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牧作狀思量時，穩(wěn)定有力的足音從后接近，不純正的漢語響起道：“常將軍你好，今天不用當(dāng)值嗎？”

    常何起立，為過來打招呼的突厥年輕高手可達志拉開椅子道：“可兄請坐！”

    可達志欣然坐下，銳利的眼神落在沈牧臉上，微笑道：“這位是否剛抵長安的神醫(yī)莫先生呢？”

    沈牧早收斂眼內(nèi)神光，裝出不善交際，手足無措的神態(tài)，道：“正是小人，閣下?！?/br>
    常何訝道：“可兄的消息非常靈通。”

    可達志答道：“只因小弟剛見過太子殿下?！庇洲D(zhuǎn)向沈牧道：“小弟東突厥可達志，最佩服就是身懷奇技，真材實學(xué)的人，待莫先生治好張娘娘的病，可達志再向莫先生請益。”言罷含笑離開。

    沈牧雖恨他話里有話，笑里藏刀，暗指自己沒有能力治好張婕妤的病，但仍感激他打斷常何的追問，為他解圍。

    常何送客后坐下，沈牧湊過去低聲道：“我還要為處方細加參詳，常爺不若先著人去買回藥單上的東西，我們再作研究?！?/br>
    常何心想自己怎有資格和他研究藥方，順口問道：“待會兒是否回小弟舍下？”

    沈牧搖頭道：“不！坐在這里我靈思泉涌，絕不可離開?！?/br>
    實情是雷九指在紙上寫下要他留在此處，好待他去聯(lián)絡(luò)徐子陵。

    常何怎知他的真正心意，只好同意。

    沈牧自己也干坐得不好意思，但常何仍毫無不耐煩的表現(xiàn)。

    此時可達志一伙人用膳后離開，過來打個招呼才下樓，沈牧心內(nèi)悶得發(fā)慌，忍不住試探常何道：“突厥人不是專來搶掠我們的女子財帛嗎？為何竟會是太子殿下的貴賓?！?/br>
    常何嚇了一跳，壓低聲音道：“莫先生勿要胡說，更不要隨便對人說。唉！此事說來話長，有機會再和先生談?wù)摗！?/br>
    沈牧只聽他的語調(diào)，立知常何內(nèi)心對李建成重用突厥人亦頗為不滿。

    買藥的人剛好回來，把大包草藥交到常何手上，再由常何遞交沈牧。

    在這拖無可拖的時刻，救星出現(xiàn)；沈牧惟有再施借尿遁的上計，告罪到茅廁間與雷九指碰頭。

    回來時春風(fēng)滿臉，拍拍常何肩頭道：“我們走?！?/br>
    常何愕然道：“我們還沒進食，怎么說走就走？”

    沈牧搖頭道：“我的腦袋最古怪，大解時尤其有靈感。現(xiàn)在我們立即到西市購齊所需藥物，即可到常將軍的府第著手煉藥，保證可治好娘娘的怪病?！?/br>
    常何奇道：“不用到終南山去了嗎？”

    沈牧反問道：“到終南山去干什么？走吧！”

    沈牧在常府的膳房內(nèi)忙個不了，感覺像重演當(dāng)年在飛馬牧場當(dāng)廚師時的情況，只不過今次不是弄點心，而是精心泡制驅(qū)毒丸。

    常何挑了府中頭腦與手腳特別靈活的兩個男仆在旁負責(zé)各種幫忙細活，又特別從相熟的藥鋪請來制藥的師傅作沈牧的助手，自己則在旁督師，真?zhèn)€忙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沈牧自己知自己事，把制法交待后，其他一概由請來的制藥師傅“獨挑大梁”。

    常何半信半疑的問道：“服下此丹，娘娘是否真的可以痊愈？”

    寇仰硬著頭皮道：“服丹后再施針炙，保證娘娘會比以前更健康明艷，嘿！”

    常府的管家忽然一仆一跌，氣急敗壞地奔來，兩人被他嚇得一齊吃驚時，管家嚷道：“皇上來了！皇上來了！”

    首先是制藥師傅和兩名年輕健仆驚惶失措地跪伏地上，沈牧則和常何面面相覷。

    “皇上駕到！”聲中，身穿便服的李淵在李建成、陳叔達、王郅和一眾御衛(wèi)簇擁下，旋風(fēng)般沖進膳房來。

    常何和沈牧連忙下跪。前者高呼道：“臣常何拜見皇上。”

