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全大嘴一張，那剩余四分之一碗被跟豆醬攪拌均勻的米飯便被他扒進了嘴里, 幾口吞下了肚。

    他的提議好像只是無心之語, 林驚蟄卻一下上了心，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思維真的太過局限, 一直以來都忽略了很多東西。

    他想要改善周家人的生活，卻只能想到游說擅長廚藝的周母開設(shè)商鋪做個體戶。汪全卻不一樣，對方果然是在這個時代憑借自己的實力創(chuàng)造下一座制造業(yè)帝國的聰明人，一語便道破天機——

    這事必躬親的一項項餐點, 哪里有流水線量產(chǎn)的商品來得有市場？

    現(xiàn)如今社會商業(yè)才開始發(fā)展，各行各業(yè), 尤其是做食品的, 還宛如襁褓里剛剛出生的嬰兒。普通民眾大多節(jié)儉，也沒有多余的財力在家庭日常的柴米油鹽外再添置什么奢侈的調(diào)味品，可到了后世，誰家的冰箱里不放幾碗咸菜醬料？

    林驚蟄尤其有切身體會的是上輩子他第一次被公司公派出國時的情景——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出國, 在倫敦呆了六天，便和同期一起出來的同事雙眼發(fā)綠地搜索附近的中國超市, 只求能買到一瓶國產(chǎn)的醬菜。

    人類對食物的需求終將隨著逐漸寬裕的經(jīng)濟狀況而變得越來越強烈的, 而他腳下的這塊土地, 足足孕育著十幾億的人口, 這其中將會蘊含著多么可觀的市場份額！

    林驚蟄想到這里, 不禁暗暗心驚。他夾了一筷子令汪全贊不絕口的牛rou片塞進口中, 咀嚼時除了醬料和蒜末香菜結(jié)合時恰到好處的辛辣外, 還能嚼到周母腌漬的豆醬不同于后世普通黃豆醬、還能感受到柔軟又柔韌顆粒的黃豆瓣。咸香的黃豆經(jīng)過完全發(fā)酵, 已經(jīng)徹底入味，每一粒都蘊含著濃郁的令人食指大動的醇香。

    他原本不餓的，但就著這口認真說來并不怎么齁咸的牛rou，卻不由自主地配下了好大一口飯。

    他的對面，汪全已經(jīng)足足吃完了兩碗，那小半碗豆瓣被他差不多挖空了，無可奈何之下，他只能轉(zhuǎn)戰(zhàn)咸菜。沒想到這一吃又上了癮，口中嘎巴嘎巴嚼著周母親手曬干切碎的蘿卜粒，他又迅速吃完了一碗糊湯面，然后取了一根搪瓷盆里的羊筒骨，有一下沒一下地嘬著骨髓。

    他撐得眼睛都發(fā)直了，但仍真誠地贊美那碗糊湯面：“這面真的太好吃了。”

    糊湯面也是周mama的獨門做法，這位生活中平凡得看不出一點光彩的女人于味蕾的元素碰撞上總有她別出心裁的搭配——肥瘦相間的rou末和洋蔥粒蒜末煸炒，加入用細矬矬得發(fā)絲一樣纖細的蘿卜絲、切成小丁或細絲的新鮮香菇、竹筍末（換季時就換成茭白），然后調(diào)味成湯，用水淀粉勾芡。

    出鍋前再朝內(nèi)撒一把細榨菜丁、一把蔥粒、一把香菜末，和一把碾成細碎粉末狀態(tài)的新鮮豬油渣，攪拌均勻，澆在用大骨湯煮熟的癱軟在碗底的面條上。

    吃之前一定要加一勺周mama親自澆的芝麻油辣椒，湯頭粘稠香濃，渾厚適口，包裹在每一根面條上，內(nèi)里的無數(shù)佐料伴隨著辣椒的香辛的氣質(zhì)，讓平凡的豬油渣也成了點睛之筆。這樣的一碗普通而又不普通的面條，連林驚蟄都難以抗拒，更勿論初嘗這一滋味的汪全了。

