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兩番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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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后,上海全市放晴。這場雨來的讓人猝不及防,走的也是倉促突然。 阮蘿午睡起來有些口渴,在樓上沒叫到人,便自己下了樓去倒水。 她在餐桌上倒了杯水解了渴,聽到廚房里有聲音就走了過去。到門口聞到好大一陣紅薯香氣,梅姨和幾個小丫頭湊在一起。 “你們在吃什么?” 聽到阮蘿聲音霎時間廚房安靜下來,梅姨轉過身來?!靶〗悖闶裁磿r候起的?” “剛剛,我口渴,樓上叫不到人。” 眾人都怕阮蘿驟的發(fā)脾氣,殊不知她睡的好心情自然也好。 “小文帶來的,我們就弄了水煮紅薯。沒想到你起的早了……” 她徑自走了進去,看著剛掀開蓋子的鍋里,香氣撲鼻,看樣子煮了很多。 阮蘿知道她們都怕她,也就梅姨還好些,可她剛睡醒聞到香氣就有些心動。 “可以給我拿兩個嗎?” “?。靠梢裕梢?。” “謝謝?!彼銐蚨Y貌。 留下廚房里的丫頭們長呼一口氣。 阮蘿端著盤子,上面放兩只紫色長條狀紅薯,直接去周之南書房。他今日要給自己過周末,沒去商會,但還是在書房坐了半日。 “紅薯?” 他認得。 “周老板還識得紅薯呢?” 阮蘿坐在他腿上,周之南攬著她,“你休同我陰陽怪氣的,便是沒吃過,在書上也見過?!?/br> 紅薯洗的干干凈凈,且一層皮被煮的薄嫩,周之南忍著燙掰了一塊下來,喂到阮蘿嘴邊。 卻被她偏頭躲開,“你自己吃。” 他也不氣,自己扔進嘴里,提供品嘗后的感受,“還不錯,味道剛好。” 卻見阮蘿在那仔細地撕那層皮,周之南為她破天荒的“淑女做派”發(fā)笑。 “我的蘿兒如今長大了,做派都變了。我是見著紅薯洗的干凈且煮的爛,便沒剝皮?!?/br> 不是的。阮蘿搖頭,終于撕干凈一塊紅薯皮,小口小口的吃起來。 “周之南,你若是吃過沾著泥的烤紅薯,如今也定會去皮的?!?/br> 記不清是哪一年,也是如今這般的冬天。冬日里自是比別的季節(jié)難熬,何況北平的冬是大片大片的猛風打人身上,寒是直白冽人的?;┑臅r候比下雪難熬,一冬天下來不知長多少凍瘡。她十幾歲的年紀,正要長身體,但家里要生弟弟,吃食都給孕婦。阮蘿嘛,餓不死就行,少吃幾頓沒關系的。她帶貧民窟的玩伴去偷獨戶院落倉庫一角的紅薯,被身后追過來的棍子不知道打了多少下,身上青紫了多少也無暇顧及。 她餓。 幾個小孩撿了枯樹枝生了火,紅薯在雪堆里滾了滾算是洗過,扔到火堆里烤。紅薯皮薄,火堆又控制不了火候,只能烤一會就扒拉出來。管它里面瓤子是不是還硬生生的,塞進嘴里就吃。 那時候阮蘿心里就想,泥土真難吃,她滿嘴都是泥土味,澀而苦。但又能嘗到表皮和中心之間那一段熟了的紅薯香,她又想,紅薯真好吃啊! 直到在上海過了第一個冬天,她才知道,有錢人的冬天是會覺得熱的。還有就是,上海的冬天不會下雪。 周之南緊了緊懷中走神的人兒,他沒什么心思吃紅薯,嘗過一口就夠了。蹭在她后肩,“蘿兒在想甚?” “想到以前的苦日子了。這時候北平定是漫天巴掌大的雪花,一個冬天不知道砸死幾個人。我弟弟如今應該也會走路了,不知道他會不會死?!?/br> 她語調(diào)平平,聽的周之南只覺得空靈靈的。但他疼阮蘿,就只一個阮蘿而已。阮方友等人若是現(xiàn)在他面前,他會厭煩到想殺人。 “雪花還有巴掌大的?”