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水直入心扉，蘇長卿長長地嘆了一聲。

    突然他將碗砸到了地上。

    瓷碗的碎片落了一地，蘇長卿費(fèi)力地蹲下身子，撿了一把碎片在手心里。

    他坐到床邊一個(gè)能夠望到月亮的地方，將手中的碎瓷一片片塞到了嘴里，然后慢慢咽下。

    沒錯(cuò)，蘇重墨罵得對，自己十惡難赦。

    雖然經(jīng)歷了三次再世重生，可自己這么個(gè)罪孽深重之人仍舊是只落得孤家寡人，痛失摯愛。

    不知道自己這三世受的罪，能不能贖清一身罪孽呢？

    蘇長卿的嘴角漸漸溢出血來，便連神色也變得扭曲而痛苦，他使勁滑動著喉頭，終于不支地摔在了地上。

    血腥的滋味腔滿了蘇長卿的口鼻，他費(fèi)力地喘著氣，目光死死盯住了緊閉的大門。

    “歡迎你又回來了，長卿老弟。”

    閻君似乎早就料到了這一切，他惡毒地嘲諷著剛被勾魂馬面帶入地府的蘇長卿。

    和前幾次來到地府的激動與憤怒不同，這一次，蘇長卿面色死灰，目光無神，他麻木地被鬼差拉扯著，推到了閻羅殿前。

    “按照之前的約定，讓我永墜地獄吧。”

    蘇長卿抬頭看了眼閻君，平靜地說道。

    “這一次你終于不鬧著要回去了？哈哈哈，也是，你根本就沒有賭本再與本王討價(jià)還價(jià)了。不過不著急，反正你是永世受無間地獄之煎熬，也不在乎這一時(shí)片刻?？丛谀隳敲刺蹛勰銉鹤拥姆萆?，我讓你看看你死后他是怎樣的吧？”

    “我不看?！碧K長卿斷然拒絕。

    閻君面色微微一變，冷笑了一聲，差人將蘇長卿架了起來，一只手輕輕在空氣中畫了一個(gè)圈，只見那圈如水波一樣逐漸漾開，最后形成了一個(gè)大的光圈懸在空中。

    “看看又有何妨，大家一起來看看吧。”

    閻君話音一落，光圈之中立即浮現(xiàn)出了人世的景象。

    的尸體瞪著死不瞑目的雙眼蜷在地上，蘇重墨半跪在一邊痛哭不已。

    這哭聲太過凄涼，讓光圈外的蘇長卿也臉色漸變。

    “別看了，別看了……沒意義的……”

    蘇長卿囁嚅著灰白的雙唇，連連搖頭。

    可是閻君卻不以為意，他依舊笑瞇瞇地望著光圈，看著蘇重墨下令將蘇長卿具禮入葬，然后漸漸忘記了哀痛，一心撲在國事之上。

    光圈之中時(shí)光飛逝，蘇重墨的一言一行卻清清楚楚地映進(jìn)了蘇長卿的腦海里。

    沒多久蘇重墨就納妃立后，有了自己的妻小，但是死去已久的蘇長卿卻成了皇宮內(nèi)外的一個(gè)禁忌，無人再提，也無人再多做祭拜。

    而御書房中那塊被蘇重墨藏在柜子里的靈位竟是屬于林安的，蘇長卿在光圈外看著兒子時(shí)常會拿出林安的靈位撫摸追念，內(nèi)心之中已是痛憤難當(dāng)。

    便連自己死了，那孩子仍是不肯如以前那般再認(rèn)自己這個(gè)父親嗎？

    寧可這樣去追思林安，也不愿為自己上柱香。

    周圍的鬼差只見蘇長卿垂下頭，壓抑地發(fā)出了一陣哀戚的抽泣聲。

    “別讓我再看了，求你們……”

