣,心中憋屈,足下不知怎地一轉(zhuǎn),又拐回去了。 負責守衛(wèi)的幾名侍衛(wèi)與她熟識,都知道她是趙王心尖兒上的人,慕容節(jié)度使都不敢得罪的小姨子,對她素來寬容,出入并沒有嚴格盤查過。 因瞧著她去而復(fù)返,幾名侍衛(wèi)都憋著笑想攔,其中一位年長老成的板著臉,問道:“二娘子,你是丟了什么東西嗎?” 他這是給沈小寒遞個臺階,沈小寒也沒有因為心中郁卒就失了理智,立即點點頭道:“殿下命我去找李枝女史借書,我都忘記了?!?/br> 旁邊有那嘴快的侍衛(wèi)笑道:“二娘子這模樣,怕不是丟了魂,哪里是忘記借書?” 沈小寒積了滿腹的郁火,倒不好找旁人發(fā)作,聞言只是瞟了那人一眼,對方立即如勁風中的枯草,沒了聲息。 這個外表看起來又甜又俏的二娘子,偶爾冷個臉,也是挺嚇人的。 幽州軍大營也有這種開玩笑沒輕重的,沈小寒向來是直接單挑的,打個半死再說。趙王府的侍衛(wèi)總不好得罪,只能瞪一眼了事。 趙王府她也熟悉,李枝女史在府西側(cè)的偏院中,誰知她到院里才知李枝與凌月外出公干未歸,守院子的小婢笑嘻嘻地道:“二娘子可愿多等一等?婢子們才燒了梨,不嫌棄的話請嘗一個?” 沈小寒微一沉吟,笑道:“多謝,代我問好,我改日再來吧?!?/br> 她原本順著曲廊直接可以從西院出門,誰知頂頭遇見李溯跟前的侍女有琴,浩浩蕩蕩帶了有十來個婢女,瞧模樣是才從庫房里取了東西。有琴那是個機靈的,隔了老遠見著就忙迎上來問安,笑道:“剛才我們都不在跟前,還以為二娘子著惱家去了呢……快快救命,殿下推說心里煩,飯也不吃自己悶在書房里呢。” 沈小寒心道李溯這小壞蛋方才考問我兵書時那般得意,這生氣又是什么由來? 她正想拒絕,誰知有琴是個不見外的,說著就抱住她的胳膊往正房拽,一行還柔聲央告道:“多承無上天尊救苦救難,派二娘子前來搭救奴婢們。近來事也多,殿下心中不快,請二娘子幫忙多寬慰勸解,就當是疼奴婢們了。” 沈小寒能一記眼刀制止多嘴的侍衛(wèi),可對甜笑著死纏她的小jiejie沒什么辦法,沒奈何只能隨著有琴前去,心中緩緩升起想要怎么反嘲笑李溯的主意。 . 誰知到了李溯的內(nèi)書房,原本門口守著的四名小婢都躲到兩丈之外,見有琴帶著沈小寒過來,急忙迎上來給沈小寒見禮,又悄聲道:“殿下在書房里砸東西,瑟瑟jiejie在里面還哭了一聲兒。” 李溯身份尊貴,從小到大都沒有砸過東西,有琴聞言都急了,壓低了聲音罵道:“混賬東西,殿下著惱,你們該進去跪求,怎么都躲得這么遠?!?/br> “奴婢該死……是殿下……是殿下讓我們滾的?!?/br> 四個人盡管都是壓低了聲音,但一起說話還是挺吵的,沈小寒知道趙王府上規(guī)矩大,皺眉問道:“怎么就你們這些人嗎?” 她是嬌客,一句話唬得四名小婢都不敢作聲。 有琴忙道:“原先要回長安,留奴婢和瑟瑟看家,殿下當時是放心不下幽州局勢,臨時決定隨節(jié)度使返回幽州,舒窈、舒憂幾個人并趙王車駕,仍然繼續(xù)往長安去了。” 她說的舒窈、舒憂等六名侍女當初來幽州就藩時,皇帝親自賜給李溯的,皆是一等一的美人兒,李溯這次返回帝都途中得報緊急軍情,慕容羲原擬自己返回幽州,讓侍衛(wèi)保護李溯回長安。 李溯當然不同意,不過也不與憂心如焚的慕容羲當面爭執(zhí),他只多等了半天,從附近州縣調(diào)集了府兵,護送自己的車駕并侍女保母等先往長安趕,自己則帶著所有好手趕回幽州。 沈小寒點點頭,有琴立即道:“二娘子稍等,容奴婢去通稟?!?/br> 她到書訪外,輕咳了一聲,按照素常的規(guī)矩,在書房里輪值的瑟瑟應(yīng)該出來問她何事才對,然而里面紋絲沒動,半晌李溯才問了一句,“誰在外面?” 