    汪全摸著自己被撐得高高挺起的肚皮，只覺得飯菜已經(jīng)淹到了喉嚨口，卻由不得自己不去百般回味。

    對面自他開吃后就一直保持沉默，只時不時動動筷子，看起來作風十分文雅的林驚蟄，卻在此時突然出聲——

    “汪總，您說的是認真的嗎？”

    汪全一愣：“什么？”

    “就是您剛才提到的，量產(chǎn)醬料這個事。”林驚蟄問他，“汪總在長青有做食品業(yè)的門路吧？生產(chǎn)醬料應該不難？”

    “?。俊蓖羧珓偛胖皇请S便一提，沒成想林驚蟄居然聽了進去，一時連吃撐的感受都拋開了，回歸到談生意的嚴謹里。

    他沉思片刻，有一些不確定：“林總，不瞞您說，我家鄉(xiāng)是中水省的，那邊流行吃醬配飯，家家戶戶都會腌一點，十幾年前就有人挑著擔子走街串巷賣自己腌的豆瓣醬了?！?/br>
    “但是，我吃了那么多年的醬，從沒有哪一家的醬能比得上這一次吃到的?！彼每曜狱c了點桌上的醬料瓶蓋，十分認真地道，“要知道我家鄉(xiāng)那邊可是醬料大省啊，國內(nèi)現(xiàn)在最大的醬油廠就開在我們縣城，即便這樣，也沒人能腌出這個口味。您確定這種醬料真的可以大批量生產(chǎn)成功嗎？”

    ******

    “??？”周mama聽到林驚蟄詢問他醬料配方的問題，很是疑惑地轉(zhuǎn)身看著他，“我就是隨便腌腌的??？哪有什么配方？最多豆子挑得好點干凈點，店里的客人如果問我也是直接說的?！?/br>
    周mama從不藏私，她以前就是這樣，但凡研究出了什么好吃的東西，有朋友同事問起做法，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小吃店連廚房都設(shè)在外面，她從不懼自己的手藝被人學走。店里生意紅火，也不乏有想來偷師和取經(jīng)的同行店主，只每天在店外排隊的那么多人里，就有不少雙眼睛盯在她的一舉一動。但那么長時間以來，周mama一直坦坦蕩蕩，卻從未聽說過任何店家哪樣菜品學來了她的做法。

    追究詢問，其實周mama也很茫然，她真的沒有在里頭耍什么手段。

    然而食物這個東西就是這樣，興許只是火候上的一點差距，原材料配比的些許不同，多放了一勺鹽或者一杯酒，最終呈現(xiàn)出的結(jié)果便截然不同。

    林驚蟄同她說起賣醬料的事兒，她還覺得是個玩笑：“我這點豆醬咸菜放在店里給客人嘗嘗還差不多，誰那么傻，會愿意花錢買這個？”

    她說著，將一掃剛才下進滾水里的小餛飩撈起來，盛進放了油條末和咸菜粒的清湯里。等在柜臺外的客人抻著腦袋眼巴巴地看著那盅碗，嘴里提要求：“豬油要多一些！”

    周mama便笑了起來，用調(diào)羹在豬油小盆里重重地挖了一勺，擱在碗里。

    雪白的豬油遇熱即化，在清湯面上浮起朵朵澄澈的油花，豬油獨特的令人垂涎的香氣立時令坐在不遠處的幾桌客人都回過了頭。這是周母自己手熬的，選的都是熟悉人家品質(zhì)有保障的土豬板油，成品格外清香，很受客人擁戴，每天一大鐵鍋的分量是絕對不夠賣的。附近鄰居商戶家的孩子有時到了飯點也會捧著碗來討上一勺，回家后配著熱騰騰的米飯和幾滴醬油攪拌起來，撒些嫩蔥，柔韌的米飯和融化的豬油被醬油染出了令人食指大動的色澤，就成了給山珍海味也不舍得交換的珍饈。

