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恨當(dāng)今皇上，你是恨，你是恨——帝王？你也想毀了那皇宮么？”

    “沒錯，”白青青冷冷地看他一眼，“我沒忘記，殿下是天啟的官，此話污了您的耳么？”

    “你錯了。

    “錯在何處？”

    錯在何處？恨帝王便是錯，還要問錯在何處？瑯邪打出世以來，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要面臨這般荒謬的一問。

    “自古如此。天子，君王，若沒了他們，天下豈非大亂？”

    “好一個‘自古如此’！殿下說的古，是哪個古？是始皇之古？圣賢書中之古？還是女媧造人之古？又怎么個天下大亂？女媧娘娘造出世人，原來不是要人平等相親，而是要他們自私自利，自相殘殺，爾虞我詐，爭做人上之人？”

    幾乎在她這一番話音剛落之際，桌上的蠟燭燃到了盡頭，無聲地，又似乎“呲”地一聲，整個房屋頓時陷入了黑暗。

    良久，黑暗中傳來瑯邪的聲音，“……你這是栽贓。”

    “縱使楊驊如此，當(dāng)今皇上如此，古來還有數(shù)不清的帝王，亦有諸多明君，你不能將楊驊等過嫁禍于他們，那未免太不公道?！也欢ベt之道，可萬事興替自有其道理，你恨人自私野蠻，欺詐壓制，自相殘殺，可人正是如此，你恨帝王，難道不是恨人？開天辟地人人是否相親我不知，你既不肯要圣賢書，那便不說圣賢書，只說而今，只看天地之間，你看獅子野狼結(jié)群，亦有獅王狼王，弱rou強(qiáng)食，這難道不是天地萬物的規(guī)矩？這難道也是帝王之過？假如人世間少了一個帝王，我猜它還會有千千萬萬個小王，千千萬萬個皇宮，千千萬萬種律法規(guī)矩，那樣的世道不正是千年前的世道，難道還比而今更好？若是如此，你的祖父百里將軍，為何出世整整二十年又重入世，耗時七年只求統(tǒng)一？想來他亦知曉，一個好的帝王方可除去更多爭端混亂，懲治更多惡行，方令更多百姓安居幸福……至于你所說君王之道，我乃區(qū)區(qū)庸人，對此一竅不通，僅知小至百十人府邸尚有難念經(jīng)書，何況天下之大，治理之艱，不在其位，怎能知其艱難？白姑娘，你的想法未免可怕……你是被仇恨蒙蔽了心，才想像這般，拿世人與你一道做賭注，可這是錯的……是錯的?！?/br>
    這是他下山以來所說過最長的話。雖一口氣說完了，聲音卻止不住地在發(fā)抖，心里更像不知自己說了些什么，只知一味地反駁。

    白青青蠱惑人的功夫一流，他承認(rèn)，有幾個瞬間他幾乎以為她是對的，在被關(guān)到牢中之后，下山走縣衙之后，親眼見過成堆的死人之后，得知二皇子要攻打君父之后……好幾次，他想問這一切到底是誰的過錯；可他太過蠢笨，實在想不出其中玄妙。他只是感知到白青青的怨氣，那像一個無底黑洞，要將他吸了進(jìn)去。那讓他恐懼。

    黑暗中，兩人靜了不知多久，白百里意有所指地開了口，“不在其位，不明其難？殿下信自己所說的么？殿下若信，為何還肯隨我前來？殿下這一路在想些什么？難道從不曾動搖過？”

    瑯邪正要開口，她又道，“殿下不必急于答我，一切等進(jìn)京再說，不遲。”

    “今日也不早了，不如就此歇下，我向殿下保證，絕不會偷溜走?！边@一聲，卻有些打趣的意味。

    她一說完，瑯邪倏地意識到，自己不擅長拷問人——白青青試探了他一整晚，而他想知道的事她卻一件也不曾告訴：地洞諸人去了何處？她究竟想做什么？

    可趕了這些天路，他實在是累了，沒過多久便歇了過去。

    臨睡之前，他隱約聽到有人說，“我瞧這天底下最先看清樊宏舉的人，應(yīng)當(dāng)是他那個要造反的兒子才對……造反，呵……”

    ☆、與他何干

    停戰(zhàn)和親，舉兵京城！

    樊裕語不驚人死不休，把個在邊關(guān)過了幾年安穩(wěn)日子的林正嚇得險些沒站住腳：難怪他不肯再打仗，他竟是打的造反算盤！

    逃！是他的第一反應(yīng)?？伤煌艘谎圩约号c帳門的距離，便打消了念頭。樊裕今日既敢當(dāng)著他的面說出來，他不能拿小命冒險。他這些年日子過得舒坦，那一點血性一身武藝也消失得差不多了，此時若真斗起來，只怕在那萬金銀跟前過不了兩招。

    樊裕神態(tài)閑適，靠坐在主座上，“林將軍若以為我要謀反，大可立刻斬殺樊裕?！?/br>
    林正恨自己一把年紀(jì)，竟被一個小輩如此威脅，半咬著牙，“下官不敢，只是恕下官直言，殿下要林某違抗圣旨，又舉兵京城，世人看來，與造反無異?！?/br>
    “世人如何看待，留待世人去看，樊裕實為清君側(cè)?！?/br>
    看他那模樣，林正倒要佩服他做戲的本領(lǐng)，強(qiáng)做著鎮(zhèn)定，“殿下要清何人？”

    “左丞李偲，醫(yī)官袁永?！?/br>
    “為何事？”

    “挾天子，進(jìn)讒言，亂朝綱，禍百姓?！?/br>
    林正作為難狀，“聞所未聞。”

    樊裕又從案上抽出一封書信，推到林正這邊桌前。

    只見那字跡端正雄渾，力透紙背，聲聲泣血，足見書寫之人心中悲憤：

    “……江浙贛最重，官員回稱餓殍伏地，瘟疫橫生，更有鄉(xiāng)下無人看管，食人者有之；圣聽醫(yī)官袁永，于宮中求道修仙，李偲左右朝政，民間疾苦，置若罔聞，司馬大人冒死進(jìn)諫，忠言逆耳，反被打入監(jiān)牢……群臣緘口！朝廷危矣！不清君側(cè)，天下大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