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京落暉與櫟青的相遇其實沒有一絲旖旎,他看見那條傷痕累累的人魚時,是他初入萬佛宗之日。 那條人魚眼中盡是張皇恐懼,趴在布滿血污的地上用自己的雙肘撐著,勉勉強(qiáng)強(qiáng)抬起頭望了周圍的人一眼。隨即就被那些人毫不留情地嘲笑了一聲,而他在那些嘲笑聲中逐漸低下了頭,面無表情,心如死灰。 京落暉舉著酒杯,忽然問了一句身邊的人:“如果我對宗門貢獻(xiàn)極大……那條人魚可以給我么?” 身邊的人奇怪地看他一眼,似乎是沒有聽見過這樣的要求,但萬佛宗本就是一個沒有人性和規(guī)矩的地方,誰厲害,誰就能登上高位,然后等著下一個人將自己打入谷底。 “當(dāng)然啊,只要你有這本事,萬佛宗什么東西你都能要?!?/br> 還是少年模樣的京落暉緩緩笑了。 這是他流浪多年唯一想要的東西,在他眼里,那條人魚的顏色像極了他幼時的夢。 從一開始,他們之間的相遇就只是兩個人互相做的夢。 京落暉從這條人魚上找到了幼時唯一的光,櫟青從這個養(yǎng)他多年的人族找到了活下去的辦法。 他不是櫟青的救贖,櫟青也不是他的救贖。 小時候的那條人魚很好看,即使被拔掉牙齒、剪掉尾鰭、扯掉指甲,也還是很好看。在琉璃水缸一晃而過的那抹清透的藍(lán)色,是他幼時唯一的樂趣。 后來他離開戲團(tuán),在外流浪時卻再也找不到那樣好看的魚尾了。 他其實不喜歡這樣寡淡的顏色,唯一喜歡的只有那條人魚身上的鱗片,雖然寡淡,卻如玉石一般璀璨。 入世后,京落暉才知道人魚在許多人眼里只是一個傳說,人魚跟魚妖是不一樣的,半人半魚的樣子無論在哪里都值得讓人駐足欣賞。 京落暉曾以為過去的那條人魚也只是自己的一場夢,在黑暗的戲團(tuán)里,為了讓自己活下去而編的謊言。這樣那個小小的孩子就能有希望繼續(xù),就能有逃離戲團(tuán)的一天。 其實那段日子并不是那么不可取,至少后來在修士里混跡時,還不知道自己有符靈師天賦的京落暉勉勉強(qiáng)強(qiáng)活得不錯。他已經(jīng)見過至深黑暗,便不再畏懼塵世的復(fù)雜。 櫟青于他,只是在告訴京落暉,過去的那些日子里真的有一條人魚。那條同樣不太聰明的人魚保留著不該有的善心,給了一個心懷惡意的孩子一碗救命的飯。 京落暉喜歡好人,便由此開始。 回憶中止,京落暉緩緩睜開眼,看見眼前秋雨蒙蒙時,才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不在前世了。 他曾經(jīng)很抗拒京落暉這個名字,重生后也一直不愿意面對真實的自己。倒不是因為過去太過黑暗,只是不愿意相信他這樣的人居然能有這樣的一天。 被人耍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卻始終下不了手。 裴與衡說的沒錯,他始終不是寒無櫟,不能在玩膩之后毫不猶豫地殺了櫟青,只能這樣拖著。 對誰都不好。 “無人勸我酌,孤獨伴客醉。” 京落暉冷眼望著樓下集市喧囂,將酒灑在地上,這世間,他終究是孤獨一人。 原本他不該擁有這些情緒,只是他不是寒無櫟,也不是京落暉,兩世記憶交雜,他早已迷失自己,只是不自知罷了。 樓下燈火有溫暖室家,而他再無歸處。 清陽派不是他的歸處,從來都不是。他成為不了裴與衡想要的那種人,也不是櫟青幻想中的京落暉,他早已分不清自己是誰。 活著……當(dāng)真是一件沒有意義的事啊。 京落暉離開酒樓,手中月光如流沙一般消散,越走越偏越清寂,愁緒僅此一晚吧。 他已經(jīng)布好所有局,就等著這些人按照他的路走了。 …… 北漠魔族,三門重整后,戚勿違與其淓居于東南邊,唯有賽陘憑借著原生魔族和三魔使的身份占了北漠最好的地方,高高興興地準(zhǔn)備迎接魔尊復(fù)生。 為了這一刻,他已準(zhǔn)備太多年了。 數(shù)千原生魔族跪在祭壇下,眼里是毫不掩飾的狂熱,他們每人拿著一把匕首,直直比著自己胸口,就等天時地利人和之時,用自己鮮血換取魔尊復(fù)生。 賽陘臉上也是激動神色,緊緊攥著絕命劍,恭敬地三步一跪,走上祭壇,將劍投入血池之中。 劍身哀鳴,云祁山冤魂哀嚎不已,在血池中翻滾掙扎,絕命劍也劇烈顫抖,劍上風(fēng)云劇變,烏云壓下,形成強(qiáng)烈的陰氣旋渦。 賽陘笑了笑,將金光閃閃的佛骨與白光瑩瑩的抱一道心也投入血池中,三者混合,在場魔族都感受到強(qiáng)烈氣流,讓他們連跪都差點跪不穩(wěn)了。 巨大的壓力讓他們恭敬地彎下腰,準(zhǔn)備迎接這新生一刻。 賽陘喉結(jié)滾動,心臟劇烈跳動著,這一刻他已經(jīng)等了太多年,臨近時除了喜悅,居然還有難以察覺的恐慌。 恐這一切都是白費,懼怕他所做的付之東流。 魔尊君南海初來魔族之時,便是由他領(lǐng)著的。 那時灰衣僧人手持染血長刀,脖上還帶著佛珠,面容慈悲泠然,他走近賽陘,問他愿不愿意跟隨他。 才入魔的魔修自然比不上已經(jīng)修行多年的塞陘,他只是覺得這個由佛入魔的人很好玩,便隨口答應(yīng)下來。