    等待的顧客眼巴巴將那盅小碗從她手中捧過，放在桌上，又取了個小碟，來舀周母擺在餐臺上的調(diào)料——

    “老板娘?！彼蜷_罐蓋，看著里頭只剩下幾滴薄底的豆醬，不由十分失落，“豆瓣醬又沒了?！?/br>
    周mama立刻擦著手笑著同她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這都是手腌的，弄得不多，沒想到那么受歡迎，剛擺出來上午就被吃完了?！?/br>
    這顧客嘆了口氣，只得退而求其次舀走一勺搪瓷杯子里用酒醋腌漬得黑紅爽脆的辣椒圈，依依不舍去瞅那瓶小罐：“您說您家這些醬料腌菜要是能擺在店里賣多好啊，唉，我周一又得出國回學校了，至少幾個月才能回來，沒您家的味道，我連飯都吃不下去?！?/br>
    周mama一聽，當即心疼地扯了個塑料袋，轉(zhuǎn)身在臺子后頭的醬菜缸子里為她盛了滿滿一袋子醬筍，要送她帶回去吃。那客人受寵若驚，想必也是不差錢的，推拒幾番，硬生生為這點醬菜朝周mama的圍裙口袋里塞了張二十塊。

    周mama趕忙喊丈夫從鹵鍋里撈了個鹵豬腳追上去送給人家，林驚蟄靠著桌子看著她安排，夾了一片漬辣椒圈嘎嘣嘎嘣咀嚼著。酈云人嗜辣，日常炒菜時都愛丟幾顆辣椒，林驚蟄卻不喜歡辛辣的味道，唯有周mama做的這個口味會嘗上一嘴。鮮嫩的辣椒圈被切成薄片，選的是大而尖的辣味并不怎么可怕的長青椒，雖然只是現(xiàn)腌了幾個小時，橫截面處的辣椒rou里卻已經(jīng)浸透了醬汁酸甜的味道。林驚蟄的味覺并不敏感，只能嘗出里頭大約有料酒香醋和生蒜生姜白糖這些東西，但這絲毫不妨礙他在被辣的倒吸氣的時候朝嘴里再塞上一片。

    周mama折騰完，回到廚臺里，便聽林驚蟄問她：“怎么樣？愿意花錢買醬菜的人還是存在的吧？”

    她正從圍裙兜里拿出那二十塊錢，想放進日常收銀的零錢桶里，聞言當即一愣。

    她看了眼手上這二十塊錢的票面。剛才她給客人撈的那兩顆腌筍，選的就是前幾個月當季的春筍，燕市雖然不產(chǎn)這個，臨近城市整車拉來的價格卻也不貴。兩顆筍加上腌料的耗費成本頂了天不過幾毛，卻有人愿意為此掏出二十元的高價。

    林驚蟄在一旁為她分析：“周阿姨，您看您現(xiàn)在這家店雖然不大，可從早忙到晚都不能消停，雖然賺得不少，但也很累吧？做個體生意尤其是餐飲業(yè)，就是在拿自己的精力換錢。但您有沒有想過，一旦這些醬菜可以投入批量生產(chǎn)，到時候您只需要在家把關(guān)，就可以接待比這更多的源源不斷的顧客?！?/br>
    他拿起桌上的一個醬油瓶，翻過來讓周mama看上面標簽處書寫的“中水醬油”的字眼，問：“周阿姨，您天天用這個牌子的醬油，有沒有去了解過這個工廠每年的出貨量？”

    周mama接過她手上的醬油瓶，視線茫然的搖了搖頭。

    “這是國內(nèi)現(xiàn)在最大的醬油廠。”林驚蟄道，“您只要看一看身邊的家庭，就可以估算出它的市場占有量。去年一年時間，光只是醬油一項，中水集團的銷售量就超過了兩個億！一斤醬油可以賣到1塊5，它的成本才多少？您可以想象一下當中的利潤有多高?！?/br>
    周mama聽得發(fā)愣，兩個億這樣的數(shù)目，對她來說早已超越了可以想象的范疇。她這樣一位小城出生的勞動者，一向視自己為無產(chǎn)階級，能鼓起勇氣從酈云千里迢迢來到燕市開起現(xiàn)在這家餐廳，于她而言就已經(jīng)是一項了不起的創(chuàng)舉了。她不貪婪，也容易安于現(xiàn)狀，雖然開店生活辛苦，卻仍然覺得已經(jīng)十分滿足。開設(shè)工廠對她來說無疑太過遙遠，她連如何經(jīng)營和其中的關(guān)鍵都一竅不通。

