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
郵遞員愕然地看著老太太, 以前每次見到韓老太太, 她都是神清氣爽的, 那眉飛色舞的勁兒, 簡直就像見過m主席啊。 怎么這會兒, 這么不顧形象地哭喊起來, “大娘, 你這是……” 韓老太太已經(jīng)忘了別的,只想著兒子變心了,背叛自己, 竟然把錢寄給媳婦兒不給自己。 簡直天塌了??! 她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她忘了形象和尊嚴(yán),只顧拍著大腿嚎啕大哭,“每一次都寄給我, 怎么這會兒就變卦了?這是被老婆尋死覓活拿捏住了啊!兒子都是有了媳婦忘了娘啊!不孝子啊, 我不活了?。】靹e攔著我,我也一頭碰死……” 郵遞員走街串戶見多識廣的, 一看就知道她剛說不練假把式, 撲哧笑起來, “我說韓大娘你這唱的哪一出啊, 不是匯款, 是醫(yī)院寄來的?!?/br> 他拿出一個小郵包。 韓老太太一聽不是匯款, 那就是兒子沒背叛自己? 郵包?是什么東西? 她蹭得跳起來伸手就去拿,那麻溜的動作跟小年輕無二,“什么郵包, 給我吧?!?/br> “那可不行呢, 大娘,寄件的說了,必須林嵐同志親自來拿?!?/br> 韓老太太不高興,嘟囔道:“她是我兒媳婦兒,她的就是我的,怎么我還拿不得?是不是給我孫子的藥?” 郵遞員看了看,“眼鏡?!?/br> “眼鏡?” 小旺戴眼鏡? 韓老太太更炸毛了,一個莊戶人家戴什么眼鏡?又不是先生,這不是神經(jīng)嘛? “她不在家,我拿回去一樣的?!?/br> 老太太就不信邪了,只要是進了這個門的,就是她的! 不過小董卻不肯,畢竟楊大夫特意叮囑,必須交到林嵐手上,絕對不能讓她婆婆沾手。 這下老太太沒面子,她發(fā)現(xiàn)凡是跟老三家的沾邊就沒好兒,哼了一聲,“行了,一個破眼鏡,好人也不去戴它。那什么,我說小董,我們老三的匯款單子呢?” 被氣得差點忘了正事。 郵遞員搖頭,“韓大娘,今兒沒有你的匯款?!?/br> “不可能!” 老太太不信邪,探頭去看小董車把上掛著的本子。 小董:整得好像你認(rèn)識字一樣。 很快林嵐下工回來,也不管老太太拿眼睛剜她,顧自摁手印領(lǐng)眼鏡,跟小董道謝就回家找小旺去。 韓老太太咋也不信匯款沒到,拉著小董不許離開,讓人家給個說法。 回家做飯的韓大嫂也勸她,“娘,興許還沒到呢。” 韓老太太卻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心里不得勁,非問小董怎么回事。 小董可知道她把這筆錢看得比命根子重要,為了避免自己受連累,只當(dāng)不知道,絕不摻和人家的家務(wù)事。 他堅定地握住車把手,抬腿跨上去,“大娘,你看我這里還有很多信要送呢,我先走了啊。” 腳下發(fā)力,咻得就跑遠(yuǎn)了,求生欲無比強烈。 韓老太太疑惑地嘟囔兩聲也只得回家。 一進院子,她看見林嵐正拉著小旺在東廂炕上試戴眼鏡呢。 林嵐看了看這副眼鏡,材質(zhì)真是不錯,做工也精致,不愧花了大價錢的。 “小旺,來,娘給你戴上?!?/br> 小旺乖順地閉上眼睛。 林嵐給戴上,不禁笑道:“不刺眼的,睜開吧?!?/br> 小旺慢慢地睜開眼睛,光線透過眼鏡射入眼中,給他帶來了自然的色彩。 之前他雖然能看到東西,但是模模糊糊的,就跟隔著霧一樣,哪怕是眼前的東西都看不清。