    李淵的目光落在沈牧身上，然后移往制藥的師傅，道：“莫神醫(yī)請起?！?/br>
    那制藥師傅竟被錯認作莫神醫(yī)，駭?shù)孟駷┠酀{般軟倒地上，哪能說得出話來。

    李建成在李淵身后低聲道：“父皇！這個才是莫神醫(yī)。”

    李淵干咳一聲，為表歉意，搶前把沈牧這既不似神醫(yī)、更不是神醫(yī)的神醫(yī)從地上扶起，同時下令道：“諸位請起，一切工作照常進行?！?/br>
    制藥師傅聞旨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爬起來，在李淵的利目注視下繼續(xù)制丹大業(yè)。

    李淵親切的牽著沈牧衣袖移往一旁，低聲問道：“婕妤患的究竟是什么?。俊?/br>
    沈牧在眾人注視下，干咳一聲，挺胸作出胸有成竹的神醫(yī)款兒，道：“娘娘的病乃罕見奇癥，勉強可喚作虛寒陰熱，嘿！真不常見?！?/br>
    “請問莫先生，什么叫虛寒陰熱？歷代醫(yī)書，好像從沒有這般名字的病例，幸好先生有以教我。”

    說話者乃隨李淵來的人員之一，四十來歲的年紀(jì)，長著一把美髯，貌相清奇。

    李建成向沈牧打個眼色，道：“這位就是有‘活華陀’之稱的韋正興大夫，與莫先生份屬同行，兩人多多親近?！?/br>
    沈牧暗忖幸好得雷九指點化，否則這刻就要出乖露丑，最怕是揭露自己這神醫(yī)是冒充的，就要吃不完兜著走。微微笑道：“先生大名，早如雷貫耳，今日有幸得會，實小人的榮耀?！?/br>
    韋正興目光掃過制丹的材料，冷冷道：“犀角片、天花粉、麻黃、崩大碗等多為解毒滋陰之藥，不知跟娘娘的病有何關(guān)系？”

    沈牧怎敢和他直接對陣接招，又不能透露張婕妤是中了楊虛彥焚經(jīng)散之毒，只好避重就輕地道：“娘娘病發(fā)之初，是否兩頰生赤，口干卻不愿多飲，脈搏轉(zhuǎn)緩，舌苔灰黃，整天昏昏欲睡呢？”

    韋正興微微一怔，李淵龍顏大悅道：“正是如此，莫先生有如目睹似的，教人驚訝。”

    沈牧說的其實是中了焚經(jīng)散的癥象，此時他豈容韋正興繼續(xù)質(zhì)疑，道：“這就是虛寒陰熱的癥狀，陰陽交劫，病變最速。我這回春丹功可治本，再經(jīng)小人施針貫通脈氣，包保娘娘可在數(shù)天內(nèi)痊愈，皇上請放心?！?/br>
    李淵大喜道：“如此朕再不敢打擾莫先生的工作，先且回宮等待先生的好消息?！?/br>
    沈牧在常何的陪伴下，坐在凝碧閣的外廳，靜候張婕妤服下解毒藥后的佳音。雷九指在這方面因得魯妙子真?zhèn)鳎瑒?wù)求以猛制緩，行險在一貼藥內(nèi)盡清她體內(nèi)焚經(jīng)散的毒素。

    經(jīng)常何解釋后，他始知道“婕妤”非是這位美麗娘娘的名字，而是貴妃的一種級別。所以不能喚她作婕妤娘娘，只可一是喚張娘娘，一是叫作婕妤貴人。宮廷禮節(jié)，只名號一項足可令沈牧此等“野民”大感頭痛。兩人餓著肚子直等到宮城全亮起燈火，鄭公公來請沈牧到內(nèi)堂去。

    常何生出與沈牧“患難與共”的感覺，低聲道：“萬事小心，不求有功，但求無過?！?/br>
    沈牧暗忖以常何這在宮場打滾的人，肯說出這番話，已非常有情義，心中感動，點頭應(yīng)是，隨鄭公公往內(nèi)堂步去。

    美麗的張婕妤仍像今早般擁被虛弱無力地軟靠臥椅上，乍看似沒有起色，但落在沈牧的銳目內(nèi)，察覺出她的臉色大有分別，少了以前白中透灰黯的可怕色素，顯然雷九指開出來的解毒藥方生出神效，沈牧頓時心中大定。

