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原諒
晌午的時候遲豐收自以為不堪壓迫終于爆發(fā), 把知青點(diǎn)的糧食給打翻在地, 結(jié)果引來知青們的群毆。他萬分委屈, 用他不利索的嘴嘟囔著, 你們這是恃強(qiáng)凌弱、以眾欺寡, 我、我要告你們。 根本沒人理睬他, 遲敏也氣得臉色發(fā)青, 對他破口大罵,“你怎么這么自以為是,你就算有怨恨, 你也不能拿糧食撒氣!現(xiàn)在好了,這么多人跟你挨餓,你還振振有詞?” 好在沈遇帶著霍紅珍把糧食搶救起來, 做好后大家一人分一塊, 吃幾口就沒了,誰也沒吃飽。 氣得武文義和徐東興又把遲豐收揍了一頓。 武文義:“這輩子別想我原諒你!最恨浪費(fèi)糧食的人!”哪怕城里吃供應(yīng)糧不像社員們這么辛苦, 可糧食也是緊緊巴巴的, 一個上班的成年男人一個月才三十斤, 他們這種學(xué)生才26到29斤。哪怕在城里, 他每天都覺得饑餓。結(jié)果這個遲豐收, 居然把他們的口糧給打翻, 簡直天理不容! 因?yàn)樯鷼?,沈遇也沒約束武文義,打就打, 誰讓他自己太過分的。 吃過飯沈遇也就不領(lǐng)著知青們跑圈, 不能浪費(fèi)體力,下午還要去上工。 遲豐收忍著痛爬起來,他想跟著沈遇等人去上工,可向來好說話的沈遇卻冷著臉,“遲豐收,我們72班不歡迎你,雖然我們不能阻止你留下來,但是我們有權(quán)力不和你同行動。以后,請你自己上工自己開伙?!?/br> 說完他們就走了。 遲豐收被堵得要命,可他真的很餓,不管有多少憤怒多少怨氣,這會兒都化成對食物的渴望。他忍著痛好不容易找到大隊長,表示自己想上工。 大隊長看他那可憐樣卻一點(diǎn)都不可憐,知青點(diǎn)的事情自然瞞不住他,竟然敢浪費(fèi)糧食!??! 他本來還尋思餓著知青不大好,生怕太過火,頂多餓一頓晌飯,如果他肯認(rèn)錯認(rèn)罰,那就原諒他,讓他晚上吃飯。 結(jié)果他居然把糧食打翻在地,那好了,大隊長直接火氣沖天。 他最不能容忍有人禍害糧食,一粒都不行! 大隊長冷冷地盯著遲豐收,“要不是我鞭子不在跟前,我真是要狠抽你一頓的。你還是好好反省吧,我們可不敢用你這樣的人上工。” 地里的莊稼那么珍貴,一棵莊稼到時候就要收獲一份糧食。要是他在地里撂挑子撒潑,把莊稼禍害了,那怎么辦? 大隊長可不信任他,他能在知青點(diǎn)禍害糧食,就能在地里禍害莊稼。 這種人,是不可理喻,沒有底線的! 竟然禍害糧食! 大隊長把遲豐收罵一通,顧自上工去了。 遲豐收倍感羞辱,卻也無能為力,一來氣他就回到知青點(diǎn)。可饑餓讓他睡不著,他想了一下午,終于不得不向現(xiàn)實(shí)低頭——他餓! 可惜現(xiàn)實(shí)就是現(xiàn)實(shí),并不是你想出拳就出拳,你想和解就和解。 他終于等到下工時間,好不容易找到韓永芳,就道:“支書,我、我想?yún)⒓觿趧?。?/br> 韓永芳甚是和氣,說話卻不客氣,“不用你勞動,你想干嘛就干嘛去吧啊。” 遲豐收:“支書,我是知青,理應(yīng)大隊負(fù)責(zé)?!?/br> “大隊負(fù)責(zé)你什么?”韓永芳乜斜著他,“要不你來當(dāng)支書?我看你行。” 遲豐收心里喊著我要是當(dāng)肯定比你好,可現(xiàn)實(shí)還是得低頭,“支書,不敢,我是來下鄉(xiāng)的,就得上工勞動賺工分?!?