    最后，壓抑的抽泣變作了失聲的痛哭，前所未有的失望與絕望讓蘇長卿近乎崩潰。

    他跪倒在地，死死地將頭抵在地上，不斷地哀求乞憐。

    閻君似乎有些吃驚于蘇長卿的倉惶失態(tài)，那顆從來都冰冷的心中也不由生出了一絲同情，但與此同時(shí)，那雙漂亮的眼里也閃過了一絲狡黠的笑意。

    “好吧，好吧，就不玩你了。來人，將蘇長卿帶去十八層地獄，讓他每層都玩?zhèn)€高興。哈哈哈哈……”

    若是普通鬼魂聽說要說十八層地獄只怕早就嚇得渾身發(fā)顫，可蘇長卿卻似解脫了一般長長地松了口氣。

    他站起身，回頭又最后看了一眼光圈，蘇重墨在人世的故事仍在進(jìn)行著，那是一個(gè)朝霞漫天的清晨，英武俊朗的年輕天子身著朝服，神情溫和地坐上了龍椅，俯視著殿下跪拜的臣子，堪為一代明君。

    看著蘇重墨臉上那穩(wěn)重老練的神色，蘇長卿笑著地扭過了頭，從現(xiàn)在開始，他不再有兒子，也不再有所愛的人，他就這么一縷孤魂，直到在地獄里魂飛魄散。

    蘇長卿被押入地獄之后，閻君并沒有關(guān)閉光圈，他仍饒有興趣地看著蘇重墨那一生到底會變得如何。

    許多年后，蘇重墨也成了一個(gè)老人，他沒有愧對自己立下的誓言，果然成為胤國歷史上最仁慈的明君。

    但是百姓們卻不知道這位明君其實(shí)并不開心。

    不久之后，蘇重墨開始下令重新修葺蘇長卿的陵墓，也開始帶著自己的妻兒正式地祭拜對方。

    似乎是在追悔當(dāng)年的事情，蘇重墨有些瘋魔地令史官重新修作蘇長卿的本紀(jì)，將其中許多不利對方的內(nèi)容都盡數(shù)刪去，更令人將蘇長卿以前長住如今廢棄的重華宮修繕一新，自己也搬了進(jìn)去。

    許多個(gè)夜里，蘇重墨都會驚醒過來，然后抓住身邊的內(nèi)侍滔滔不絕地向?qū)Ψ街v述自己小時(shí)候與蘇長卿在一起的事情，那張蒼老的臉上只有在這個(gè)時(shí)候才顯得喜悅異常。

    “我年輕時(shí)太固執(zhí)，總以為自己是對的，爹都是錯(cuò)的。但是不管怎樣，他都是我爹啊，我真不該那樣對他。直到我也做了別人的父親，做了皇帝，我才明白他有多難。他性子或許是壞點(diǎn)，可對我真不算壞啊……”

    蘇重墨擦了擦干澀的眼角，嘴角的苦笑蒼老而干癟。

    站在蘇重墨身邊的小內(nèi)侍不知該說什么，只好靜靜地站著，他們小時(shí)候都知道蘇長卿這個(gè)赫赫有名的暴君，卻從沒想過對方也會是一個(gè)慈父。

    “這么多年過去了，再沒人會那么真心地對我了。也再沒人叫我聲小子了，喜福啊，你知不知道我好想我爹啊，我好想他啊……我上次進(jìn)入地宮去瞧他，他都化作一堆白骨了，連我的夢里他也不曾來過，我再也見不著我爹啦，爹再也不要我這個(gè)不孝子了。”

    名叫喜福的小內(nèi)侍清楚地看到蘇重墨在說出最后一句話的時(shí)候，眼角滑落出了一行淚水。

    沒多久之后，憂思難解的蘇重墨抑郁成疾，一病不起。

    皇后和太子在他臨終時(shí)都守在他身邊，聽他最后的吩咐。

    蘇重墨對于國政交待了一番之后，這才松了口氣，他搖了搖頭，神色卻是一陣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