    她捏著那20塊錢，一時連下一位客人等候已久的面都忘記下了。林驚蟄見她心動，當即趁熱打鐵，在一旁旁敲側(cè)擊地鼓動：“其實在工廠也沒您想象中那么麻煩，剛才跟我一起在店里吃飯的那個胖胖的客人阿姨您看到了嗎？這人叫汪泉，就是在長青開工廠的。他對開工廠的環(huán)節(jié)非常熟悉，跟我關(guān)系也不錯，醬菜這種東西，您只要把配方把握好就可以。假如可以投入生產(chǎn)，很多東西都可以全權(quán)交給別人管理，根本不需要您親自勞心費神?！?/br>
    周mama眼神飄遠了，她最擔心的其實就是林驚蟄提到的問題，否則見過了世面之后，她哪能事業(yè)沒有一點點野心呢？

    林驚蟄盯著她的表情，捕捉到她眼底深處的掙扎，適時又加了一句：“海棠下半年就大二了，馬上離畢業(yè)也沒幾年，他又不愛下廚房碰油煙，您讓她幫您管這家店是絕對不可能的。但要是能把工廠開起來，倒正好可以讓他去管理，以后做得大了，就是海棠他自己的事業(yè)，以后對他結(jié)婚成家不有好處嘛?！?/br>
    提到兒子，周mama原本溫和的表情當即鋒利起來。

    ******

    “慢點走慢點走，這兒黑，小心看著腳下的路，別摔著了！”周mama在前方帶路，摸索著拉住墻邊的一根繩索拽下，頭頂昏黃的燈泡便隨著她的動作被點亮，散發(fā)出白熾燈特有的光芒。這是一處狹小的地下倉庫，租金低廉，距離太陽街的店也不遠，是她特意租來安放食材用的。昏暗的倉庫中地面擺滿了大大小小的醬缸，封口被蓋得嚴嚴實實，好像在這處放的久了，封口表面已經(jīng)蒙上了一層薄的灰塵。周mama分辨片刻，挑選了其中的一個小缸，吹開浮在表面的灰，將捆在上面的繩子一層一層解開來。

    腌辣椒和紫蘇混合的特有的鮮爽氣味隨著他的動作立刻四下蔓開，汪泉原本還站在林驚蟄身后，嗅到氣味立馬上前蹲到了周mama身邊。周mama隨身攜帶的干凈筷子在里頭來回扒拉，夾出一根埋在里頭的干癟的茄段，遞給汪泉。

    汪全塞進嘴里，咀嚼下去的瞬間味蕾充斥滿咸鮮的味道，茄子恰到好處的軟糯嚼勁和新鮮時大有不同，卻又好像更勝一籌，使他當即高高挑起了眉頭。

    他朝周mama發(fā)自內(nèi)心地真誠地豎起大拇指：“好吃！周阿姨，您怎么做的？”

    周mama性格靦腆，雖然平常在店里被夸的多了，但當下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她謙虛道：“也沒有什么稀奇，就是要挑新鮮的長茄子，越細越好，在太陽底下曬夠十天，把茄子里的水分曬得差不多了，也別徹底曬干。正當好的時候，就收回來洗干凈切成段，用新鮮紫蘇，辣椒，嫩一點的生姜，大蒜，還有一點點花椒和香葉，和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拌在一起，腌上十天半個月就可以了。主要就是茄子得挑選好，千萬不能老，辣椒也不能隨便用，我放的是小米和紅燈籠，小米辣夠辣，紅燈籠比較香，這兩個加在一起味道最好?！?/br>
    她說的簡單，汪全卻直接聽傻了。對做飯步驟諳熟于心的人決計無法想象對她們來說理所當然的理念于普通人而言有多么的復雜難解。好比做菜放鹽這回事兒，有些人手指一掐心中便大概有個口味的概念，但更多人卻是猶豫不定加了又減。周mama大概就是前者，她的腦海中有一種特殊的，尋常人遠不能及的對于不同滋味融合后秩序規(guī)則的掌握。就拿她這罐腌茄子來說，茄子怎么樣才算曬到正好，她只需要手指按一按軟硬就能知道，但換成來汪全或者林驚蟄，恐怕必須得借用科學的比照和分析才敢開口斷言。

