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3章 416神韻
沈牧和徐子陵想不到表面簡單的事,內(nèi)里原來如此復(fù)雜。頡利因知悉楊文干密謀叛亂的事,故不理劉宋兩人意愿策動他們南犯太原,豈知楊文干給李世民輕松得像吹一口氣般蕩平了,李閥沒損半根毫毛,反令李世民聲勢擴(kuò)大,壓下太子妃嬪黨的兇焰。 頡利本打算親率大軍入侵,卻給突利牽制著動彈不得,只好由爪牙出手。 張金樹嘆一口氣道:“與突厥人為鄰的日子絕不好過,頡利苛索無道。今天絲綢絹帛,明天錢財美女,誰應(yīng)付得了?” 徐子陵沉聲道:“一天不能清剿突厥人,我們休想有安樂的日子過?!?/br> 沈牧問道:“張兄的燕國鄰近高麗,對他們的事該較清楚,不知‘弈劍大師’傅采林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張金樹皺眉道:“傅采林在高麗人心中已是神而非人,充滿神秘的色彩,據(jù)小弟零零碎碎得來的資料,他是個愛追求完美的人,到晚年才收下三位女弟子,都是貌美如花,以幼徒傅君嬙最出色,亦最得他寵愛?!?/br> 兩人聽得你眼望我眼,想不到除娘與傅君瑜外,尚有位小師妹。 沈牧道:“有個叫金正宗的人,武功高強(qiáng),張兄有否耳聞?” 張金樹道:“金正宗是高麗王的御前首席武教習(xí),專責(zé)訓(xùn)練御軍,聽少帥的口氣,似和他交過手,對嗎?” 沈牧點(diǎn)頭道:“確和他過了幾招,勝負(fù)未分,大家齊齊船破墮海?!?/br> 張金樹道:“高麗與契丹為對抗頡利,結(jié)成聯(lián)盟,契丹人在沒有后顧之憂下,不時喬裝馬賊,侵?jǐn)_邊疆,對邊塞的百姓造成嚴(yán)重的傷害和破壞,他們不但要錢更要擄人,若非顧忌突厥,恐怕早大舉入侵?!?/br> 沈牧對此已有深刻體會,心想若給自己統(tǒng)一中原,必?fù)]軍北征,直搗突厥和契丹的老巢,條件是必須國富民強(qiáng),否則只會重蹈煬帝的覆轍。倘能收服突厥和契丹,便可與高麗人講和平共處之道,看在娘的份上,怎都不能對高麗用兵。 張金樹又道:“看兩位老兄的悠閑姿態(tài),似乎一點(diǎn)不把宇文士及勾結(jié)李世民等來對付你們的事擺在心上,可是兩位早有對付計劃?” 徐子陵笑道:“我們別的不行,逃跑卻有點(diǎn)心得,故從不怕被人算計。今日得會張兄,令眼界開闊,乃人生快事,不知張兄下一個行程,是否以太原為目的地?” 張金樹拍腿贊嘆道:“徐兄確把小弟看通看透?!?/br> 長身而起,環(huán)視四周狗兒,道:“這幾頭狗兒令小弟與兩位結(jié)成知交,把它們留在這里實(shí)于心不忍,幸好小弟在這里尚有點(diǎn)辦法,可把它們從水道運(yùn)往敝處?!?/br> 兩人大喜,忙站起來道謝,事實(shí)上兩人亦正為此惆悵。 只從這點(diǎn),已使兩人打心底愿交上這樣一位朋友。 際此兵慌馬亂之時,張金樹仍肯為狗兒背上麻煩,可見這人的愛心。 張金樹又壓低聲音道:“兩位要往許城找宇文化及算賬一事現(xiàn)已轟傳四方,兄弟僅在此祝兩位旗開得勝,了結(jié)心事?!?/br> 說罷竟脫下外衣,把狼rou包裹,道別后灑然領(lǐng)著群狗去了。 兩人看得胸懷大慰,自行分頭上路。 徐子陵和沈牧避過武陽,直趨元城,豈知宇文化及的敗軍亦采同一撤退路線,且沿途大肆擄掠,燒殺搶奪,元城、莘縣、武水等三座位于許城之北的城池和附近鄉(xiāng)村的百姓紛紛逃往大河或避入山區(qū),不幸天降大雪,使逃難者不少凍死途上,尸骸滿野,令人不忍卒睹。 