周之南打趣,試圖改變氛圍。他在英國時而也會遇到下雪,但都是小雪花簌簌地落。 “可能是我那時太小了,只覺得雪花那般的大,砸的我也疼?!?/br> 他摟緊了些懷里的人,紅薯已經(jīng)變成溫涼,他慣是不畏寒的,書房里沒有取暖的壁爐。盤子被推到一邊,周之南想抱她回臥室,或是在客廳,有壁爐便好。他甚至想,要不在書房也安一個,她最愛抱著世俗話本子躺在他書房沙發(fā)上癡癡地看。 電話聲打斷兩人各自的沉思,周之南接起來。因阮蘿仍在他懷里,兩人摟的親近,她清晰的聽到那頭陸漢聲鎮(zhèn)定平靜的聲音。 “以瑟割腕自盡了?!?/br> “哥,我暢快。” 周之南只平淡地嗔他一句“混賬”便收線。 阮蘿忍不住抖了一下,周之南料想她聽到,也看出她最近有些變化。 “你怕我?” 阮蘿眼神閃爍,目光游移,“沒……” 他掰著她小臉同他對視,“說實話?!?/br> 阮蘿緊咬下唇不吭聲,答案顯而易見。 房間安靜的仿佛掉根針都聽得見,但沒有針,是周之南輕聲嘆氣。 “這世上,最不該怕我的人便是你?!?/br> 他語氣充滿失望、可惜,聲音苦澀、低微,仿佛做錯事說錯話的是阮蘿,他才是被傷害的那個。 她心事難說,憋了半天才說出口了一句:“我只是想知道,上次對你扔東西的學生如今怎么樣了?!?/br> 周之南抬手撫摸她后腦勺,仿佛為她撫平內(nèi)心惶恐,聲音淡淡的開口。 “我能動一個學生如何,他違反治安被巡捕房拘留是應當。我想著那種地方吃的定不好,還特意叮囑為他另外配餐。以德報怨不過如此吧,蘿兒。” 阮蘿動容,為她把周之南想的那般而覺得羞愧。周之南不說別的,待她是一等一的好。她也知道自己沒甚的讓他貪圖的,且他沒有怪癖,日子過得再舒坦不過。 “那,那你為什么要逼陸太太,陸漢聲也是……” 她話音剛落,被周之南抱起,回到臥室,兩人擠在一張小沙發(fā)上。 他緩緩開口,“鄭家四子,幺兒早逝。琴瑟和鳴,就只剩以琴、以瑟、以和兩女一子。鄭以琴遠嫁重慶不提,鄭以和親日。他讓鄭以瑟偷漢聲的商會文件,賬務往來她知道的定也傳了過去。再加上,漢聲……我不能說,是他的私事。鄭以瑟做了壞事,這是她的罰,懂了嗎?” 阮蘿似懂,又非懂。 “鄭家是日本人那邊的?” 周之南點頭。 “那你是哪一邊的?” 他摟緊阮蘿,在她耳邊低語,“我是你這邊的?!?/br> 被她嬌羞推開,“沒個正經(jīng),你最是老不要臉?!?/br>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對你罵我這句話麻木了?!?/br> “周之南,接受現(xiàn)實。” 頭上傳來男人冷哼,“你想要年輕些的,也沒有了?!?/br> 阮蘿從未覺得自己是如此耳根子軟的人,被周之南三兩句話就撫平心中恐懼。她整個人靠在周之南懷里,被他摸摸耳朵,再摸摸下巴。有些癢,她笑嘻嘻地躲。 她不知道自己愛不愛周之南,但她習慣周之南存在。這個男人是她的天,而她在這混亂上海灘過自己的歲月靜好。即便她從未覺得自己真正屬于這里。 “嬌嬌,不要怕我。我從未做過傷害你的事情,而是一直都在想怎樣不讓你受到傷害。你最是知道我軟肋在哪,我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br> 周之南前30年順風順水,從未遇坎坷,從沒有軟肋。如今同阮蘿兩年過去,他忽然覺得如今這般滋味,也不錯。 正如生來就滿身鎧甲的勇士,有一天發(fā)現(xiàn)竟還有一塊軟rou,那種視若珍寶和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