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祺心中倏忽一驚，愕然地?fù)紊矶穑瑓s因起得太急而一陣眩暈，晃了兩晃才堪堪站穩(wěn)：“皇阿瑪……我什么時候說過太子會被廢了？！”

    “傻孩子，朕是你的阿瑪，你的心思朕又豈會半點兒都看不出來？”

    康熙無奈一笑，抬手拉著這個孩子在自個兒身邊坐了，又拉著他的手安撫地拍了兩下：“小五兒，朕只是問問……別急，你的身子不能著急，你若是不想說——朕也絕不會逼著你?！?/br>
    胤祺蹙緊了眉微微搖頭，坐了一會兒才覺著狂跳的心臟略略平復(fù)了些許，卻還是一張口便覺心慌氣短，輕咳了一陣才低聲道：“是誤會……”

    “誤會？”康熙眸色微凜，呼吸竟已有些隱隱急促，“是什么誤會？”

    “不知道——兒子那時候并不在爭斗的核心圈子之中，反應(yīng)過來時就已經(jīng)……”

    胤祺搖了搖頭低聲應(yīng)了一句，神色間卻已隱隱帶了些倦怠抗拒?？滴踔挥X著心中微緊，試探著將這個孩子僵硬的身子攬進(jìn)懷里，忽然輕嘆了一聲，苦笑著搖搖頭道：“罷了罷了，朕不問了……原本打算只要你不說朕就永遠(yuǎn)不問的，也不知今兒是怎么了，竟一時就沒忍住——小五兒，你莫想太多，這一回征噶爾丹不也什么都不一樣了么？旁的事兒想來也早都變了，往后未必就還會是那個樣子……”

    胤祺胸口堵得說不出話，只是低低應(yīng)了一聲便合了眼沉默下來。康熙的目光也止不住的黯淡了些許，懷里的孩子消瘦的利害，抱在懷里幾乎只剩下了一把骨頭，硌得人心里頭生疼。按著昔日的法子輕輕拍著哄著，沉默了良久才終于緩聲道：“小五兒，你得把這些事分開。朝堂之上無論父子，宮闕之內(nèi)不講君臣，朕有分寸……你信朕，也要幫朕，才能叫他們都一個個兒都好好的，朕跟你保證——那父子相迫兄弟相殘的情形，絕不會出現(xiàn)在朕的皇宮之內(nèi)……”

    “朝堂之上無論父子，宮闕之內(nèi)不講君臣……”

    恍惚地重復(fù)著這一句話，胤祺卻是忽然不知打哪兒來的力氣，奮力撐起了身子迎上康熙的目光：“皇阿瑪，兒子明白您的意思，可您想過沒有——您的兒子們，卻未必就能和您一樣分得清楚啊……二哥他原本就與您有些誤會，若是因此再生嫌隙——”

    “朕知道……可朕顧不得那么多了?！?/br>
    康熙嘆了一聲，按著他的肩站起身，闔了眼輕聲打斷了他的話：“這是朕親自選出來，親自教出來的太子。朕有野心，朕想徹底取締那八位鐵帽子王推舉皇位繼承人的劣制，所以當(dāng)初才不顧群臣勸阻，將不過一歲的胤礽立為儲君。他是朕挑出來的，就算當(dāng)真不合適，也該由朕自個兒來負(fù)責(zé)。”

    這道理胤祺自然明白，卻怎么都想不懂太子究竟是哪兒叫自家皇阿瑪這般的不滿意，蹙緊了眉急聲道：“可是——”

    “朕自然知道他這些年來差事辦得都不錯，幾次監(jiān)國也都是有功無過，可朕要的不是個只會做事、不會做人的太子。我大清并非一家一族之大清，漢人，滿人，蒙人，回人，有太多的隔閡跟嫌隙要修復(fù)，有太多不堪一擊的脆弱聯(lián)系要盡力維持。”

    康熙早已猜出他想要說什么，淡聲打斷了他的話，眼中漸漸蔓過些不容置疑的強(qiáng)硬：“我大清的君主，不可過軟，過軟則無以為立，不可過硬，過硬則至剛易折。不可過于八面玲瓏，而有失我泱泱大國氣魄，更不可過于任性妄為——倘若他的性子當(dāng)真任性偏執(zhí)到不知分寸不可造就，保不準(zhǔn)哪一日，大清就會毀在他手里……”