/br> 韓永芳卻發(fā)狠要餓他兩天,他看出來,這小子根本沒悔改,不過是挨餓不得不低頭而已。韓永芳也不指望他真知錯,只要他守規(guī)矩就好。否則以后遇到什么不順心的就撒潑撂挑子,這還了得?誰有那功夫伺候他? 韓永芳最不怕刺頭! 當(dāng)年村里多少所謂的積極分子刺頭,想借機(jī)鬧革/命荒廢勞動,還不是被他一個個給整治得老老實(shí)實(shí)搞生產(chǎn)? 他也不和遲豐收磨嘰,說完就走了。雖然他打定主意要發(fā)展副業(yè),卻一點(diǎn)口風(fēng)不露,還特意去找韓青松,讓韓青松狠狠地cao練那幫小年輕。殺殺他們的銳氣,磨磨他們的性子,讓他們有點(diǎn)毅力,別一個個那么嬌氣。再者把遲豐收這個刺頭一收拾,殺一儆百,其他人也就不敢再做出頭椽子。 結(jié)果就是遲豐收晚飯也沒得吃。 哪怕他拿著糧票想去找社員買飯吃,對不起,沒人敢賣他,除非他們不想分秋天的口糧。 韓永芳就是這么霸道! 遲豐收餓得兩眼冒光卻也無能為力,回到知青點(diǎn),沈遇等人正好下工回來,帶著晚上的口糧。 他立刻歡喜地迎上去,“領(lǐng)到糧食啦,做飯吧?!?/br> 沈遇理都沒理他,徑直走過去。其他人又累又餓,這會兒也顧不得躲懶,抬水的、拿草的、活面子的、去找大隊要蔬菜的,全都主動忙起來。 實(shí)在太餓,糧食不夠吃,他們就想跟大隊借蔬菜添添。 現(xiàn)在也不用等沈遇和霍紅珍做飯,高璐就主動活面子烀餅子,武文義燒火。 他們還要來幾根黃瓜幾個西紅柿,還有半個南瓜幾個土豆,直接把南瓜土豆切塊,也不需要炒,加水加鹽加一點(diǎn)油開始煮,鍋邊烀上雜合面餅子。 剩下的黃瓜和西紅柿也懶得做,直接洗洗大家分著吃掉。 這時候二旺走過來,笑道:“原來你們已經(jīng)做飯了啊?!?/br> 沈遇遞給他一個西紅柿,“饑餓讓我們成長,餓得我們會做飯了?!?/br> 有幾個知青都不好意思起來。實(shí)際上他們這些人除了樊笑一點(diǎn)不會,徐東興和趙明杰家里有姐妹也不會,其他人多多少少都會一些的。 沈遇和霍紅珍會下面條、熱飯,跟著二旺學(xué)會烀餅子捏窩窩頭。 高璐和遲敏、武文義、遲豐收這幾個人,本身就會做飯。只是一群人湊一起,他們不想出頭攬事,免得一旦動手賴在身上變成自己的活兒,到時候自己吃虧。 這會兒見沈遇生氣,他們也餓得慌,自然都忙活起來。 二旺沒要西紅柿,他看著那鍋里冒出來的熱氣,淡淡道:“我們山咀村哪怕三年災(zāi)害的時候,也沒餓死一個人?!?/br> 樊笑問道:“真的嗎?那可很厲害。”她看過一些秘密數(shù)據(jù),如果沒餓死人,那很了不起的。 二旺朝她笑了笑,“當(dāng)然真的,周圍的人都知道啊?!彼麙吡诉t豐收一眼,“我們村沒餓死人,是因?yàn)槲覀儛巯ЪZ食,不管生多大的氣,不管犯多大的錯,一粒糧食都不可以浪費(fèi)的。因?yàn)槟羌Z食是救命的呢?!?/br> 沈遇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道:“我們也是,鍋里只有八個人的口糧,蔬菜也一樣。” 言下之意,沒有遲豐收的,一口都沒有。 遲敏原本還想說什么,感受到來自于知青們的壓力,也只得閉嘴。 二旺這才看向角落垂頭喪氣的遲豐收,笑道:“這屋子空蕩蕩的沒有炕,晚上睡覺可不舒服呢。” 