遇上燒村奪糧的散兵游勇,兩人毫不留情,出手殲滅,搜得的財寶,盡濟(jì)難民,希望他們能在魏境外得到美好的生活,所以抵達(dá)許城外時,兩人都不名一文。 沈牧不脫“神醫(yī)”本色,取出沙芷菁的九針,在徐子陵協(xié)助下,以長生氣為冷病受傷的難民治病。 大雪暫時舒緩魏軍的困境,令唐軍無法銜尾窮追。不過任誰都曉得宇文化及大勢已去,否則怎會縱容自己的部隊,任得他們荼毒地方城鄉(xiāng),顯是人心離散,再不受軍紀(jì)約束,重演當(dāng)年隋兵令人發(fā)指的暴行。 照兩人觀察,魏軍在敗返許城途上,不斷有人離隊逃竄搶掠,能隨宇文化及返回許城者,恐怕只剩下宇文化及的子弟親兵。 兩人來到一座山的之上,俯視座落東方的魏京許城,途上所見的城池,以此城最具規(guī)模,城高墻厚,兼有護(hù)城河,雖遠(yuǎn)比不上洛陽、長安那種大城池,仍有一定的防御功能。 通往許城的官道上不時有魏軍往返,卻再不見逃走的難民,當(dāng)然更不會有商旅游人。 天上烏云密布,似在醞釀另一場大雪,兩人在一處草叢藏身,靜候黑夜的來臨。 沈牧雙目凝注許城,沉聲道:“入城后我們立即找老侯,只要摸清宇文化骨所在,覷準(zhǔn)機(jī)會,全力擊殺,然后我們找個地方喝酒慶祝?!?/br> 徐子陵搖頭嘆道:“我真不明白宇文化骨腦袋內(nèi)想的是什么東西?以前殺死煬帝后,率兵返北方時已是沿途搶掠,弄得自己聲名狼藉,不得人心,現(xiàn)在更變本加厲,究竟是他的性格使然,還是有別的原因?” 沈牧想起沿途所見的凄涼慘況,頹然道:“宇文化骨直接繼承了楊廣的軍隊,亦直接統(tǒng)承了舊隋軍暴戾驕橫、殘民以自肥的風(fēng)氣。假若宇文化骨與李密之戰(zhàn)是勝方,他或可借此聲勢整頓軍隊,偏偏老天爺與他對著來干,不給他這個機(jī)會。李密之戰(zhàn)后再有攻打我們梁都的大敗仗,宇文化骨根本沒有翻身的機(jī)會?!?/br> 又道:“你看吧!這樣的城不要說比不上長安、洛陽,連梁都也將它比下去,既失人心又欠地利,你看他能守多少天?” 徐子陵嘆口氣。 沈牧訝道:“你在想什么?” 徐子陵苦笑道:“你曾想過宇文化骨會有這么的一天嗎?” 沈牧給他勾起感觸,點(diǎn)頭道:“你說得對,無論是他當(dāng)年追殺我們和娘,又或后來作反弒殺煬帝,都是氣焰沖天,不可一世的模樣,恐怕他自己也沒想過有這么窮途末路的日子。雖說為娘報仇事在必行,亦總覺有點(diǎn)不是滋味。” 兩人英雄了得,慣于與強(qiáng)權(quán)和惡勢力周旋,這么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的情況,尚是首次用上。若非傅君婥之仇不能不報,說不定會掉頭就走。 徐子陵雙目閃過銳芒,沉聲道:“宇文化骨壞事做盡,今天是惡貫滿盈,死不足惜!別忘記言老大亦因他而死,揚(yáng)州尚有不知多少人給他害了。殺了他,魏國冰消瓦解,說不定可免去百姓受戰(zhàn)爭之苦。唉!這只是我一廂情愿的想法?!?/br> 沈牧只要想想樹倒猢猻散,亂軍四處流竄搶掠的可怕情況,當(dāng)然明白徐子陵的心情。 忽然一隊魏軍從城門開出,約二百之眾,只看裝扮,便知準(zhǔn)備作長途之行,朝西馳去。 沈牧道:“他們定是往西采查唐軍的動靜?!?/br> 徐子陵道:“認(rèn)得他嗎?” 沈牧定神一看,道:“原來由宇文智及領(lǐng)隊,我們要否來個攔路突襲,好預(yù)作通知,獵羊的獅豹已大駕光臨。” 徐子陵哂道:“你有把握在曠野之地,應(yīng)付二百人組成的騎隊?” 沈牧苦笑道:“那就放過他們吧!” 徐子陵“咦”的一聲,只見宇文智及的隊伍忽然偏離官道,繞過他們的小丘,從另一邊往北奔馳。 沈牧一震道:“宇文化骨派宇文智及向竇建德投降哩!否則何不由北門出城,正是要掩人耳目?!?