有琴心中一跳,忙道:“回殿下的話,二娘子求見?!?/br> 屋里的李溯毫不猶豫地道:“讓她滾?!?/br> 沈小寒站的并不遠,此刻已經(jīng)警覺,她向有琴在自己頸中比了一個割喉的手勢,示意令她退開。 有琴知道她的意思,笑道:“殿下,二娘子那脾氣您也知道,她帶了節(jié)度使府上龍麟龍雀昆吾鳴鴻等七八名好手,婢子怕她帶人殺進來?!?/br> 龍麟、龍雀、昆吾、鳴鴻都是慕容羲手下出了名的高手,無論是廟堂還是江湖皆聞名,可惜除了鳴鴻之外,都隨慕容羲在北境征戰(zhàn),而鳴鴻負責守衛(wèi)沈大寒安危,也不可能隨小寒來尋麻煩,她有意提強援在側(cè),便是要詐一詐虛實。 果然書房里沉默了半晌,李溯才道:“你去敷衍她一會,就說我在更衣……你們也都散了吧,吵得頭疼?!?/br> 沈小寒聽他這么說,已完全明白李溯此刻只怕是被人挾持,兇徒不識府上情況,連她的聲音也沒聽出來。 她熟悉李溯內(nèi)書房的格局,轉(zhuǎn)身便掠向廂房北側(cè)! 李溯的內(nèi)書房里全是各式各樣的書格屏風,曲曲折折,北側(cè)是婢女值宿之處,另有小門通向內(nèi)院。 她的武功本來就是以快見長,不過是眨眼間的功夫,已經(jīng)從那小門里閃進去。 室內(nèi)只有兩個呼吸聲,一個是李溯,那頻率和素常一般平緩,另外一個則極輕極淺,似乎是一位武林高手。 沈小寒將角落的床鋪扯亂,揉揉眼睛,裝作才睡起的模樣,放重了腳步,聲音慵懶,口齒纏綿,作出輪值的婢女才睡醒的模樣,伸著懶腰向室內(nèi)行去,揚聲問道:“瑟瑟jiejie,殿下用過晚飯是不是就不來了這邊了?” 她所在的位置距離李溯平常讀書寫字還隔了十幾道書格屏風,一時還看不到李溯,此刻暮色蒼茫,室內(nèi)昏暗未明,她刻意走慢了些。 李溯輕咳了一聲,輕聲道:“遲遲,你還是改個名字吧,總是晏起可還行?我想沐浴更衣,你從速去催水?!?/br> 沈小寒聽懂了他的暗號,但是要就是此答應(yīng)了退縮出去,她覺得自己確實可以改名叫遲遲或者逃逃得了,親友有難,遲到就算了還敢臨陣脫逃? 她有意將笑聲換作甜軟嬌嗔,道:“殿下又來戲弄奴婢,還沒輪到我的班,催水該瑟瑟去……” 說話間,她已經(jīng)繞過幾十個書格組成的迷魂陣,撩開帳幔時,也不知道是習武之人的警覺還是女人的天性,她早就準備好的一聲尖叫卡在咽喉間,袖中劍出鞘,反手相格,“當”地一聲兩劍相交,龍吟不絕。 沈小寒向來是以快打快的路數(shù),她知道背后這人是要自己性命,同時左手發(fā)力將帳幔扯下來,縱身向前一撲,隨即躍起來,聽聲辨位,向颯然滑落的帳幔刺了過去。 電光火石間,她非但反手出劍攔住了刺向自己的致命一劍,還伺機進攻,速度當真快絕。然而敵人也非庸手,雖然比不上她的速度,劍意森然,反擊之力兇狠剛猛。 帳幔從被沈小寒扯落,最后堆到地上也不過是剎那間的事,兩人已經(jīng)換過三招——敵人是個身高八尺有余的壯漢,膀大腰圓,高鼻深目,滿臉絡(luò)腮胡子,頗有七分異域特色,開口是正宗的長安官話,“小娘子好身手,可惜……” 他沒說可惜什么,只是劍鋒一轉(zhuǎn),毒蛇般地纏上了沈小寒! ※※※※※※※※※※※※※※※※※※※※ 廢柴君回來啦,最近一直在反思本文的問題,總覺得沒有寫出來自己想要的效果,節(jié)奏太詭異,這兩天會集中修改一下前文,然后就能恢復(fù)正常每天更新的節(jié)奏啦,感謝大家的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