傻子都知道自己家是村里最干凈最舒服的,從暖和干凈的炕上搬到臟乎乎還有蟲子老鼠出沒的大隊屋來住,可想而知有多憋屈的。 聽見他的話,遲豐收表情更加難堪,雖然本來就難看得很,畢竟被打得鼻青臉腫也看不出多少表情。 說了兩句話的功夫,鍋里香味兒飄出來,二旺又夸高璐和武文義會做飯,“聞著挺香呢,并不比我們家的差?!?/br> 樊笑在一旁啃著黃瓜碎碎念,差遠(yuǎn)了好吧,你們家的飯菜充滿了愛的味道,這里的飯菜充滿了勾心斗角的味道。 二旺當(dāng)然不是來幫他們做飯的,他就是來檢驗(yàn)自己“勞動成果”的。 他本來對他們挺同情且友好,可遲豐收讓他挺生氣。這會兒見遲豐收受到懲罰,知青們也開始勤快起來,笑了笑就告辭。 娘說得對啊,沒有懶人笨人,只有自私的人。人多難免自私,誰也不想動手,所以假托不會,只等著憋不住的人帶頭干。他故意讓大隊長把糧食收上去按頓發(fā),把這些知青們餓一餓,他們立刻就勤快起來呢。 做飯有什么難的?只有不想做的,沒有學(xué)不會的嘛。 還有那個遲豐收,一副自己是革命斗士的架勢,裝什么大尾巴狼。餓兩頓,不用三頓,保管把尾巴夾得好好的。 饑餓是最大的懲罰,這是韓永芳教他的。村里那些刺頭,當(dāng)初嗷嗷嗷叫著要掀翻舊社會把山咀村建設(shè)成革命的大隊,結(jié)果被他給關(guān)起來餓幾天,一個個服服帖帖的。 沒有那個頭腦,只有那個野心是沒用的。哪怕有點(diǎn)腦子,沒有那個毅力,也是沒用的。 二旺滿意地回家,把遲豐收的情況告訴大哥。 大旺哼了一聲,“我還真懶得揍他呢?!?/br> 三旺聽見,跑過來湊熱鬧,“大哥二哥,你們說什么悄悄話?” 大旺:“沒什么?!?/br> 二旺:“晚上要不要去看熱鬧?” 小旺聽見說看熱鬧,立刻跑過來,“什么熱鬧?我也要去看?!?/br> 二旺噓了一聲,示意不要讓爹娘知道他們搞小動作。 三旺和小旺立刻捂著嘴。 林嵐在屋里和韓青松說話呢,吃飯前那會兒韓永芳過來坐了坐,叮囑韓青松好好cao練,狠狠磨知青的性子,鍛煉一下意志。兩人正在說這事兒呢,她聽著孩子們在外面嘀嘀咕咕的,就趴窗戶上看看。 “三哥,孩子們神神秘秘干嘛呢?” 麥穗正在看書呢,她笑道:“娘,我估摸二弟要給遲知青個教訓(xùn)呢?!?/br> 林嵐驚訝道:“二旺要去打人家?他不喜歡打架呀?!卑凑账龑鹤拥牧私猓墙^對不會打架的。不過,還有大旺啊,二旺不會忽悠大旺打架吧。 麥穗:“娘,不會的,二弟有數(shù)的,他可怕我爹的小鞭子呢。” 大哥和三旺挨揍之后,二旺還跟她說晚上做噩夢挨鞭子呢。 林嵐看向韓青松,笑道:“三哥,咱家二哥和大哥小三哥不一樣,不會亂來的,咱們不能隨便打哈,萬一遇到什么事情得聽孩子說?!?/br> 韓青松看她一眼,“好?!?/br> 沒有原則性大錯誤,他本來也不打孩子,甚至管都很少管,基本都是她在管。 林嵐朝著窗外道:“二哥啊,我今天瞅著遲知青被打得不輕,你們就別搭理他了啊,大老遠(yuǎn)離了爹娘,也怪可憐的?!?/br> 雖然上午那會兒她都想抽那個遲豐收,可畢竟沒有利益關(guān)系,趕出家門也影響不到自己,林嵐自然不生閑氣。 韓青松卻道:“十六七歲,該懂點(diǎn)道理,不必管他們?!?/br> 林嵐詫異地看他,三哥這是支持孩子們搞小動作啊。 她笑著撓撓韓青松的手背,“三哥你怎么這么可愛呢。哈哈?!?/br> 韓青松臉上浮起一抹紅暈,看了她一眼低頭喝水。 麥穗用書擋著臉偷偷地笑,“娘,你和爹說話,我去看書啦?!?