    李淵坐在張婕妤的身邊，右手探入繡被內(nèi)緊握她的左手，愛憐地看著這個寵妃，像不知沈牧來到。

    其他太監(jiān)宮娥恭立兩旁，氣氛肅穆。

    沈牧正要下跪，李淵頭也不回地道：“莫先生請到這里來，其他人給朕退下?！?/br>
    鄭公公和一眾太監(jiān)宮娥忙叩首離開，沈牧則神氣地來到李淵旁邊。

    李淵這才朝他瞧來，和顏悅色的道：“莫先生不愧神醫(yī)之名，婕妤自得病后尚是首次服藥后沒有嘔吐出來，臉上顏色更有好轉(zhuǎn)。不知下一步該如何著手治理呢？”

    張婕妤勉力睜開修長入鬢的美目，朝沈牧略一點頭，以示謝意。

    沈牧移往另一邊為他特設(shè)的椅子坐下，道：“小人可否再為娘娘把脈？”

    李淵灑然道：“朕雖當(dāng)上皇帝，但仍有半個江湖人的身份，莫先生不用拘禮?！?/br>
    張婕妤把玉手探出被外，沈牧忙把三指按下，暗喚一句老天爺保佑，緩緩送出真氣。

    李淵震道：“莫先生的真氣非常精純。”

    沈牧知他因握著張婕妤的左手，故生出感應(yīng)，李淵乃一閥之主，乃天下有數(shù)高手之一，眼力當(dāng)然高明。真氣暢通無阻的穿行經(jīng)脈氣血之間，沈牧更肯定解去了焚經(jīng)散的毒害，心智亦靈活起來，肅容應(yīng)道：“家叔有言，用針不練氣，等若有rou無骨，事倍功半，所以小人自幼練氣。嘿！由于小人尚未娶妻，童子功自然清純一點，多謝皇上贊賞。”

    張婕妤忽地長長舒一口氣，嬌聲道：“莫先生的家傳氣功有獨到之處?！?/br>
    憑著這些天來療治沙天南等的經(jīng)驗，沈牧積累了一點心得，橫豎韋正興這大行家不在，怎都要顯點神醫(yī)的本色，胡謅道：“察其血氣，則寒邪在表；診其脈沉，則陰寒在里。若要表里兼治，必須大小針并用。照小人判斷，不出三日工夫，每天施針一次，娘娘必可霍然而愈?！?/br>
    李淵對他已是信心十足，大喜道：“有勞莫先生啦！”

    常何只看李淵滿臉春風(fēng)紆尊降貴地親自把沈牧送到外堂，便知沈牧已大顯神醫(yī)本色，做出好成績來，連忙向李淵下跪。

    李淵笑道：“常將軍請起，朕本要請莫神醫(yī)留在宮內(nèi)，好讓朕盡地主之誼，可是醫(yī)者父母心，莫神醫(yī)卻要回去看令岳的病況進展，明早才再入宮為婕妤治病，常將軍給朕好好款待莫神醫(yī)?！?/br>
    沈牧心中暗道：假若留在宮內(nèi)，實與坐囚牢沒什么分別，還怎能跟徐子陵商量大計、看看如何著手尋寶？

    常何領(lǐng)旨，領(lǐng)沈牧離開太極宮。

    到承天門外，馮立本早在恭候消息，沈牧尚未有機會說話，常何興奮地搶著道：“莫先生果然不負太子殿下重托，娘娘的病情大有起色，皇上都不知多么贊賞莫先生呢。”

    馮立本大感意外，李建成不敢等候消息，正因?qū)ι蚰列判牟蛔悖鄄灰姙閮粝?，自行到北里上林苑享樂去也。馮立本得聞佳音，當(dāng)然精神大振，換過另一副恭敬的臉孔，使手下牽來馬匹，道：“莫先生請上馬，太子殿下正在上林苑恭候先生大駕?！?/br>
    沈牧心中叫苦，偏是推辭不得，就算借口說累要回“家”休息，也須親口向李建成提出。

    這么搞下去，他哪還有時間去尋寶？

    李建成帶頭舉杯向沈牧祝賀道：“祝莫先生藥到回春，早日治好張娘娘的頑疾?！?/br>
    布置講究，以書畫補壁，充滿書卷氣息的上林苑西座二樓北端的廂廳內(nèi)，盈溢著勝利祝捷的氣氛，沈牧帶來的喜訊，頓時令李建成對他刮目相看，視之如上賓。

    陪席者除新加入的常何和馮立本外，尚有神態(tài)倨傲的可達志、曾與徐子陵交手而吃了虧的爾文煥、喬公山、衛(wèi)家青三人。其余就是獨孤策和一位叫薛萬徹的將領(lǐng)。沈牧特別留心這薛萬徹，憑沈牧的眼力，從其舉手投足的氣度，當(dāng)知此人武功不在李建成之下，比起可達志這特級高手亦所差無幾。

