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兆豐年。今年普遍嚴(yán)寒，明年就會有個豐盛的秋收。不過，趙元休知道該重視的還是北地百姓如何度過這個寒冬。能夠壓制百姓寒冷的無非兩個：吃得飽和穿的暖。

    趙元休手上還有北地府尹送來的請愿書，因為北地那邊的府城有自己的倉庫，所以北地那邊是想先求得開倉放糧的同意。去歲和今年都是豐收，雖然糧稅不多，但是北地那么多百姓湊起來，就填滿了巨大的糧倉。北地能夠解決他們自己的糧食問題自然是好，只是，如果當(dāng)真出了什么天災(zāi)的話，朝廷也不可能袖手旁觀、而只依靠北地府尹自己處理。

    趙元休思索片刻，就決定從國庫劃出一大批布料。國庫的布料出去，也不可能直接讓人穿戴在身，其中肯定還得通過繡坊。天寒已經(jīng)是迫在眉睫了，為了使北地的百姓能夠在天變得更冷之前，拿到這批可以保暖的棉衣，只能讓眾多繡娘趕工。

    墨挽歌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止了磨墨的動作，反而是非常認(rèn)真的盯著對方的側(cè)臉看。落在眼里，她的夫君是世間數(shù)一數(shù)二喜呢。

    認(rèn)真的男人容易讓女子傾心，墨挽歌看著他的側(cè)臉已經(jīng)忍不住揚起唇角。

    趙元休想到一時間沒有辦法立刻解決的問題，思緒自然就斷了，于是想先將前面的主意寫下來，抬筆要沾墨時，才發(fā)現(xiàn)墨挽歌仿佛餓狼一樣直勾勾地盯著自己，不舒服地皺眉。

    “偷”看被發(fā)現(xiàn)，正常人便會立刻收回目光。只是墨挽歌可不是“偷”看，而是大大方方地欣賞，被發(fā)現(xiàn)了那對目光也毫不退縮，依舊直勾勾地看著對方。

    “你究竟要做什么？”趙元休擰眉，不快道。

    墨挽歌嘟了嘟嘴，無所謂地移開目光，手上捏著墨條又轉(zhuǎn)了兩圈，“什么叫做我要做什么？此事不都是元休哥哥你弄出來的嗎？”發(fā)覺對方臉色烏黑，墨挽歌壓抑著自己的不快解釋道：“我回崇教殿已經(jīng)兩天了。聽到宮人們說你這兩日都有回東宮，而元休哥哥為什么不到崇教殿去，陪我用膳甚至只是坐一坐？好歹我還懷著元休哥哥的孩子呢，不看僧面也得看看佛面吧。”

    元休哥哥。

    趙元休才反應(yīng)過來這個稱呼，墨挽歌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這么叫過了，似乎是那日她回東宮，在舅母面前就是這么喚自己的。這個稱呼莫名讓他感到歡快，可也總覺得奇怪，堪堪壓著幾乎要破土而出的歡快，依舊板著一張臉，冷硬道：“你沒看到本宮忙著呢么？用膳都是匆忙填飽肚子了事，你在此這般指點，未免令人發(fā)笑。”

    “人吃五谷雜糧，為何不能說用膳？且我也不過這么一說，元休哥哥便這般強硬反駁，也是奇怪?！蹦旄柰崃瞬弊?，還不愿意被他占了口頭便宜。發(fā)上別著的白珍珠串成的步搖，幾道白珍珠流蘇就落在右肩上。

    也不知道是否因為冤枉了她而生出的愧意作祟，趙元休只瞪了她一眼，便重新抬起筆尖沾了墨，便開始寫奏折。

    墨挽歌安靜下來，轉(zhuǎn)著手便磨開了墨，目光落在趙元休筆下的俊俏的字上，微微笑開。

    待得趙元休將心里決定的寫下來以后，擱置了筆，才發(fā)現(xiàn)旁邊的人將自己寫的都看進去了。后宮不得干政，趙元休下意識地皺眉，卻沒說什么。

    墨挽歌停了磨墨的動作，與趙元休對視，“雖說是要給百姓用的，真到了災(zāi)難降臨時，誰也顧不得是否身上保暖用的衣裳精致，可是也得做得足夠結(jié)實才好。若是要在短短一個月之內(nèi)縫制好論以萬計的棉衣，這也是一筆大工程。除去宮內(nèi)的繡局，元休哥哥可有信任的繡坊可以分?jǐn)?？?/br>
    趙元休回頭，看了自己筆下的字。

    從國庫劃出兩萬匹好料子，全部做出來最多也就是三萬多件衣裳，一個月就算是兩百個繡娘同時趕工也不一定能夠繡出一半來。要進宮內(nèi)繡局當(dāng)差，技術(shù)要求很高，也就導(dǎo)致了宮內(nèi)的繡娘人數(shù)少，整個繡局也就二十多人。顯然，這么大的一個工程不是宮內(nèi)繡局能夠完成的。

    見他的模樣，墨挽歌笑笑，放下手中的墨條，“哥哥莫惱。我的陪嫁中有兩個繡坊，因為京中衣裳消耗得多，有生意可做，故而繡坊里的繡娘不少，估摸著也有百人了。若是哥哥信得過我，便可讓我那兩個繡坊的那些繡娘們幫忙。”