    胤祺怔怔聽著他的話，只覺著心中仿佛隱隱明悟，卻又莫名覺得悲哀。正茫然怔忡間，額頂忽然被用力揉了揉，恍惚著抬頭望去，那雙熟悉的眼睛里頭已淡去了方才的沉澀，目光溫和關(guān)切一如往日，深深地望著他緩聲道：“小五兒，你只要知道這些就夠了，不要多想，不要為了這些勞神傷心——朕只想要你好好兒的，若是不愿摻和進(jìn)來，你就先回京去等著朕?？傊愣ㄒ浿?，無論到了什么時候，都莫要為了任何人委屈了自個兒……知道嗎？”

    不知是不是不忍再見到這個孩子眼里頭的迷茫掙扎，康熙一語方盡，便轉(zhuǎn)身快步推門而出，領(lǐng)著梁九功頭也不回地往寢宮回去了。胤祺在屋中靜靜立了半晌，只覺著身上乏得厲害，想要回榻上歇一歇，卻才邁出一步便覺步子發(fā)軟，竟是不知不覺出了一身的冷汗。

    “主子——慢點兒，沒事兒的……”

    貪狼一把扶住了他有些打晃的身子，小心地攙著他在榻邊坐下，又輕輕合了門，倒了一盞參茶捧了過來：“今兒的事主子也別太掛懷了，雖然皇上對待阿哥們是有些……可在皇上心里頭，主子卻從來都是不一樣的。也正因為皇上把主子擱在心里，從沒想過要跟主子隔閡，所以才會有今兒這么一段話……”

    “我知道，只是覺著有些累罷了?！?/br>
    胤祺淺笑著搖了搖頭，接過那一盞參茶，強(qiáng)忍著怪味抿了幾口：“趕緊幫我找兩身能穿的衣裳，下午還得接人呢——估計皇阿瑪回去就得‘病倒’了，咱得快點兒收拾妥當(dāng)了才行……怎么了？”

    “沒什么，只是原本猜測依著主子的性子怕是要回京里去，卻不想主子竟還愿意留下?！?/br>
    貪狼猶豫著應(yīng)了一句，又斟酌著望向自家主子略顯蒼白的面色，忍不住緩聲道：“主子，您實在不必委屈著自個兒，要是不愿意攪進(jìn)這一攤子事兒里頭，咱就回京去——左右這些事兒跟咱也沒什么關(guān)系，犯不著在這兒跟著cao心又難受的……”

    “我想試一次，看看我能做到什么地步，往后心里也能有個數(shù)?！?/br>
    胤祺微垂了眸緩聲開口，卻又忽然自嘲一笑，搖了搖頭道：“不對，該說我想看清楚——我究竟是能叫這局面緩和穩(wěn)定些的一盆冷水，還是到哪兒都只會叫事態(tài)更糟糕的那一支礙事兒的火把……要真是后者，貪狼，你可愿意陪著我，咱再不管這些事兒了，就上江南過咱賈家的清閑日子去？”

    望著那張清俊的面龐上蒼白寡淡的笑意，貪狼只覺著胸口猛地一滯，忍不住上前了一步，將那個仿佛忽然孤單至極的少年輕輕攏在懷里：“主子去哪兒，我就跟到哪兒——要是主子覺著這樣的日子過煩了，咱就回江南去，貪狼一輩子養(yǎng)著您自在逍遙……”

    “蠢話，什么叫你養(yǎng)著我——我這兒可還有大哥來前兒給的銀票呢?！?/br>
    胤祺含笑搖了搖頭，卻也不曾拒絕這個幾乎有些冒犯的擁抱，反倒放松了身子靠在他身上，闔了眸靜靜歇息了片刻，才終于借著他的支撐用力站起身：“好了，差不多緩過來了……咱快些收拾吧，興許二哥他們一個激動跑得快了點兒，我就得穿著這一身出去接他們了?！?/br>
    ——

    即使給自個兒做足了心理建設(shè)，一向揮灑自如的前影帝這一回卻依然不知怎么的感到了nongnong的心虛。硬著頭皮率伴駕眾臣迎了太子的儀仗，直到引著太子跟三阿哥進(jìn)了自家皇阿瑪下榻的東宮，胤祺也始終沒想好究竟怎么開口。倒是太子表現(xiàn)得跟傳言半點兒都不一樣，不僅關(guān)切地詢問著皇阿瑪?shù)牟∏?，居然還不厭其煩地整整關(guān)切了一路，叫因為心情過于復(fù)雜而忘了跟自家皇阿瑪串供的五阿哥十分惱火——他怎么知道皇阿瑪?shù)昧耸裁床?！萬一兩邊兒說岔了，可叫梁九功怎么才能往回圓成？

    “老三，這一路風(fēng)塵仆仆的，你先去洗把臉歇一會兒，我跟老五有話說。”