然后帶著這個僧人領(lǐng)略魔族混亂的秩序,想看著這個清冷的佛修徹底淪為沾染了凡塵的俗人。 但這個僧人只是輕輕皺眉,“魔族頑劣不堪,不堪重用……我會改變你們。” 賽陘只當(dāng)他在說笑。 但不久后,僧人踩著萬千魔血,成為了統(tǒng)一魔族的魔尊君南海。那是賽陘第一次知道這個僧人的名字,他還問這名字的意思是不是在南海生的,所以叫做君南海。 君南海微微提了提嘴角:“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br> 他又用那種渺遠(yuǎn)寂寥的神情看著遠(yuǎn)方,輕聲道:“桃李春風(fēng)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br> “這是一首詩……紀(jì)念我的友人?!?/br> 他的友人與他天人永隔,這個名字就是在一次又一次地告訴他,做的再多,已經(jīng)離開的人也回不來了。 賽陘似懂非懂,只是莫名覺得不想讓魔尊露出那樣的神色,他提議成為君南海手下第一大將,他說他可以幫君南海統(tǒng)一天下,征服四海。 但君南海只說他不明白,然后找了其他人設(shè)立三魔使。 三魔使,賽陘很厭惡這個稱呼,他本來應(yīng)該是魔尊手下唯一的心腹,但魔尊卻找了兩個根本不忠心的人來助他進(jìn)攻中原。 他很不服氣,卻無法對君南海生氣,因為不久之后就是死別。 既是死別,賽陘也再也無法在意身邊之事,他拼死逃離中原,逃上了那艘船回到北漠,蟄伏多年,用盡全力去學(xué)如何謀劃、如何把握人心,才走到今日。 今日,他夢成真。 賽陘一聲令下,跪在祭壇旁的魔族同時將匕首捅進(jìn)自己胸口,數(shù)千魔血從他們心口出涌出,一滴又一滴心頭血飛上祭壇,融進(jìn)三者所成的圓團(tuán)中,將原本灰撲撲的圓團(tuán)變成了暗紅血色。 七星匯聚,大地震動,暗紅色的靈力漸漸消失在血池中,滾滾血池瘋狂涌動著,在日月相交之時,一束光沖破烏云,照在血池中心。 還在半空的絕命劍鏗鏘一聲,轟然破裂,化成粉末落在血池中。 賽陘半跪著,一手撐地,一手成拳放在自己胸口:“賽陘以無上忠誠恭迎魔尊?!?/br> 血池漸漸干涸,在最深處,一道身影慢慢出現(xiàn),魔氣翻涌,帶著一絲佛光,漸漸破開迷霧,一步一步走來。 額間紅血印記,手腕佛珠輕揚(yáng),魔尊君南海一步一步走出祭壇,望著數(shù)百年不見的魔族,清冷無雙的容顏只剩下悵然。 他不顧腳旁跪著的賽陘,只是走向遠(yuǎn)方,看著地上帶著滿足笑意死去的魔族,俯身探了探他們的鼻息。 無用功—— 他走下祭壇的第一步,就已經(jīng)知曉這些人已經(jīng)死了,因他而死。 君南海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帶著一種沉重的怒意和悲戚,他保持這微微躬身的姿勢,已經(jīng)長至腰間的黑發(fā)融入黑夜之中。 “賽陘,這便是你的忠誠么?” 賽陘惶恐地抖了一下,移動了自己的身體面向魔尊跪著,雙膝著地,誠惶誠恐地抬頭:“魔尊,屬下只是為了讓您復(fù)生。” 他知道魔尊不喜歡這種無謂的犧牲,尤其是因為魔尊本身。 魔尊可以強(qiáng)迫魔族進(jìn)攻中原,殺過的人千千萬萬,但在他身上始終有曾經(jīng)佛修的悲憫無情。 為犧牲者悲憫,為自己無情。 他想統(tǒng)一天下,建立一個屬于他自己的國度,復(fù)辟君主時期,但又不想成為君主。 在他看來世間爭斗太多,唯有以戰(zhàn)止戰(zhàn),殺盡所有反對者,建立自己的國度,這樣才能停止戰(zhàn)爭。 很少有人知道,看似無情的魔尊君南海妄圖統(tǒng)一天下真正的原因,只是因為他不想更多的戰(zhàn)爭發(fā)生,因為悲憫,所以無情。 但他的無情并不是對于這些因他而死的魔族。 君南海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只是緩緩問道:“這便是你的忠誠么?賽陘?!?/br> “魔尊大人,屬下、屬下知錯?!?/br> “不?!本虾^D(zhuǎn)了轉(zhuǎn)手上的佛珠,“你沒有知錯,你覺得你是對的,并且認(rèn)為有一天我也會同意你?!?/br> 賽陘不說話了。 君南海始終沒有回頭,他聽見身后屬下的呼吸聲,似乎能從這輕微又慌亂的呼吸聲里知道賽陘如今的神色。 他一定惶恐不安,卻也不知所措,就如君南海所言,賽陘并不認(rèn)為自己錯了。 只是因為魔尊說他錯了,那他便承認(rèn)自己錯了。 君南海一聲喟嘆:“你為何……要為我造此殺孽?!?/br> 這孽不該有,不能有,更不該在他身上有。 ※※※※※※※※※※※※※※※※※※※※ 魔尊復(fù)生了,完結(jié)倒計時,幾個大情節(jié)過了就可以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