    趙元休沒說話，但是已經(jīng)在心里計算起來。宮中繡娘二十，只技術(shù)較好或許可頂四十人，再加上兩個繡坊的繡娘百人，再如何說也是速度大增。

    “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壁w元休直說道。

    墨挽歌想也不想地點頭，“這是自然的。我還有個法子，哥哥想一下，東上京雖然繁華貴人多，可是尋常百姓也不少。對尋常百姓家的婦人、女子來說，做衣裳都是信手捏來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了。若是以縫制一件衣裳五十文作為活計分配下去，一萬件衣裳也不過五百兩。人多好做事，動員整個東上京的尋常女子一起，想必很快就能夠做好?！?/br>
    趙元休的眸子發(fā)亮。

    五百兩……算起來，對于京中許多權(quán)貴來說，五百兩不過是吃上一頓豐盛的膳食的價格罷了。

    墨挽歌還繼續(xù)說著：“領(lǐng)了布料去做衣裳，一是能夠賺錢貼補家用，二也是為同為一國之民的北地百姓做好事，婦人多心慈，想來會有很多人愿意做?！?/br>
    趙元休手指捏了紙，喃喃道：“做這么多衣裳，這個工錢……”

    因為離得比較近，縱是趙元休說得小聲，墨挽歌還是聽到了。于是她就皺了眉頭，雖然她回京沒多久會出嫁了，但是手中的嫁妝鋪子也會送賬冊到她面前，她對外面的市價比較清楚，五十文一件衣裳只比市價高出那么一點點，因為是要趕工，總不能壓著價格。

    墨挽歌眉心一皺，反駁道：“五十文錢已經(jīng)不能再低了。百姓做善事，也總得顧及自己家中的情況，加之又是要趕著做的，若是太低，就有強迫百姓的嫌疑了?！?/br>
    她最后的話算是不敬，不過知道她是好意，趙元休也沒惱，只道：“本宮是覺得五十文錢太少了。不如再加五十文，一件一個銅板罷。本宮樂于見到東京百姓幫著北地、百姓做善事，朝廷也不缺這點銀兩。”

    墨挽歌聽得如此，才知自己方才想岔了。朝廷多舍錢，收益的可是百姓，墨挽歌可是樂意，于是笑瞇瞇地點了頭應(yīng)了聲。

    “哥哥明智，是百姓的福氣?！?/br>
    趙元休眸光輕閃，多了幾分笑意。又拿起筆沾了墨要寫成旨意發(fā)布下去。

    于是，墨挽歌又拾起了墨條，笑瞇瞇地繼續(xù)磨墨。狀似無意道：“哥哥，我先前聽過一個故事。記得是《春秋左傳》里的，初，虞叔有玉，虞公求旃。弗獻。悔之，曰：周諺有之：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吾焉用此，其以賈害也？”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趙元休想到什么，隨即瞇起了眼睛，手中的筆還沒落下，筆尖的墨落下，滴在潔白的宣紙上，白中一點突兀的黑。

    墨挽歌抿嘴，放下墨條，親自拿開了被污掉的紙，“哥哥，國庫里的料子都是好的。不如和京中或周圍地方的商家換一下料子，換成粗布料子更好，對于百姓而言更耐穿?！?/br>
    她沒再說下去了。

    以趙元休的聰明，是能輕易想明白的。

    災(zāi)民穿上從國庫出去的好料子做成的衣裳，或許會給百姓帶來危險。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趙元休眉心一皺，便思索起來。周身的空氣仿佛隨之凝固一般，令人無法忽視被壓迫的威嚴(yán)。

    墨挽歌晃了下腦袋，輕手輕腳走到中間椅子坐下。手撐著下巴，轉(zhuǎn)頭欣賞趙元休認(rèn)真寫字的模樣，賞心悅目。

    也許是懷了孩子嗜睡，又也許是太累了，墨挽歌看著看著，竟然將腦袋枕在手上睡過去了。

    等到趙元休拿起手上的紙張，確認(rèn)了兩遍沒有出錯，才放回桌上，一抬頭，才意識到那個女子睡著了。

    天已經(jīng)冷成這個樣子了，就這樣睡過去，待會受了寒該如何是好。

    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下意識出現(xiàn)這個想法，只是身體已經(jīng)先做出動作了，拿起已經(jīng)放置在一邊的厚厚的披風(fēng)，放輕了動作蓋在女子身上。

    離得近了，趙元休能夠輕易看到女子眼底淡淡的青色。是沒有休息好嗎？她的呼吸很輕，睡著的她安靜得純粹是個令人忍不住愛護的美女子。看著她這個模樣，真是令人輕易忘記她的不好。

    趙元休的目光落在女子眼角一點淚痣上，傳說，在眼角下方有一點淚痣的，注定今生多淚。

    雖然她的母親早就已經(jīng)死了，可無疑，自己是恨她的。二來，母妃也已經(jīng)去世，自己本該更加恨她，然，仿佛不是這樣。自己與她，仿佛不止不死不休的仇恨，可是還有什么，那種情愫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