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他的最后一句安撫住了，呆得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他把我拉著回到辦公桌前，對一直沉默的夏董說，“我答應(yīng)你，只要安然還在銀行，我就不會再跟他有任何的聯(lián)系。”

    他說話時，我就抬頭看著他，卻吃驚地發(fā)現(xiàn)他居然瘦了這么多，下巴尖了，眼下的皮膚烏青一片，顯然已經(jīng)很久沒有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了，我飄飄忽忽找工作時，沒什么親戚朋友的他不知道從哪給我湊來那么多錢，我最近一天能抽掉一盒煙卻從沒自己買過，他總是一邊讓我少抽點兒一邊為我備好了放在手邊……如果連他都可以放棄……我一定是瘋了……

    我重新拿過那本賬本，翻到暮雨名下的那些賬目，一頁一頁掀過，往事如水。最后的一筆賬下面，是別人寫的借貸總額，居然都有五位數(shù)，最后是借貸差額573.2。

    這叫什么??？沒借貸相抵這么個說法，我們那些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的回憶和牽絆讓他們這么加加減減就成了這么單薄的幾個阿拉伯?dāng)?shù)字？太扯了，這個573.2真是太扯了。

    暮雨左手蘸了印油，大家觀摩某種儀式似的看著他，

    “按了手印兒就兩清了。好聚好散，各自重新開始。”叔叔在一旁說，感覺像是這個儀式的司儀，解說一場新時代的棒打鴛鴦。

    沒有無數(shù)狗血電視劇里情侶被拆散時撕心裂肺的場面，我們現(xiàn)在這么安安靜靜的，看著誓言飄散成灰，看著世界塌陷再塌陷。

    只是，‘兩清了’這個詞刺激到我了，怎么會兩清了，誰要跟他兩清了？

    沒人預(yù)料到我的突然發(fā)難。暮雨愣愣地看著我抓住他的右手，隨手扯掉娘親給他織的那只淺藍(lán)色半指手套，將整個手掌在紅印臺里按了兩下，用力拍在賬本末頁，壓在那個莫名其妙的573.2上。

    紅艷艷的掌印鋪了半頁紙，唯有小指處空空蕩蕩，補(bǔ)不全的缺憾。

    喉間涌起一陣陣血腥，我覺得世界都在翻轉(zhuǎn)。

    “我們清不了……”我說，也可能只是想，我已經(jīng)分辨不出。

    清不了，我寧可欠你一輩子，也不要跟你兩清。

    耳朵里塞滿風(fēng)聲，呼嘯著盤旋著，讓我聽不見別的。我只是那么看著暮雨，一瞬不瞬的看著，從他最后揉了一把我的頭發(fā)，對著我晚起嘴角，到他轉(zhuǎn)身，一步一步走向門口，再到他開門，關(guān)門，背影變成烏黑的門板，每一幀我都看得很仔細(xì)，記得很清楚，我想叫他卻發(fā)不出聲音，我想拉住他，卻石頭般一動不能動。

    也許，這只是無數(shù)悲歡離合中的一個，只是愛情對現(xiàn)實的又一次低頭，只是兩個人分手?，F(xiàn)實逼得我無路可走，我逼得他無路可走，沒什么大不了，我們都還能好好活著，至

    多我不再有資格說愛他，至多我從此荒了一顆心。

    那個掌印在眼前暈染開，鋪了一天一地的腥紅，轉(zhuǎn)眼卻又沉入比墨更濃的黑暗……

    滴著血般缺失小指的右手，沒有實現(xiàn)的承諾，白頭到老的誓言，別墅豪車的憧憬，纏綿悱惻的恩愛，所有沒有完成的想法，沒有成真的期待，所有我欠他的，給不了的，如此遺憾，卻又莫名的安心。

    我最后的一點意識是：我和他仍有不盡的牽扯，這樣，很好。

    再次睜開眼，居然躺在醫(yī)院里，小李劈頭一句，“安然，你有心臟病你知道嗎？”