/br> 她跑去東間。 很快樊笑幾個從大隊回來休息,因?yàn)檫t豐收的事兒,他們幾個都不熱衷說話,尤其遲敏又擔(dān)心又生氣的。 只有趙明杰回來就找大旺幾個,卻沒找到,問麥穗,麥穗說他們可能去洗澡了,讓他先睡就行。 麥穗悄悄問問樊笑吃飯了沒。 樊笑拉著她躲在院子里嘀嘀咕咕,告訴她晚飯知青點(diǎn)的事兒,“遲豐收中午給我們把糧食弄翻大家都抵制他,晚上也沒他的飯。燉了一大鍋南瓜土豆,我們八個人吃了個精光。遲敏都沒敢分他一口。” 遲敏當(dāng)然不敢,她本來就生遲豐收的氣,而且大家敵視他,如果自己幫他那不是要和72班對立?她自然沒那么傻。 麥穗揶揄她,“知青點(diǎn)的飯也很香,對吧。” 樊笑有些不好意思,“饑餓真是最好的食物,你說怎么那么怪,我中午吃得飽飽的,結(jié)果晚上就餓得兩眼發(fā)昏,從來沒這么餓過?!?/br> 麥穗笑起來,“樊jiejie,你下午干活了啊,不干活的時候吃點(diǎn)就飽,干活兒的話吃兩倍還餓?!?/br> 樊笑嘆了口氣,“勞動鍛煉人啊。” 麥穗拍拍她,“關(guān)鍵是明天早上,加油啊!” 樊笑:“…………”明早還要加大力度,要完。 因?yàn)樵缟衔妩c(diǎn)就集合,他們他們也不磨蹭,都趕緊洗漱上炕休息。 且說遲豐收這會兒正在且恨且悔著,覺得自己太蠢,沒有搞清楚狀況。 這里是鄉(xiāng)下,不是學(xué)校,在學(xué)校里辯論就是辯論,回家照舊吃飯睡覺。 可在這里,你說得他們惱羞成怒,他們直接給趕出來不給飯吃,這招釜底抽薪簡直太不要臉。 夜晚的大隊屋跟白天是不一樣的,沒有油燈,周圍黑咕隆咚,仿佛藏著無數(shù)怪物,隨時都要撲出來將他吞噬掉。而且草堆扎人,躺那么一會兒還無所謂,要躺一宿他就開始哪里都不舒服,不是那里刺撓就是這里癢癢,再要么似乎有蟲子爬來爬去,甚至有東西咬了他一口,疼得他啊一下子,緊接著就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從角落里傳來。 那是老鼠! 這些該死的鄉(xiāng)下老鼠! 遲豐收這時候無比懷念林嵐家,那暖和舒服的炕,那擋住所有冷風(fēng)的堅固高大的院墻……比起林嵐家暖炕熱被窩,這里簡直像廢墟一樣讓人發(fā)慌。 這還不是最壞的,最壞的是餓! 他已經(jīng)打算好,等大家都睡了,他就去附近的菜園里偷菜吃,偷點(diǎn)黃瓜西紅柿,足夠果腹的。 白天找大隊長和韓永芳的時候,他已經(jīng)勘察過,在東南邊那里有一片菜園,他可以去摘。 他餓得兩眼發(fā)昏,恨不得一睜眼就是半夜,可偏生越著急越是度日如年。 他實(shí)在餓得受不了,不肯再等爬起來就悄悄出去。 有點(diǎn)陰天,沒有月亮,他心里大喜:月黑風(fēng)高,正是偷菜時。 時間長了以后眼睛也開始適應(yīng)黑暗,他借著天上微弱的光芒辨別方向,憑著記憶鬼鬼祟祟地摸過去。 可他畢竟初來乍到,只看一眼并不能了解菜園的細(xì)節(jié)。結(jié)果靠近菜園以后,先是踩到一灘滑不溜丟的什么,撲通摔了個狗啃屎,一頭栽進(jìn)旁邊的排水溝里。 偏生那排水溝里還有石頭,可把他摔了個鼻青臉腫。 他好不容易爬出來,忍著劇痛去摸菜園的柵欄門子,他憑著記憶應(yīng)該在這個方向。結(jié)果一手摸過去,頓時傳來一陣劇痛——竟然摸到了荊棘上! 啊——疼得他一聲慘叫,聲音沒沖出喉嚨又拼命地捂住嘴。 