加上別人都笑話他傻子、瞎子,親娘也不喜歡他,所以他更加不敢仔細(xì)看,久而久之,心理疾病加上生理疾病,讓他的眼疾越來越厲害。 上一次去了醫(yī)院,老大夫給他撥了撥,還針灸幾處,又開眼藥點著,狀況已經(jīng)有所改善。 這會兒戴上眼鏡,霧好似被風(fēng)吹跑一樣,眼前清清亮亮的。 他看到一雙好看的眼睛,黑白分明,溫柔含笑,像三月的風(fēng)輕輕地吹過臉頰,像早晨的陽光暖暖的,像細(xì)微的雨絲潤潤的,甚至讓他覺得像閉上眼睛在風(fēng)里聽到的聲音那么舒服…… 娘,真好看??! 他眼睛一錯不錯地盯著林嵐,永遠(yuǎn)都看不夠一樣,喊了一聲“娘”便抱住林嵐的脖子,蹭了蹭,發(fā)出小獸一樣滿意的咕噥聲。 這樣一言不合就抱抱……林嵐還是沒習(xí)慣。 讓小旺抱了一會兒她才把他的小手拉下來,又把弄歪的眼鏡正了正,“戴個半天就摘下來歇歇眼睛,娘再摘一些野菊花曬曬干,到時候煮水給你洗眼睛?!?/br> 小旺很乖地答應(yīng)。 “能看清就可以上學(xué)了?!绷謲购芴嫠吲d。 小旺現(xiàn)在還小,沒受到太大影響,直接送去讀書就好。 “上什么學(xué),都以為自己是文曲星下凡吶,也不撒泡尿照照那德性?!表n老太太一肚子氣,逮著機會就發(fā)泄。 這時候孩子們都回來,看到小旺的眼鏡紛紛說真好看,多少錢,都想戴上試試。 林嵐:“小旺的眼鏡是特制的,你們戴上眼睛會壞,不行?!?/br> 三旺不服氣非要戴戴,結(jié)果一戴上就頭暈眼花,他立刻大叫一聲往地上一倒:“哎呀呀,頭疼,師父莫念……莫念……徒兒知錯了?!?/br> “哈哈哈。”孩子們大笑起來。 麥穗笑得肚子疼,趴在林嵐腿上起不來。 林嵐順手拿把缺齒斷把的梳子給她梳梳散亂的頭發(fā),又叫三旺趕緊起來,“就你戲多,地上涼,趕緊起來?!?/br> 二旺一把將三旺拉起來,“跟條泥鰍似的,滑不溜丟?!?/br> 三旺嘻嘻道:“明明是小魚兒,你咋說我是泥鰍?泥鰍丑不丑。” 林嵐看看外面,“你們大哥呢?” 二旺立刻一副我不知道別問我的樣子。 三旺搶著道:“我知道,在地里和鐵柱打架呢?!?/br> 林嵐:這個熊孩子! 這要不是知道她潑,人家家長不得天天上門找啊。 她想找個機會跟大旺聊聊,起碼讓他知道自己這個娘是在改變的,無奈大旺不給機會。 自從她表示出想和他聊聊的意圖之后,他就跟狼來了一樣躲避親娘如瘟疫。 林嵐也無力,看來破冰尚需努力。 外面老太太正鬧騰呢,“老二呢,老二回來沒,趕緊去隊里借車子帶我去縣郵局!快啊,我得趕緊把錢取回來。我這眼皮子卟咚卟咚跳,總覺得不踏實?!?/br> 預(yù)感不大好。 關(guān)系到錢,老太太是一秒鐘等不及的。 不過就算騎自行也得傍晚才能回來,所以還得給韓二哥請個假。 林嵐看他們忙活自然不會主動坦白,只尋思怎么應(yīng)付老太太呢。 晌飯后,林嵐跟著去上工,韓二嫂卻說頭疼,請假在家里歇著。 小旺因為有眼鏡,不肯在家玩兒,非要跟三旺、二旺去割草,林嵐叮囑哥哥們好好照顧弟弟,也就由著他們?nèi)ァ?/br> 二旺雖然有心眼,但是心細(xì),看孩子還是放心的。 * 縣城郵局。 韓老太太趴在柜臺上,眼巴巴地看著工作人員的手。 當(dāng)聽到對方說叫林嵐的幾天前已經(jīng)把260塊錢取走的時候,她原本七上八下的心直直摔到谷底,咔嚓碎成八瓣兒。 “娘嘞!這個混賬媳婦兒啊,她真是膽大包天啊——” 不等她扯開調(diào)子拍大腿哭號,韓二哥趕緊扶著她,“娘,你還扯什么嗓子啊,咱們趕緊家去讓她把錢拿回來?!?