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呢，我也聽說她后來都不怎么管這孩子，說看了就堵得慌，都是老韓管。后來又有了他們家閨女，老韓父母去得早沒有爺爺奶奶，她干脆直接把兒子扔給姥爺了。她爹那是出了名的醉鬼，哪能照看孩子啊，都不知道那小孩是怎么活下來的，我有個(gè)表姐就是她娘家那村兒的，說有一次孩子拿著一塊餅，餅上一點(diǎn)兒一點(diǎn)兒都是起的白酶，老頭醉醺醺的硬告訴孩子是芝麻……”

    “老韓怕媳婦兒，家里都是媳婦兒做主。要不是她爹死了，她還不把兒子接回來呢！”

    “不過人家兒子也懂事，打小就任勞任怨的，因?yàn)槔享n出事，高考考上了都沒去上，直接跟著村里人出去掙錢了……平時(shí)回來的特少，可能也知道他媽不樂意見他吧！”

    “唉，都這么多年了，什么事兒放不下?。】墒墙衲暾碌臅r(shí)候，我打牌打了一宿，五點(diǎn)多回家路過他們家門口時(shí)，看著他家兒子拖著箱子正往外走后面閨女哭著拉著，院子里老韓媳婦還罵呢，說什么‘回家就惹事兒’‘過年都讓人過不消?！?。”

    “是嗎？我看現(xiàn)在還行了啊，她不是一直張羅著給他兒子找媳婦兒?jiǎn)?？?/br>
    “這孩子要是娶了媳婦兒，那就是成家立業(yè)了，她當(dāng)娘的責(zé)任算是盡完，以后就能名正言順地撒手不管?！?/br>
    “不過現(xiàn)在的孩子啊，大部分都是取了媳婦兒忘了娘，你看我們家老三……”

    隨著話題滑向另一個(gè)方向，我收回了注意力。

    狠狠吸一口煙，熱度立馬烤到手指。

    我踩滅了煙頭，又點(diǎn)上一支，手微微抖，打了好幾下打火機(jī)才點(diǎn)著。

    這種坊間傳說都是有水分的，說的人也未必就真的知道。只是，添枝加葉可以，梗概總是大體不變的，總得有個(gè)事情的影子可供他們發(fā)揮才行?？墒菫槭裁雌@么真實(shí)，以至于很多說法都和和我了解的嚴(yán)絲合縫？

    我一直以為暮雨小時(shí)候肯定過得不好，原來不只是不好；我以為他不愿意回家是為了省錢，原來是眼不見心不煩；我以為他不吃芝麻是挑食，原來是心理有陰影；我以為過年那次他說他媽半夜起來叫他名字是關(guān)心他，原來是責(zé)備……我以為她媽說到底是愛他的，原來怨恨有這么多這么久……

    我恍惚著走出小賣店，冷風(fēng)一吹，不禁縮起脖子。

    小賣店的燈光沒能照出多遠(yuǎn)，拐個(gè)彎，沒有路燈的街道呼地暗下來。那種迂回于空蕩視野中的濃重黑色一下子淹沒了我，除了煙頭那點(diǎn)紅芒倔強(qiáng)地閃耀。

    煙很嗆，嗆得我眼淚都出來了。

    心疼，連帶著喝了涼風(fēng)的胃也疼，肚子也疼。

    我靠著路邊的墻根蹲下來，我得緩緩。

    死孩子，死孩子，我恨恨地念，心里卻不住問自己，我怎么才能對(duì)他更好點(diǎn)，好到能補(bǔ)償他所有的苦。

    沒注意什么時(shí)候，一道身影已經(jīng)靠近到眼前，他站在黑暗里，安靜、挺拔。

    我伸手，他將我拉起，眼前一花，一件帶著體溫的外套已經(jīng)披在肩上。我抱住他，把頭窩在他頸邊。

    他的呼吸還不平穩(wěn)，他的心跳亂成一團(tuán)。

    “暮雨?！?/br>
    “恩?！?/br>
    ☆、九十六

    煙頭扔在地上，很快就滅了。

    沒有路燈，沒有車輛，沒有行人，黑暗、寂靜、冰涼，這是什么鬼地方？電視里、小說里說的那些平靜祥和的小村莊都是杜撰的嗎？又一股冷風(fēng)掃過，我把暮雨搭在我身上的衣服脫下來硬給他穿回去，他掙扎兩下，忽然就乖順了。系好扣子，我竭力抱緊他的肩膀，卻終于惱恨自己生得過于單薄，沒法給他足夠的溫暖。