社員們?yōu)榱藫踝‰u鴨,會把荊棘插在幛子上,他居然摸到了荊棘。 真是疼死了! 那可都是刺??! 他不敢喊叫,生怕被人抓住偷東西,那更麻煩。 不遠(yuǎn)處兄弟四個躲在草垛后面。 聽著遲豐收慘叫的時候,小旺倒抽了口氣,小聲:“好疼啊?!?/br> 三旺興奮地搓搓手:“咱要抓賊嗎?” 二旺:“算了,懲罰他就行了,看他以后還敢胡說八道?!?/br> 大旺嗯了一聲,“回吧?!?/br> 三旺意猶未盡,“二哥,你咋知道他來偷菜???” 二旺笑了笑:“餓成這樣肯定忍不住啊,可除了菜園他還能吃什么” 嘀咕一會兒他們就悄悄地撤了,回家洗漱睡覺,明天早起出早cao。 遲豐收好歹著撞進(jìn)一片菜園,摸著黃瓜架子偷了兩根巴掌大的黃瓜,覺得不夠,沒找到西紅柿,又摸到又長又粗的黃瓜,也摘了兩個,他并不知道那是瓠子和絲瓜。 他小心翼翼地出去,這一次沒摔進(jìn)溝里,也沒摸到荊棘,飛快地跑回大隊屋。 回到屋里,他拿出自己的火柴,小心翼翼地在鍋底點(diǎn)了火照明,發(fā)現(xiàn)自己踩了兩腳爛泥,真是晦氣!他脫掉鞋子,又看看手拔出幾根刺來。他顧不得洗黃瓜,直接塞進(jìn)嘴里咔嚓咔嚓地啃起來。 吃完以后不但不飽,反而更餓,他看看那瓠子和絲瓜,衡量了一下,絲瓜實(shí)在是皮太硬不好吃,決定把瓠子吃掉。 可瓠子也不好生著吃,味道有點(diǎn)苦,餓了一天驟然吃亂七八糟的,腸胃很快就不舒服。接下來就開始上吐下瀉,直到上下都干干凈凈才消停。 這樣又開始餓! 火燒火燎,鬧心撓肺的餓! 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去菜園偷菜,只好喝涼水哄肚子,然后和衣睡下去,想著快睡著一覺醒來天亮就去認(rèn)錯,認(rèn)打認(rèn)罰,只要給飯吃怎么都好說。 可大隊的空屋子里沒有炕,草里還有蟲子,窸窸窣窣、麻麻溜溜,不知道什么給他咬了兩口,嚇得他又跳起來,發(fā)現(xiàn)身上被咬了好些個紅包。 又餓又困,他只能不斷地喝涼水,喝到后來,連去撒尿的力氣都沒有,中間還因?yàn)轲囸I暈過去一次。 醒來天蒙蒙亮,他也不知道幾點(diǎn),爬起來腳步虛浮地走出去。 他一時間不知道應(yīng)該去找支書還是大隊長,想了想,就去找林嵐。 林隊長比較好說話,富有同情心,應(yīng)該會幫助他的。 他走到路上,兩眼昏花,這時候前面晃起一抹亮光,有人喝問:“什么人?” 遲豐收擺了擺手,“救、救我……” 來人是劉貴發(fā)和一個民兵,秋收前他就安排人輪流日夜看青,免得高粱、玉米等成熟的時候被外村的社員們偷。 劉貴發(fā)上前扶著他,“哎呀遲知青,你這是怎么啦?”他不但滿頭滿臉的傷口,而且面色蠟黃,嘴唇發(fā)紫,兩眼無神,倒像是要不行了。 遲豐收:“我、我認(rèn)罰,我錯了?!?/br> “我管不著啊,你得跟支書講?!?/br> “去、去支書家?!边t豐收自己已經(jīng)沒力氣走路。 劉貴發(fā)看看,也不能不管他,只好把他送去韓永芳家。 韓永芳一直警醒著呢,雖然他發(fā)狠要整治遲豐收餓著他,卻也不會不管,得提防他想不開尋死,所以半夜的時候他還溜出去看看呢,見那小子著實(shí)吃了些苦頭,卻一點(diǎn)尋死跡象也沒有韓永芳就放心回家。 這會兒劉貴發(fā)給遲豐收送來,韓永芳還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哼了一聲,不是個抗餓的就別當(dāng)刺頭。 