    究其原因，只能用天賦才能解釋了。

    這倒是一件好事，至少周mama菜品的規(guī)則反復研究之后總能制定出最貼近的規(guī)律，哪怕無法做到口味一模一樣，最大程度的相似還是能夠做到的。但這樣天賦形的菜品，沒有精確的配比泄露，同行們想要模仿出一模一樣的口味卻難于登天。汪全點了點頭，手指著倉庫里離自己略遠一些的那幾缸封布和大多數(shù)醬菜明顯不一樣的缸子：“那幾罐就是豆瓣醬？”

    “是。”周mama點頭道，“不過還沒熟，豆子還得再多悶幾天，發(fā)酵不徹底，香味就不夠，所以今天就不能拆給你們看了。但是弄起來也挺容易的，就是黃豆加點辣椒蔥姜蒜什么的，黃豆煮熟之后晾干，弄點面粉鋪開來曬，曬徹底了，再跟其他東西一起腌進罐子里，在地下室陰幾天，再搬到太陽底下用力曬，熟了之后，就是你們在店里吃到的味道了?！?/br>
    她說著，順手又拆了一瓶腌好的豆腐乳，夾出一塊來道：“你嘗嘗這個？這是我家周能（周父）自己弄的豆腐，酸水點的，發(fā)起來的時候毛特別長味道特別好，和你們北方的豆腐口味完全不一樣，做豆腐乳最最合適了。”

    同汪全平常經(jīng)常吃的中水省常見的全都浸潤在汪汪的油里被泡的發(fā)硬的豆腐乳不同，愛吃辣的周mama做的是素味兒的。豆腐乳表面上撒滿了辣椒末，發(fā)酵徹底的豆腐已經(jīng)和這些粉末徹底融為一體，小塊小塊的，袖珍可愛，卻散發(fā)著和它渺小的身形截然不同的強烈香氣。

    汪全滑下一小塊來，借著燈光還能看到失去了辣椒末的豆腐乳內(nèi)里潔白如玉的質(zhì)地。他抿進嘴里，砸吧了兩下，原本口中還殘留著的茄子的香味就被這更加霸道的香氣徹底遮蓋了。豆腐乳有些咸，卻也沒到空口吃不了的程度，被口腔內(nèi)的溫度融化，順從而嬌蠻地肆虐在味蕾間肆虐。

    要是此時手邊有白粥，汪全恐怕自己會就著這瓶豆腐乳喝下滿滿一電飯煲。

    他點了點頭，十分自覺地將那瓶周mama打開后又重新蓋好的罐子從對方手里接了過來，塞進了自己上衣外套的口袋里。

    他決心一會兒出去一定要到酒店點一大鍋粥就著這瓶寶貝吃個夠，表面卻十分靠譜，凜然正氣。

    “林總?！彼煮@蟄認真道，“我覺得就憑這些東西的口味，咱們開廠的計劃可行?！?/br>
    ******

    汪全是有意和林驚蟄合作的，更何況他的電器廠現(xiàn)在已經(jīng)上了正軌，無需他cao心太多她，也是時候應該拓展一些新業(yè)務了。

    食品業(yè)無疑是個好選擇，現(xiàn)如今市場經(jīng)濟抬頭的趨勢才開始，人們對口味的需求就已經(jīng)得見端倪。人生在世辛辛苦苦數(shù)十載，為的是什么？不就是為了自己和家人的衣食住行么？只現(xiàn)在，周mama這間小店的門口就有無數(shù)人愿意為了吃上一口美食頂著烈日苦苦等待。等再過幾年，人民生活都變好了，手頭更加寬裕，愿意在“食”這一字上花錢的一定會越來越多，大家已經(jīng)不再僅僅追求吃飽了，如何吃得精致吃得好，恐怕會更加重要。