/br> 徐子陵同意點(diǎn)頭。 李淵身為舊隋大將,初入長安還擁立舊隋宗室,打正討伐宇文化及的旗號,在情在理都難接受宇文化及的歸順。可是竇建德卻沒有這心理的障礙,此乃宇文化及唯一生路。 徐子陵沉聲道:“我們必須在竇建德大軍南下前,先一步宰掉宇文化骨?!?/br> 天色逐漸暗沉下來,點(diǎn)點(diǎn)雪花,開始從天上降下。 兩人正要行動,驀地四、五個漢子趁城門仍是敞開,吊橋未被拉上之際,狂奔出來,城樓的守兵眾箭齊發(fā),逃走者未過吊橋,早給射成刺猬般的慘狀,看得兩人睚眥欲裂,偏又援救無從。 接著有守兵沖出,就把尸身拋進(jìn)護(hù)城河,然后若無其事的返回城里,起橋閉門。 沈牧沉聲道:“我們討債去!” 許城一片肅條,十室九空,店鋪關(guān)閉,僅余的居民亦躲在屋內(nèi),街上不但行人絕跡,巡兵也沒多少個,沒有人清理街上的積雪,橫街窄巷更是烏燈黑火,部分民居商鋪都有被搶掠過的遺痕。 兩人逾墻而入,來到一所民房頂上,觀察形勢。 沈牧環(huán)目四顧,低聲道:“魏縣一役,宇文化骨的部隊肯定折損嚴(yán)重,致沒有足夠人力守衛(wèi)京城,否則我們只是入城就要大費(fèi)周章?!?/br> 徐子陵的目光落在穿過城心、婉蜒曲折的河道上,房屋橋梁依著寬約三丈許的河道筑在兩岸,在雪粉飄飛中只有幾點(diǎn)燈火,死氣沉沉。暗忖在太平興盛的日子里,此城當(dāng)自有其風(fēng)姿特色?,F(xiàn)在則只似個臨危的重病者,茍延殘喘至最后一口氣。輕嘆道:“根本是士氣不振,毫無斗志,肯留下與宇文化骨共生死的,只是宇文一族的子弟兵?!?/br> 沈牧道:“陵少請在這里稍息片刻,小弟即去即回?!?/br> 迅即翻下瓦面,消沒在長街的暗黑里。 這旁遍植松樹,在雨雪下配上靜似鬼域的長街,說不出的凄慘荒涼,掛在松枝上的雪團(tuán),仿佛被松針刺穿似的,活像整群爬到樹上去的白刺。 徐子陵不由回想當(dāng)日與師妃暄在雪地上并肩飛馳,趕往拯救雷九指的動人情景,更憶起在石之軒搶去邪帝舍利后,她對兩人說出充滿決絕意味的話,然后不顧而去。 他深吸一口寒冷的空氣,卻揮不去縈回腦海的深刻回憶。 在這改朝換代,群雄競起爭霸的戰(zhàn)爭年代,天下再無樂土,充斥著殺人與被殺。有人掙扎求存,有人擴(kuò)張侵略,陰謀詭計,血腥手段,無所不用其極,不要說好友可以反目,甚至父子兄弟亦因利益要置至親于死地。 面對這座孤城的荒寒末日景象,他忽然感到所有名利權(quán)勢都沒有絲毫意義,沒有任何價值。 腦海里浮現(xiàn)跋鋒寒所描述的塞外千里無人草原似海的美景,暗忖只有到那里去,才可忘情于草原大漠中。 可是這種逃避的心態(tài)是否過于消極,旋又想到留下來又可干什么?難道助沈牧去打天下?這豈非又置身于爭逐屠殺之中!只有到與中原消息隔絕的外域,始能避開一切。包括與他恩怨難分的師妃暄。 徐子陵暗嘆一口氣,隱隱感到自己的遠(yuǎn)赴他方,除避世外,尚含有對師妃暄報復(fù)的復(fù)雜矛盾心情。 驀地心生警兆,朝城墻方向瞧去時,一道女子的身影鬼魅般從墻頭掠下,身法迅捷近乎婠婠那般級數(shù),體型姿態(tài)亦優(yōu)雅至完美無瑕,轉(zhuǎn)瞬沒入遠(yuǎn)方暗黑中。 徐子陵雖看不見對方面貌,卻生出一股熟悉的感覺,但肯定自己從沒見過她,心中驚疑不定。 片刻后沈牧回到他旁,興奮道:“找到小侯留下的暗記哩!” 徐子陵把剛才所見說出來。 沈牧訝道:“誰家姑娘功夫如此了得?這處空城一座,有什么熱鬧可趁的呢?” 徐子陵苦笑道:“我有種不祥的預(yù)感,這位姑娘與我們似有微妙的關(guān)系?!?/br> 沈牧皺眉道:“不祥?” 