他讓劉貴發(fā)把遲豐收放在堂屋地上,他拿大碗沖了一碗稀溜溜的白糖炒面,端給遲豐收,“燙啊?!?/br> 遲豐收聞著噴香的炒面,也不覺得燙,唏哩呼嚕地一口氣喝下去,還意猶未盡地舔舔碗。 喝下一碗有營養(yǎng)的東西,遲豐收活出一點(diǎn)人氣來,他咳嗽了兩聲,“支書,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認(rèn)打認(rèn)罰,請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我這一次,讓我鍛煉上工吧?!?/br> 他哪里還敢豎刺?原本每一顆青春痘都迸發(fā)著倔強(qiáng)不屈,這會兒卻寫滿了向現(xiàn)實(shí)低頭的無奈和乖順。他終于認(rèn)清現(xiàn)實(shí),人需要吃飯,吃飯就需要勞動,死守著自己的驕傲和自尊是沒用的。 韓永芳看著他,“你生病啦?要不要申請回城?” 遲豐收搖頭,“不回?!被爻歉墒裁矗考依餂]有他的地方,只要他回去,那家里還得有個人下鄉(xiāng)。 讓弟弟還是meimei?他最大,當(dāng)然要他下鄉(xiāng)。 而且他回去,沒有工作,家里也沒有多余的糧票錢來養(yǎng)他,回去能干什么? 他只得跟現(xiàn)實(shí)低頭。 韓永芳:“你的意思,從今以后遵守山咀村的規(guī)矩,按點(diǎn)上工勞動,掙工分分口糧,是吧?!?/br> 遲豐收點(diǎn)頭:“是?!?/br> 韓永芳:“那行,今天抽空和干部們碰頭,投票決定你的去留,另外還得你們知青同意你留下才行?!?/br> 遲豐收鞠躬,“我、我一定改?!?/br> 韓永芳自然不能強(qiáng)行將他送回去,大隊沒有這個權(quán)力,不過是嚇唬一下讓遲豐收知道留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看遲豐收鼻青臉腫,走路還一瘸一瘸的,韓永芳也懶得再動鞭子。這時候韓青松已經(jīng)在大隊部吹集合號子,韓永芳看了他一眼,“去表個態(tài)吧?!?/br> 遲豐收就去了大隊場院,他對韓青松道:“韓局長,我、我錯了,對不起。我以后再也不會了?!?/br> 韓青松冷淡道:“你不是我的兵,不歸屬我管?!?/br> 這就是不想理睬他。 遲豐收不明白他為什么不肯原諒自己,自己已經(jīng)道歉!他不敢埋怨只能壓在心里,只得一個勁地道歉。 韓青松掃了他一眼,冷冷道:“你不必跟我道歉?!?/br> 語氣雖然不甚嚴(yán)厲,卻冷酷得很,那語氣分明在說你這樣的在部隊里已經(jīng)被軍法處置,在戰(zhàn)場上已經(jīng)被槍斃,死人,沒資格說話的。 遲豐收愣在那里,想不通韓青松作為一個干部,怎么會這么冷酷。 韓青松雖然自己不搭理遲豐收,卻并不管其他的,他先帶著大旺幾個孩子去晨練,給沈遇等人十分鐘,讓他們隨后跟上。 遲豐收望著韓青松遠(yuǎn)去的背影,藏住了怨恨的眼神,耷拉著頭,“同學(xué)們,對、對不起。我不夠成熟,犯了激進(jìn)的個人主義錯誤,我保證進(jìn)行深刻的自我批評,每周寫檢查請同學(xué)們監(jiān)督?!?/br> 他鞠躬。 遲敏松了口氣,看向沈遇,小聲道:“拜托。原諒他吧?!?