    出奇地李建成并沒有召來姑娘陪酒唱曲，只與眾親信手下談笑喝酒。

    沈牧給安置在李建成左邊的座位，另一邊是可達志，由此可看出李建成對他這冒牌神醫(yī)的禮待和重視。

    李建成忽然湊過身來，低聲對沈牧道：“莫先生那顆回春丹，是否真如韋正興所指，主要是用來驅(qū)毒的？”

    聞弦歌知雅意，剎那間沈牧把握到李建成的壞心腸在打著什么鬼主意。

    此時薛萬徹突然沉聲喝道：“我們不用侍侯，給我退下！”

    侍候的四位俏婢慌忙離開。

    李建成贊賞地向薛萬徹微一頷首，其他人肅靜下來，聆聽兩人的對答。

    沈牧心中暗罵，忖道無論自己如何與李世民對敵，亦不屑及用這種卑鄙的手段去陷害李世民。因為只要通過他這神醫(yī)之口，又早有韋正興的說話作伏筆，若告訴李淵張婕妤是被人暗中下毒，李淵必深信不疑，而在現(xiàn)今的情況下，最有下毒嫌疑可能的當(dāng)然是一向與張婕妤不和的秦王府一眾人等。

    沈牧扮糊涂地點頭道：“確有驅(qū)毒的靈效，不過驅(qū)的只是寒熱之毒，在用藥來說乃家常便飯，真正的主藥是……”

    李建成哪有興趣聽他長篇大論的談?wù)撫t(yī)學(xué)上的問題，打斷他道：“此事遲些再向莫先生請教，在尚小姐鳳駕光臨前，諸位可有什么助興節(jié)目？”

    喬公山獰笑道：“聽說興昌隆卜氏兄弟正在隔鄰款待那叫莫為的小子，不若我們也略盡地主之誼，好好為他洗塵！”

    沈牧一呆道：“莫為！家叔也叫莫為??！”

    常何怎知沈牧是先發(fā)制人，點頭道：“真的很湊巧。”

    眾人亦毫不在意，李建成皺眉道：“此事不宜輕舉妄動，父皇今早在封尚書安排下，曾在東大寺接見過此人，詢問岳山與席應(yīng)在成都決戰(zhàn)一事?！?/br>
    可達志淡淡道：“只要我們不傷他身體，只是挫折他的氣焰，皇上怎會怪罪殿下？”

    沈牧心中叫苦，若出手的是可達志，徐子陵便不得不使出真功夫，那豈非立即露底，致前功盡棄。

    爾文煥、喬公山和衛(wèi)家青三人立即附和，推波助瀾。薛萬徹沉聲道：“我看這個莫為有點問題，雖說江湖臥虎藏龍，但像他如此高明的劍手，怎會從未聽過他的名字？”

    沈牧心中叫糟，偏又毫無辦法。

    李建成悠然道：“我亦懷疑過他，可是今天秦王曾召見他，并使人詳細盤問他有關(guān)巴蜀武林的事，這莫為一一對答無誤，可知他確是來自巴蜀的劍手?！?/br>
    今回輪到沈牧大惑不解，從雷九指口中，他得悉徐子陵確化身為莫為加入興昌隆，可是徐子陵雖曾到過巴蜀，但只屬走馬看花的逗留兩三天，何來資格應(yīng)付有關(guān)巴蜀的諸般問題？

    可達志長身而起道：“管他是哪里人，讓本人過去和他拉拉交情吧！”

    李建成在可達志推門前，忽然叫道：“達志請把那莫為喚過來，讓孤看看他是何方神圣?！?/br>
    可達志怔了一怔，高聲答應(yīng)，這才出房。

    不多時，名為莫為之人來到大殿，沈牧一看卻是多情公子侯希白。

    李建成拍掌道：“好！京兆又多了一位有膽色的好漢，不論勝敗，孤均賜每方各十兩黃金?！?/br>
    侯希白依禮拜見，朗聲道：“多謝太子殿下賞賜?！蹦抗鈴睦罱ǔ商幰仆蚰?，目光一觸即收，雙方都即時把對方認出來。不過如非兩人均知對方在長安，恐怕一時間也不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沈牧則心中大定，知道侯希白決不會泄露底細，更因李建成想籠絡(luò)侯希白這個假“莫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