    進(jìn)了東宮里頭，太子對著三阿哥胤祉淡聲吩咐了一句，便扯著胤祺快步往另一頭走去。胤祺身子才剛好沒多久，這一路走得跌跌撞撞辛苦不已，只覺著心口跳的覺來越急，眼前一陣陣泛著黑霧，太過急促的喘息叫喉間仿佛都帶了些血腥氣，僅憑著意念機(jī)械地往前邁著步子。

    不知走了多久，眼見著就要腿一軟摔下去，卻忽然被一把扯進(jìn)了身后的懷抱里頭。胤祺咳喘著艱難抬頭，就見著自家侍衛(wèi)正單手持劍穩(wěn)穩(wěn)抵在了太子頸間，眸光微涼劍半出鞘，劍光雪寒竟是令人隱隱生畏，不卑不亢地淡聲道：“主子重傷未愈，太子若是蓄意找茬，就莫怪蘇某冒犯了?！?/br>
    ……？？

    從來不知道自家cao心如老媽子般的侍衛(wèi)居然還有這般霸氣的一面，胤祺努力地平復(fù)著呼吸，一臉崇敬地看向這一位正牌的武林高手、江湖大俠，冷不防瞥見太子陰沉得幾乎滴出水來的面色，這才忽然反應(yīng)過來自個兒現(xiàn)在的關(guān)注點顯然跑得有點兒偏，忙抬手握了貪狼的腕子：“不妨事，二哥他不知道……咱有話進(jìn)屋里頭說吧，在這兒回頭叫人瞧見了，還指不定以為咱們鬧出了什么事兒來呢?！?/br>
    “你這些年倒是變了性子——可也怪不得，往常都該是你揍我，這回倒是有人幫你揍了啊……”

    太子不咸不淡地冷笑了一聲，一把將那柄劍連鞘推開，隨手扯開一間屋子的門踱了進(jìn)去。胤祺這功夫也已緩過來了些許，由貪狼扶著緩步進(jìn)了屋子，在桌邊的椅子里坐下：“干嘛啊……吃槍藥了？”

    太子蹙了眉望著他仍顯蒼白的面色，眼里閃過些復(fù)雜的光芒，卻終于還是被他盡數(shù)斂在眼底：“叫你來迎我，是皇阿瑪?shù)姆愿懒T？你既然來了，總該是有話跟我說的——說吧，皇阿瑪怎么樣兒了，病得多重，也用不著支支吾吾的裝樣子，就直跟我說就是了?！?/br>
    胤祺別過頭去不搭腔，心中卻已是一片掙扎——他能明白自家皇阿瑪?shù)哪铑^，甚至也能理解這樣做的用意?？煽v然心里頭清清楚楚，他卻還是難以就這么對太子坦然地撒下一個謊，難以就心安理得地參與進(jìn)這一場不對等的局里頭來，幫著皇阿瑪去坑一個自個兒的兄弟……

    “可真是奇了——你居然也會不說話兒？”

    太子等了半晌都沒聽見回應(yīng)，詫異地挑了眉打量了這個弟弟半晌，竟是忽然快步走到了他面前，雙手猛地?fù)卧谝巫拥姆鍪稚?，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你應(yīng)該跟我說皇阿瑪患了瘧疾，連日里高燒不退，病勢極為兇險，故而急召孤與三阿哥前來侍駕——往常該說不該說的時候嘴比誰都快，說假話從來都跟說真話沒兩樣兒，怎么著這一回就犯孬了？”

    “我又沒問皇阿瑪?shù)玫氖鞘裁床?！?/br>
    胤祺沒好氣兒地推了他一把，卻也不再壓著自個兒憋屈著的火氣，理直氣壯地吼了回去：“你都知道了還問我，吃飽了撐的？我本來就不愿意摻和進(jìn)這件事里頭來，還不是怕你那脾氣上來了，大敵未滅呢自個兒家里頭先鬧得不可收拾——你以為我愿意夾在你跟皇阿瑪中間兒受這份閑氣兒！”

    太子盯了他半晌，神色終于漸漸緩了下來，眼中原本陰沉的戾氣也漸漸消散，狐疑地望著他道：“這里頭真沒你的份兒？我原本一見著這陰損的主意，就尋思著準(zhǔn)是你出的……”

    “我前兒才從榻上下得了地，你當(dāng)你多吃香呢，誰都要坑上一把、陰上一回？”

    胤祺不耐煩地瞥了他一眼，抿了唇扭過頭去不愿再吭氣兒。梗了半晌卻又忽然尋思過些不對勁兒來，猛然回頭盯住他，忍不住蹙緊了眉道：“你剛說什么——什么陰損的主意，你知道什么了？”