/br> 沈遇望著韓青松遠(yuǎn)去的背影,卻拿定了主意,“大家投票吧,我個人不選擇原諒?!?/br> 一個可以踐踏糧食的人,底線很難說在哪里。韓局長不原諒遲豐收,沈遇覺得自然有他的理由,雖然韓青松不說但是他決定跟隨。 遲敏見沈遇這樣絕情,一下子也愣住,不好再立刻表態(tài),而是看別人。 樊笑:“我選擇不原諒,我討厭浪費(fèi)糧食的人。” 雖然她嬌氣,可她從來不敢浪費(fèi)糧食。 遲豐收急了,“我,我賠,我賠,我賠糧票,我打翻了三斤二兩,我賠兩倍的,行了吧?” 沈遇看其他人也不方便直接發(fā)表意見,便道:“同意他歸隊的舉手吧?!?/br> 遲敏看了他一眼,感覺沈遇有些過分,一般人下意識選擇逃避表態(tài),自然是不樂意舉手的,你如說問不同意的舉手,估計也有人會不舉手的。 結(jié)果現(xiàn)在他問同意的舉手,根本沒人舉手,遲敏自然也不會為了遲豐收把自己放在眾人的對立面上。 遲豐收沒想到自己人緣這么差,連武文義這個看什么都不慣的知青都不替自己說話,不敢堅持真理! 這幫混蛋! 沈遇:“遲豐收,你還是自行組隊吧?!彼≡谥帱c(diǎn)他們管不著,但是大家上工、吃飯,可以不和他搭伙,這是他們的自由。 遲豐收的臉脹成豬肝色,“你、你們,欺人太甚!” 沈遇看他這樣就知道他根本沒有真心悔改,所以韓局長的眼神很犀利,看透了這個人的本質(zhì)。 他喊著號子帶著知青們?nèi)ヅ躢ao,“記住韓局長的話,不是為了讓我們多能干,而是讓我們有堅持全場的勇氣和毅力?!?/br> 有遲豐收當(dāng)參照物,今日知青們訓(xùn)練得非常賣力。而且韓青松言出必行,說加強(qiáng)力度就加強(qiáng)并不是嚇唬他們。這是為了鍛煉他們的意志和忍耐力,讓他們在農(nóng)忙的時候哪怕干不了多少,也能全天頂下來,不要動不動嬌氣喊累撂挑子耍脾氣。 服從命令,忍耐堅持,是他們最先需要學(xué)會的,至于效率和工作量,慢慢來吧。 所以今日他們沒有人能走走停停地坐下來休息,因?yàn)轫n青松在后面跟著,手里拿著隨手從草垛上抽下來的荊條。 可以慢跑,可若是膽敢停下來或者坐下來的,小腿上立刻就會挨一下。 不論男女。 今日麥穗也和他們一起出cao,昨天聽了林嵐的話,她覺得自己也不能嬌氣,免得以后離開父母讓父母擔(dān)心。她雖然之前沒鍛煉,但是平時參加勞動跑步并不吃力。 有麥穗和小旺比照著,那些知青咬了牙拼了命地堅持著,生怕韓青松的荊條毫不留情地抽上。反正只要能和小旺一起跑,韓青松就不會抽他們。 樊笑跟不上的時候,還給小旺使眼色,求他稍微慢點(diǎn)。 小旺看她們喘得好像要把胸膛鼓破,嚇得趕緊放慢一下腳步,還把韓青松教的跑步呼吸的訣竅傳授給他們,如何呼吸、配合步伐等等。 這個要鍛煉習(xí)慣才有用,像他們一開始已經(jīng)喘得不行,用處并不大,其實(shí)就是缺乏鍛煉,習(xí)慣之后自然有效。 最后韓青松喊收隊的時候,知青們頭發(fā)上的汗水都滴答滴答……回到場部解散以后,一個個也顧不得做整理運(yùn)動,直接躺地下。 “mama啊,我……真的以為……自己要死了?!?/br> “我以為我……肺子要鼓破了!” “我、沒想到我、我還能堅持下來……” 看他們那樣,大旺面無表情地帶頭領(lǐng)著弟弟們往家去,他和二旺還有額外訓(xùn)練,另外三旺浪得一直保持晨泳的習(xí)慣。 