/br> 這個老三家的,以前總覺得她蠢、作,卻沒想到她這么有心眼,居然偷摸把錢取了,一點口風(fēng)都不漏。 韓老太太原本還想哭一場,聽兒子這么一說,也顧不得去看兒子閨女,趕緊腳踩風(fēng)火輪一樣往家趕。 路上她咬牙切齒地發(fā)狠,回到家一定要把那潑婦怎么怎么…… …… 傍晚時分,林嵐下工回來。 熱、累、酸疼、寒毛直豎,這就是她去棉花地拿蟲子以后的直接感覺,她真的干不了體力活,修理不了地球。 反正大家都躲著她,她也不需要委屈自己去討好別人,下工就直接回家。 正走著她突然聽到哭鬧和打罵聲還有孩子嗷嗷的哭聲。 家家戶戶都是住平房院子,大聲說話鄰居都聽得見,更別說哭鬧。 這誰家這么不講究,不下雨不下雪的打什么孩子? 咂摸了一分鐘,林嵐后知后覺:原來是自己家??! 沒想到她這個潑婦不在家,家里也能打起來呢。 她快步跑回家,“這是干嘛呢,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非要……王秀芬,你干嘛打我兒子!” 只見韓二嫂手里拿著一根漆黑的燒火棍,正扯著三旺纖細(xì)的胳膊沒頭沒臉地抽打。 麥穗則和韓二嫂家的閨女扯成團,二旺跟著韓大嫂滿院子勸這個勸那個,喊著“別打了,別打了!” 小旺呢? 林嵐趕緊掃了一圈,就見小旺趴在西間窗外的地上,一臉的血! 她心口頓時針扎的疼起來,我擦!趁著老娘不在家打我孩子,你能耐了是吧。 扯頭發(fā)撓臉不是林嵐的作風(fēng),她也不廢話,從南墻根的草垛上抽出根棍子,抬手就朝著韓二嫂咻咻抽去。 “讓你打我孩子,我讓你打!” ………… 韓二嫂正熱血沸騰地抽打三旺,突然被人抽了一棍子,疼得嗷一聲。 林嵐也不吭聲,拿搟餅杖粗的白楊棍子繼續(xù)抽,你不是能耐嘛?打?。?/br> 抽了兩下,她就丟下韓二嫂朝著小旺跑去。 韓二嫂卻以為林嵐發(fā)瘋要打死自己,嚇得跳腳就跑,結(jié)果慌不擇路一頭撞在西南角茅房的墻上。 “砰”的一聲,韓二嫂眼前金星亂晃,腦子都懵了。 頭有點疼有點癢有點麻,她抬手撓了撓,感覺黏糊糊的,拿下來一看,“血,啊——” “我流血了,我腦袋破了,我要死了!” 然后她就感覺腦門一涼,有什么流下來,頓時眼前一片紅。 “啊——” 韓二嫂渾身發(fā)軟,扭了扭倒在地上,怎么也爬不起來,總覺得自己要死了。 滿院子鬧騰的大大小小都驚了,韓大嫂慌忙道:“哎呀,了不得,別撞死了?!?/br> 韓二嫂家的孩子也顧不得撕打趕緊跑過去看自己娘。 韓大嫂則趕緊吩咐大孩子去喊赤腳大夫來給包扎傷口。 林嵐也不管她,趕緊把小旺抱起來,又讓發(fā)呆的麥穗幾個打水。 “娘~”小旺皺著眉頭喚了一聲。 林嵐趕緊應(yīng)他,“小旺哪里不舒服,是不是迷糊?” 她檢查了一下,小旺腦袋上鼓起一個大包,臉上的血是因為磕破鼻子流了很多血,這會兒已經(jīng)自己凝住。 小旺虛弱地說:“娘,我沒事?!?/br> 二旺把水盆從麥穗手里端過來,“娘,快給小旺洗洗。” 林嵐撩水輕輕地給小旺洗臉上的血,生怕弄疼他。 小旺卻挺開心,“娘,我不疼~” 這孩子這么懂事,林嵐更心疼,這么點的孩子,本來就貧血呢又流那么多血,多可憐啊。 正洗著,韓老太太到了家門口,不等韓二哥停好自行車,跳下來踉蹌著蹬蹬往家里跑。 一進院子,她的視線就鎖定林嵐,好似捕獵的母獅子鎖住獵物一樣,眼睛再也沒有別人。 “你這個小偷壞分子!”