徐子陵聳肩道:“這純是感覺,沒有什么道理可言,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我們最好莫與她碰頭?!?/br> 宇文化及的皇宮,規(guī)模只有洛陽宮城四份之一,是由前隋的總管府?dāng)U建而成,特別把外墻加厚增高,設(shè)置哨樓。 沈牧和徐子陵先依指示,在宮城后的一株樹旁起出埋下的魏宮形勢圖,展卷一看,左右赫然是兩條龍,其一威猛騰撲,另一道遙云端,好不自在的情景,繪得栩栩加生。 沈牧啞然笑道:“好小子,畫得我像要吃人的樣子,待會兒定要尋他晦氣,看看他的不死印法練出什么東西來。” 徐子陵哂道:“你這叫作賊心虛,為何不認(rèn)為騰云駕霧那條龍才是自己呢?” 沈牧苦笑道:“這既是作賊心虛,更叫有自知之明,我自幼便是有野心的人,終日慫恿你去投靠義軍,又迫你去偷學(xué)武功,聆聽白老夫子教人讀圣賢書,今天更卷進(jìn)爭霸天下的斗爭去,有啥資格作一條逍遙游戲的舒適龍。” 兩人躲在樹影的暗黑里,功聚雙目,研究魏宮的形勢和侯希白的所在。 魏軍的兵力顯是嚴(yán)重不足,即使以宮城重地,外圍守衛(wèi)只是虛應(yīng)了事,在兩人眼中等若毫不設(shè)防。 沈牧和徐子陵逾墻入宮,仍不敢輕疏大意,因?yàn)楹钕0自趫D內(nèi)標(biāo)示出宮內(nèi)十多個暗哨的位置,一個不小心就會被發(fā)現(xiàn)。 片刻后兩人潛到侯希白住宿的北苑小筑,精致的兩層小樓隱隱傳出人聲。 他們越過一片柳樹林,來到屋后,定神竊聽,剛聽得侯希白的聲音道:“再有一天工夫,就可完成哩!” 女子的聲音“嗯”了一聲,卻沒有說話,接著是離去的輕巧足音。 能這么順利的找到侯希白,兩人均感興奮,待女子和侍從由正門離開,忙穿窗進(jìn)入廳內(nèi)去。 廳堂東壁被一幅從天花垂下的帛畫完全遮蓋,繪有以一真人大小比例的女子為主的彩畫,女子衣飾華貴,皺摺紋樣無不精巧細(xì)致,迎風(fēng)而立,背景是生機(jī)勃勃的春夏郊野,點(diǎn)綴以鹿、羊、兔、鳥等溫馴的動物。 美人圖完成得七七八八,勾勒出面形,獨(dú)欠眼耳口鼻的輪廓,留下面部奇怪的空白。在侯希白的生花妙筆下,圖中美女盡展輕盈優(yōu)美的體態(tài)風(fēng)姿,雖未能得睹她的面目,已感到是位非常動人的美女。 侯希白此時送走那衛(wèi)夫人,跨入廳內(nèi),驟見兩人,大喜道:“兩位終于到哩!” 沈牧指著帛畫奇道:“你是否要留到最后才畫她的樣貌?若稍有失誤差錯,豈非前功盡廢?!?/br> 侯希白來到兩人中間,嘆道:“寇老兄你有所不知,小弟有個很壞的習(xí)慣,作畫必須一氣呵成,始能得其神韻,可是一旦掌握得其神韻。便像一鼓作氣般再而衰三而竭?難以繼續(xù)下去,所以今趟采取先形后神的策略,做好繁重瑣碎的工夫,最后才摘取神韻,這也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徐子陵道:“侯兄的美人彩畫又是一絕,不過我仍是比較歡喜你的水墨寫意美女像,似你的美人扇上的肖像那樣子?!?/br> 侯希白壓低聲音道:“這可能是掛在墓**的陪葬品,當(dāng)然要色彩艷麗,極盡奢華。” 兩人聽得面面相覷。 沈牧倒抽一口涼氣道:“宇文化骨要自殺嗎?” 侯希白道:“我只是瞎猜,唉!那衛(wèi)夫人……那衛(wèi)夫人確是我見猶憐,難怪宇文化及對她如此眷戀愛惜。不瞞兩位,對著她作畫時,我曾起過有那么遠(yuǎn)躲那么遠(yuǎn)的念頭,只因不想見到當(dāng)宇文化及給你們宰掉時她痛不欲生的凄慘景況?!?/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