麥穗和小旺解散,兩人去知青點(diǎn)看看,今天輪到樊笑和趙明杰倆做飯,二旺沒工夫教所以她過來瞅瞅。 小旺:“樊jiejie你做飯要有愛哦。好吃!” 麥穗也鼓勵她,“自己做的飯最香啊。” 樊笑和趙明杰大眼瞪小眼,他倆都不會做飯,分組的時候抓鬮,也沒說岔開一個會的一個不會的,結(jié)果他倆湊一起。 沈遇:“我來教你們吧?!?/br> 麥穗:“樊jiejie我教你燒火?!?/br> 樊笑坐在灶膛前,按照麥穗的指點(diǎn),先把火柴點(diǎn)著,抓一把軟和草引火,引著就塞到灶坑里去。結(jié)果她看著手里的草燒起來就有些手忙腳亂,嚇得要扔。 沈遇臉色一變,生怕她把帶火的草丟到草堆里引起火來,不等他出手,旁邊指導(dǎo)的麥穗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抓住樊笑的手腕,引導(dǎo)者她不要慌,放到灶坑里去。 麥穗笑道:“不會燒到你的?!?/br> 樊笑臉上的汗都出來了,趕緊又往里添了一把軟和草,抬手擦了擦汗,在雪白的臉上留下兩道黑印子。 麥穗:“樊jiejie,你就當(dāng)你這是在彈琴啊,那么細(xì)的琴弦離得那么近,你都不會撥錯,燒火更簡單,有什么好怕的?” 樊笑有些不好意思,“我怕燒著手?!?/br> “要緊的就是不能慌,要是不小心引起火來,那可危險的?!丙溗攵谒?。 樊笑面色也認(rèn)真起來,“我可記住了呢?!?/br> 她按照麥穗的指點(diǎn),往里添草,然后試著把風(fēng)箱拉一拉。 結(jié)果她力氣用太大,“呼啦”一下子火苗竄出來,而她沒準(zhǔn)備,還探著頭看燒沒燒起來呢,結(jié)果火苗舔了她一下子,她下意識后仰,但是整個劉?!白汤病币宦?,空氣里立刻漂浮著一股燒頭發(fā)的味道。 樊笑還沒感覺,只聞著味道,“哎呀,什么燒糊了?” 麥穗扭頭看她,見她劉海燒沒了,前面的頭發(fā)曲曲著鎖在額頭上,忍不住笑起來?;鸸庹找?,她明艷的笑容在昏暗的屋子里寶石一樣熠熠生輝,有那么一瞬間晃得人眼睛有些暈。 樊笑呆了一瞬,伸手捏了捏麥穗的臉蛋,“哎呀,你個小丫頭咋這么漂亮呢,我是女的都看暈了?!?/br> 屋子里幾個男生立刻移開視線,裝作若無其事,人家還小姑娘呢,非禮勿視。 沈遇教趙明杰活面子,團(tuán)餅子拍扁烀上。 趙明杰:“哈哈,樊笑,你虧大了,烀餅子比燒火簡單吧?!?/br> 樊笑后知后覺地摸了摸自己的腦門,“mama呀,我的頭……” 小旺本來在研究墻角的一個老鼠洞,這會兒跑過來,笑道:“樊jiejie,你剃個光頭吧,我小三哥說光頭最聰明?!?/br> 樊笑:“……謝謝小旺哥出主意,雖然現(xiàn)實(shí)不美好,可我還貪戀人世間的溫暖,不想出家?!彼焓挚┲ㄐ⊥骸靶⊥?,我有愛啊,六根不凈不能當(dāng)尼姑啊。” 結(jié)果小旺又好奇什么是尼姑,什么是出家,什么是六根不凈,那是不是還有六根干凈。 樊笑:“……救命啊,我錯了?!?/br> 這里熱熱鬧鬧,遲豐收卻一個人孤獨(dú)又冷清,他找到韓永芳,說明自己的情況。知青們不和自己搭伙,自己是不是要領(lǐng)口糧自己吃。 韓永芳:你說你咋混的,你們知青都不待見你。 遲豐收卻覺得是別人落井下石,甚至覺得韓青松故意孤立自己,沈遇巴結(jié)韓青松而已。 可他現(xiàn)在不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