韓老太太氣得牙根兒疼,從地上抄起那根漆黑的燒火棍,一個箭步?jīng)_到林嵐跟前劈頭蓋臉地就打下去。 一邊打一邊罵:“你這個小偷,壞分子,喪門星、敗家子,我讓你偷錢,你本事了,你還敢背著我去取錢!你給我滾,滾回你娘家去,我老韓家要不起你!” 來不及躲閃,林嵐生怕打著小旺只得用身體護著,棍子抽在胳膊肩頭和后背上,疼得她眼淚不受控制地流出來。 三旺趕緊護著林嵐,麥穗在一邊嚇得直哭,二旺跑過去拉老太太,“別打,別打我娘!” 韓老太太卻瘋了一樣。 “有完沒完!”林嵐怒了,她拼著挨打一把將燒火棍奪過來。 韓大嫂嚇得趕緊喊她,“老三家的,你可不能打娘啊!” …… 南路上停下一輛拖拉機,上頭跳下一個高大挺拔的男人,一身軍裝,背著半人高的軍用背包。 他跟司機揮揮手,提了提背包的肩帶,大步朝著山咀村里走去。 有人看著紛紛問那是誰。 “哎呀,那不是韓老哥家的三子嘛?” “是啊是啊,青松回來啦!” 這時幾個孩子從胡同里慌里慌張地跑出來,站在街上就喊:“快來人啊,俺三娘娘發(fā)瘋啦,要砍死俺娘和俺嫲嫲——” 韓青松矯健的步伐突然沉重了幾分。 …… 小院里,林嵐拿著燒火棍,自己胳膊肩膀火燒火燎的疼,瞪了韓老太太一眼,終歸不好意思打一個老婆子。 她狠狠地把燒火棍撅斷“啪”扔地上。 韓老太太篤定林嵐不敢打她,這些年老三家的不管怎么鬧,無非就是哭、指桑罵槐、折騰她自己,還真沒敢正面罵過老太太,更別說打。 “你快把錢給我拿出來!要不……”她回頭找不到老二,氣得大喊:“老二,死哪去了?快去給老三拍電報,讓他麻溜回來休老婆!把她給我捆起來,批d她,這個社會主義家庭的蠹蟲,壞分子、叛徒!” 韓二哥一進門還不等說話呢就被大嫂吩咐送韓王秀芬去醫(yī)務(wù)室了,這會兒并不在跟前。 “老大家的,你還不去拿繩子!”韓老太太嗓子眼差不多要冒火。 韓大嫂為難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只好勸林嵐,“他三娘娘,你咋還去取錢呢,你快還給娘啊,那可是全家的活命錢?!?/br> 韓老太太頭昏眼花耳鳴的,轉(zhuǎn)著圈找棍子要打林嵐,“你長本事了啊,我還以為你蠢你傻,哪里知道,里格楞的你娘的鬼精鬼精的,你還知道偷結(jié)婚證去取錢!” “我拿自己的結(jié)婚證怎么能叫偷?我取我男人給我的匯款怎么能叫偷?” 她起身帶著小旺就要回屋去。 “把錢拿出來!” “錢?花光了啊,”林嵐一副無辜的樣子,“才兩百怎么夠?看好小旺的眼睛怎么也得一千塊呢,我還欠著七八百呢……” “啊——你個敗家老娘們——我和你拼了!”韓老太太天塌了,她大喊一聲,彎腰頂頭朝著林嵐撞去。 林嵐哪里會讓她撞,趕緊躲開,卻見韓老太太一個收勢不及就朝著東廂的墻撞過去。 這要是撞上,估計得頭破血流,林嵐下意識推她一把讓她換個方向往南摔去,免得撞墻上有個好歹。 “哎喲喂!”韓老太太一跟頭朝地上扎去。 電光石火間,一雙結(jié)實有力的大手扶住她,免得她當(dāng)滾地糖葫蘆。 來人一身綠軍裝,面容冷峻,風(fēng)塵仆仆卻難掩其英姿。 老太太當(dāng)下嚎啕大哭起來,“老三啊,你再晚一步就看不見娘了啊,娘要被你那個潑婦老婆打死了??!” “快,你快點把她給我送回林家屯去,我們老韓家,要不起她啊——” 回來的倒是巧嘛! 林嵐挑眉不滿地瞪過去,正好撞進一雙漆黑的眼中,那眼神犀利如鷹隼,讓人不敢逼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