    作者有話要說：卡了兩天……寫到想死……

    ☆、一零九

    “安然，你有心臟病你知道嗎？”

    小李的一句話把我問蒙了，我反應(yīng)了半天，最后點點頭，“現(xiàn)在知道了。”

    這沒什么想不明白的，我有個先天心臟病的媽。想不明白的是，這么多年了我都沒發(fā)覺自己還有這么個病，以前從來沒發(fā)作過，我知道自己情緒過于激動的時候會出虛汗會喘不上氣，只是一直都沒往心臟病這個方面想過。

    醫(yī)生告訴我，根據(jù)這次的檢查還有我以前從沒發(fā)作過的情況，這種遺傳的病情不是很嚴(yán)重，囑咐我讓我注意修養(yǎng)，不要有劇烈的情緒波動，保持好心情。

    這些話我早就爛熟于心了，以前每次陪我娘親去醫(yī)院都會聽到同樣的話，只是沒想到這次被叮囑的人居然成了自己。

    我發(fā)現(xiàn)自己特別平靜地就接受了這件事，當(dāng)然，也想不出什么是我不能接受的了，更何況，醫(yī)生還說不是很嚴(yán)重。第二天出院，叔叔非要把我接他家去住，我誓死不從，他沒辦法，只好開車送我回了新租的房子。

    半路上有人給他打電話，看樣子又是急茬兒，叔叔將我送到樓下便直接開車走了。

    我在綠化帶旁的那個長椅上坐了好久。放眼望去，還能看到某些春節(jié)過后殘留下來的喜氣，門口的對聯(lián)，玻璃窗上的窗花，甚至幾輛停在路邊的私家車車尾還貼著‘一路保平安’……春節(jié)過了，那時娘親還在北京的醫(yī)院里，那時我整天焦頭爛額，三十晚上首都的煙火徹夜陪伴著我，那時候，他就站在身邊。

    我有些恍惚，這個世界看上去那么真實，不久前的那場分別，應(yīng)該是個夢吧？

    后來我用最快的速度跑到樓上，打開門沖進(jìn)臥室。那一剎那，我的心迅速沉沒，無限沉沒……

    所有屬于暮雨的東西都不見了，屋子干凈的像是只有我一個人存在過。

    我打開所有柜子，抽屜，翻找的結(jié)果是連一只襪子一張紙片都沒有，我又跑去楊曉飛的屋子，只找到幾本雜志還有半袋子瓜子。

    昨天，還在一起吃飯啊？

    我拿出手機(jī)撥打暮雨的號碼，關(guān)機(jī)，再打楊曉飛的號碼，也關(guān)機(jī)。一瞬間，我驚恐萬狀，昨天的噩夢沒有醒，我仍在噩夢里，走投無路。

    仰面躺在床上，我閉上眼睛，床單上有淡淡的氣息飄進(jìn)鼻子里，我努力地分辨，只想尋見那絲清冽到微苦的味道。

    很多天之后，我終于可以不用在回家之前吃一顆藥丸來定神。更多天之后，當(dāng)我用郵箱、qq、電話、短信各種我能想到的方式都找不到暮雨之后，我最終承認(rèn)，我把他弄丟了。他已然為我失去那么多，最后，還是被我弄丟了。

    這個認(rèn)識幾乎摧毀了我所有的支撐，我覺得自己像個氣球般隨時會飄走，唯一牽著我的就是病床上的娘親。

    回單位上班兒后，我仍是在前臺。王行長調(diào)任S市分行副行長，升了一級，而那個副經(jīng)理的位置成了我另外一個同事的，三個月沒上班兒，難道職位還會給我留著么？厚道的是，單位對我沒上班的三個月按事假處理了，發(fā)了每個月該發(fā)的最低補(bǔ)助，甚至年底獎金還按百分之六十補(bǔ)發(fā)給了我。我不知道這些是叔叔還是小李幫我爭取的，我不知道身邊的同事怎么看我議論我，我完全沒有那個心思?？粗@厚厚的錢，我的反應(yīng)很奇特。我吐了，最后吐到滿嘴都是膽汁的苦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