    “我早就什么都知道了，我知道皇阿瑪根本就好好兒的什么事兒都沒有，倒是你一直半死不活的叫人鬧心……臨走的時候答應(yīng)什么來著？說了會好好兒的，可真是轉(zhuǎn)頭就忘，那石頭怎么不真砸死你！”

    太子冷聲應(yīng)了一句，卻仍是不情不愿地在他身上仔仔細(xì)細(xì)打量了一圈兒，見著這個弟弟穿在身上空空蕩蕩的衣裳，目光不由微緊，忍不住蹙了眉略略緩了聲道：“你真?zhèn)眠@么重？我還當(dāng)你也是跟著虛張聲勢……”

    “你到底當(dāng)我是干嘛的啊，怎么覺著你眼里我就是個陰損狡詐的小人似的？”

    胤祺撇了撇嘴，卸了勁兒將身子往椅子里重重一靠：“要是我傷得不重，我現(xiàn)在早就親自上手揍你了——你也別以為今兒這就了了，等回頭我把身子養(yǎng)好了，非得狠狠揍你一頓出氣，你跑到哪兒我就追到哪兒揍，絕不含糊?！?/br>
    “好啊，要是這兒的事了之后我還有資格叫你揍，你愿意揍幾回都行，算我今兒不講理的賠罪了?！?/br>
    太子隨口應(yīng)了一句，扯開把椅子自個兒坐下了，撇了嘴不以為然地應(yīng)了一句。胤祺神色微凝，撐起身子望著他懶洋洋的神色，心里頭忽然生出了個不祥的預(yù)感：“你想干什么？你明明都已經(jīng)知道了皇阿瑪沒事兒，就該知道這是個——”

    “我自然知道這是個套兒，還是專門挖好了等我鉆的套?！?/br>
    太子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唇角噙了一抹漫不經(jīng)心的笑意，微垂了眸擺弄著手里的折扇：“可那又怎么樣呢？你知不知道，有時候這人心是經(jīng)不起試探的。原本是好好兒的真心，偏要不相信，偏要去試探，這一來二去的折騰下來，這再熱的血，也就都凍成了冰碴了”

    “皇阿瑪他——他并非是有意為難你，他只是……”

    胤祺艱難地應(yīng)了一句，忽然發(fā)覺這解釋仿佛無論怎么著都難以說得出口——他總不可能對著面前原本就是莫名躺槍的太子，告訴他皇阿瑪試探你，其實是因為不知道將來會因為什么廢了你，所以現(xiàn)在才找茬試探你究竟能做錯什么吧……

    他到現(xiàn)在都想不清楚自個兒究竟是哪兒漏了陷，到底是平日里表現(xiàn)得實在太過明顯，還是重傷瀕死的時候迷迷糊糊多說了什么。可無論如何，太子這一場無妄之災(zāi)有七成都是因他而起，只要還有半分緩和的機(jī)會，他也不愿見著這兩個人的關(guān)系從原本的冷戰(zhàn)變成熱戰(zhàn)，最后鬧得任誰都無法收手。

    “皇阿瑪?！?/br>
    太子卻像是有趣似的重復(fù)了一遍這個詞，冷笑一聲搖搖頭道：“皇阿瑪，皇阿瑪，他是我們的皇上，你的阿瑪——就憑這一點，我差一點兒就足夠覺著恨你了?？删拖衲氵@么三災(zāi)五難的挨不完，興什么時候就把自個兒小命折騰沒了，簡直花心思對付你都覺著浪費。萬一我跟你斗著斗著你嘎嘣一下兒就沒了，你說我又是何苦來由？”

    胤祺一時語塞，沒好氣兒地瞪了他一眼：“對不住了?。∥疫@身子不頂用，不能一直跟你斗到地老天荒……”

    “我倒是想你能跟我一直斗呢，可你這連幫皇阿瑪撒個謊都孬下去的慫樣兒，跟你斗都覺著掉價?！?/br>
    太子背負(fù)了雙手轉(zhuǎn)過身去，沉默了許久才又輕嘆一聲，垂了首緩緩道：“我會跟皇阿瑪說，你跟我說他病勢嚴(yán)重，叫我趕緊去伴駕……你就別摻和進(jìn)來了，這本就不是你該插手的事兒，別到頭來惹得一身臟水。消消停停兒地在屋里頭好好養(yǎng)你的傷，我就這么樣兒一個人，為我cao心實在犯不上?！?/br>
    第114章 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