    “回家吧，冷！”我拿袖子擦了把眼睛，拉著他就走。

    暮雨最終也沒說什么，只是默默握緊我的手。

    剛進(jìn)院門，妹子就高高興興地跑出來，跟她哥說，三嬸兒來電話了，小姑娘說愿意處處看。暮雨沒理她的話茬，拉著我往屋里走，韓妹子沒發(fā)現(xiàn)她哥的異樣，對(duì)已經(jīng)有些呆木的我說道：“我還以為沒戲呢，安然哥，你知道嗎？他倆人總共在屋里呆了不到五分鐘，你前腳走他們后腳就出來了。我哥說他自始至終就說了一句‘不早了’，想不到這樣也行……安然哥你買煙了嗎？我哥等了會(huì)兒沒見你回來非要出去找你，怕你找不著家……”

    我還沒回答妹子的話呢，暮雨已經(jīng)把我椅子背上的外套塞給我，他說：“安然，你收拾一下，咱們一會(huì)兒就走，咱們回L市?！?/br>
    “不是說明天嗎？剛剛咱媽還跟三嬸兒商量說讓你明天上午去三嬸兒家吃個(gè)飯，再跟田雪聊聊呢!”妹子不明白他哥怎么說走就走，拉著他哥嘰嘰喳喳地問。我也有些驚訝，同時(shí)發(fā)現(xiàn)暮雨臉色特別不好，他用從沒有過的憤怒語(yǔ)氣對(duì)妹子喊道，“我說我愿意了嗎？我說了嗎？”這是我頭一次見到他這么易怒的樣子，妹子更是被他質(zhì)問得一愣，看著他哥一臉的茫然，很快地，眼睛泛紅，低下頭去。

    “你干嗎？”我把妹子拉到自己身邊，瞪著暮雨說他，“不愿意就不愿意，你朝妹子吼什么？”

    暮雨才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語(yǔ)氣重了，沉默了一會(huì)兒，猶豫著抬手摸了摸妹子的頭發(fā)，“小曦……”

    他這一句倒好，妹子的眼淚馬上吧嗒吧嗒地滾下來，看來是委屈大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使勁兒瞪暮雨。

    暮雨拉了一下她的袖子，被她甩開，然后又拉了一下，她沒再動(dòng)，也不抬頭，就那么無聲地掉眼淚。那個(gè)當(dāng)哥的把她的臉抬起來，拿手掌輕輕地擦掉俏臉上一道道的淚痕，很軟地聲音說：“別哭了，哥不是沖你的……”

    妹子抹了把臉，顯然是接受了他哥的歉意，抽抽嗒嗒地說：“你這么走，咱媽肯定又得跟你急……”

    “我去跟她說。”暮雨把收拾好的東西讓我拎著，他看了眼手機(jī)，對(duì)小妹說道：“你帶安然去路口等車，我跟咱媽說一聲兒就過去。”

    我跟妹子都沒動(dòng)地兒，妹子說，咱媽肯定又得罵你。我說，沒必要這么急，不在乎這一半天的……暮雨沒等我說完，忽然靠近，極輕地在我額頭親了一下。像是誰(shuí)在我腦子里按下了暫停鍵，我的意識(shí)瞬間被定格，一分一毫都無法再行走下去。幾秒鐘的空白后，各種想法各種感受各種驚訝不解不敢相信山洪一般呼嘯奔涌而至，我第一個(gè)反應(yīng)就是去看韓妹子。她見鬼一樣的表情死命盯著我，我的臉?biāo)⒌眉t到脖頸。

    “韓暮雨！”我氣得想掐死他。你他媽的想干什么??？你妹子還在呢？

    那人沒理我，仍是對(duì)他妹子說，“小曦，帶安然去等車，去，聽話?！泵米影胩觳欧磻?yīng)過來，木訥地點(diǎn)點(diǎn)頭。

    “我不走！”看著暮雨那副平靜異常的表情，我也能猜出他大概要干嘛，他都敢在他妹面前親我了，還有什么不敢的。

    他用最親密時(shí)溫柔得滴水的聲音喊我的名字，“安然?！?/br>
    “你少來……要走就一塊兒?！蔽以趺茨芰裟阋粋€(gè)人？

    那家伙扶著我肩膀?qū)⑽肄D(zhuǎn)個(gè)方向，直接開始往門外推。我不肯走，他便靠我近我耳邊小聲兒說，“安然，你聽我說，這事早晚要告訴她的，除了這事之外我跟我媽之間的問題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自己去跟她說清楚，你在我身邊我反而沒法心平氣和。看見你難受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你看我都把小曦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