    如果沒有林驚蟄這一茬，汪全也許會選擇在各大城市投資一些高檔的外國餐廳，他對餐飲業(yè)的看好程度，絲毫不下于當初進軍制造業(yè)時。

    而現(xiàn)在，周母的工廠與他而言無疑是一個更好的選擇，做了那么多年的加工制造，他對工廠的了解已經(jīng)遠遠勝過了大多數(shù)人，在這一行里尋求開辟，它無疑能少走很多彎路。

    雙方在這方面可謂是一拍即合，林驚蟄索性將尋找廠址和生產(chǎn)線的工作全權(quán)都交給了這位內(nèi)行人，長青太過遙遠，他暫時還是更傾向?qū)⒐S建立在燕市本地，哪怕偏遠些，也便于早期的規(guī)劃和管理。

    但前期生產(chǎn)設(shè)備和一些項目的審批顯然不可能如此快得出結(jié)果，周mama短暫的不安在得知廠子沒那么快開起來之后頓時減輕了不少。她一如往?；氐降昀镩_火工作，笑盈盈接待客人，將這個消息瞞得滴水不漏，表面上看不出一絲端倪。

    但細節(jié)上，好像又有了什么不同。

    周mama將那些原本只是拿來贈送的醬菜安裝成瓶，一字排開，擱在了店內(nèi)柜臺后頭新打出的立柜里。

    不同品類，不同分量，但明碼標價。

    這份可以無需排隊直接購買帶走的新商品一經(jīng)推出，立刻廣受好評，沒過多久反而成了店里最大的招牌。許多老顧客甚至受人所托幫忙代購，一次都得買上個十幾二十瓶，因此那個原本應該擺上玻璃罐的立柜時常都被搜刮得空空蕩蕩。

    ******

    下班時間，林驚蟄回到家時，草坪內(nèi)的車庫已經(jīng)停了一輛熟悉的黑車，停在了里頭的那個車位里。

    林驚蟄從駕駛座下來時候順便瞟了一眼，發(fā)現(xiàn)這輛黑車前方右側(cè)之前被撞爛的大燈已經(jīng)修好了，看不出一點曾經(jīng)稀爛的模樣，車身也被擦洗得一塵不染，散發(fā)出和它的主人相似的裝模作樣的氣質(zhì)。

    林驚蟄心里覺得怪怪的，肖馳未免太過自覺，一下班就朝這里跑。

    打開門，能嗅到打掃之后清新干凈的水汽，客廳處玻璃門拉開了，后院帶著植物清香的風吹了進來?？蛷d沒有人，打開的電視機在放一部武俠劇，刀劍碰撞的特效聲從音響里流淌出來，屋內(nèi)昏黃的燈光泛濫著溫暖的味道。

    他不禁駐足出神了幾秒。

    耳畔突然聽到了一陣赤足接觸木地板時特有的腳步聲，林驚蟄循聲轉(zhuǎn)過頭，正對上肖馳看向他的目光。肖馳在家里穿得很簡單，只套了一件亞麻質(zhì)地的白色上衣并一條米色的褲子，但效果卻十分不錯，顯得他肩寬腰細腿修長，高個頭的優(yōu)勢一覽無余。

    “你回來了？”肖馳很自然地問他，好像這樁房子的產(chǎn)權(quán)證上也寫了自己的名字似的，赤著腳走到餐廳，將手上提著的一個簡陋的紙袋擱在桌上，“吃飯沒？”

    他大概是剛洗過澡，臉上還有些沒能消失的水跡，手上拆著紙袋，其中一只還分神捏著串珠子。在一起生活了幾天之后，林驚蟄就發(fā)現(xiàn)了不少肖馳身上的他以前根本沒有注意到的怪癖。

    比如對方體溫較高，平常在家里不喜歡穿鞋，喜歡赤腳和盤腿坐在地板上。

    又比如對方至少表面看起來很虔誠的信仰——自說自話搬進來的第二天，肖馳就請回來一尊寶相莊嚴的觀音像，就供奉在一樓靠近車庫方向的一個小房間，每天三炷香地供奉，從不間歇。

    還特別迷信，林驚蟄索性將外公的遺像也供奉進佛堂之后，甚至有回逮到了對方對著遺像念功德經(jīng)！

    林驚蟄盯著肖馳赤·裸的腳掌和結(jié)實的小腿肌rou看了一會兒，才收回目光，進家時短暫的不適應感被他輕易遮掩了?！斑€沒?！彼魺o其事地回答著肖馳的問題，然后看著肖馳拆紙袋的動作，一邊進屋一邊問：“那是什么？”

    “不知道，胡少峰給的，說是最近燕市特別流行的咸菜?！毙ゑY拆不開紙袋，索性直接撕爛了一個口子，從里頭掏出幾個樣式十分簡單的小玻璃瓶，拿在手上端詳。玻璃瓶不大，最多也就五百克大小，淡藍色的瓶體上遍布著樣式平凡的花紋，花紋上貼了一張手掌大小的黑色紙條，肖馳念出上頭的名字：“海棠醬筍？這什么？”

    哦，林驚蟄一聽名字立馬明白了，就是周母他們店里賣的醬菜。

    工廠雖然還沒籌備好，但在林驚蟄的建議下，汪全已經(jīng)跑門路將產(chǎn)品名字的專利申請了下來。林驚蟄是個起名廢，汪全手下的兩個工廠分別叫大發(fā)展制造和大發(fā)財制造，立刻就被剝奪了權(quán)利，品牌名的選擇最終落在了周mama身上，這讓周mama猶豫了很久。

    周mama本名姓丁，叫丁香，這倒也是個不錯的名字，但已經(jīng)被人提前注冊了，她思來想去，只能選擇以周海棠的名字命名。

    專利名正式申請下來之后，林驚蟄才同意周mama朝店里的醬菜上貼招牌。這也不能怪他太過小心，實在是上輩子在商場上見識到了太多李逵李鬼之類的糾紛，故意冒充或者混淆視聽的事件層出不窮，有些聰明人就是不愿意將自己的心眼用在正道上。

    有了專利名，至少他們不必擔心維權(quán)的時候無據(jù)可依。

    不過目前醬菜的規(guī)模還沒有發(fā)展到需要擔心被人山寨的程度，至少得等到廠區(qū)建造審批完畢，流水生產(chǎn)線投入使用后，他們才需要擔心擔心到這一層。

    不過由于口味原因，雖然只在起步初期，海棠醬菜的名聲仍舊被口口相傳的推薦迅速打了出去。就連肖馳這兒都覆蓋到了。

    林驚蟄也沒多提這個品牌和自己的關(guān)系，他只是走上前，輕描淡寫地回答：“就是咸菜而已?！?/br>
    肖馳放下瓶子，回頭看了他一眼：“那咱們晚上喝粥？”

    林驚蟄奇怪地發(fā)現(xiàn)自己現(xiàn)在跟肖馳聊天的話題越來越家居了，這讓他心中翻騰著強烈的古怪的同時又忍不住沉迷在這種家庭般不起眼卻又潤物無聲的柔軟里，他點了點頭，便又聽對方問：“喝什么粥？大米的還是小米的？”

    林驚蟄盯著肖馳洗過之后蓬松自然的頭發(fā)，突然朝前，伸出雙手摟住肖馳的腰，然后懶洋洋地將身體和腦袋朝對方依賴地靠了過去。

    肖馳下意識接住他的身體，縱容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上下摸摸，側(cè)首嗅了嗅他頭發(fā)的氣味，臉貼著發(fā)絲，還在等待答案:“嗯？”

    林驚蟄將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仿佛疲憊的旅人終于找到了可以依靠休憩的地方，這和他原本想象的雙方應默契保持的距離和關(guān)系截然不同。

    但他奇異地并不感到抗拒，只是愜意地半瞇著眼睛，盡量享受這份不知道可以保有多久的溫柔，嘴里心不在焉道：“……大米的吧？”lt;/P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