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
北洛撥開枝杈密葉,一時間不覺呆住。前方竟是一個花團(tuán)錦簇的翠谷,鮮花碧葉交相輝映,在陽光的映射下?lián)u曳生姿。他用力掐了自己一把,惟恐這只是自己腦海中的幻覺,閉上眼睛定神后又再睜開,眼前依舊是優(yōu)雅仙境,這才稍稍安下心。 他小心順著山坡下行,那坡度不高,以他的功夫跳躍數(shù)下便已著地。腳下草地柔軟,泥土清新混合鮮花的幽幽清香,一陣陣沁人心脾,頓時胸懷大暢。這里望去頗像當(dāng)年西陵的花海,但視野更為廣闊。他又走了一會兒,轉(zhuǎn)了個彎,看到一道白練似的瀑布從山峰飛流直下,下方清澄的水潭中跳出幾尾大魚,空中打個旋又再次落水,水潭旁綠植茂密,枝頭不知名的果實(shí)香氣濃郁。 北洛滿心歡喜,從樹上摘了個果子,只覺得其中靈氣絲絲充裕,方才探查的源頭應(yīng)該就是來自這里。他剝?nèi)ネ馄ぴ囍Я艘豢?,?dāng)真是入口甜香,汁水甘爽,饑渴和疼痛頓時緩解了不少。這果子看來不僅可以果腹,對傷勢似乎也頗有療效。他吃了兩個后疲勞稍解,剩下的便不再吃,摘下來全部塞進(jìn)隨身行囊,把口袋撐得鼓鼓囊囊。看了一眼清澈的潭水,想著那人向來愛潔,正好帶回去幫他梳洗一番。只是四周草木葉片都是細(xì)窄形狀,找不到趁手的盛水器具,思索片刻后只得脫下外罩短衫,在潭中仔細(xì)洗干凈,將衣服吸足了水,便往原道返回。 一路上仍是不見其余生靈,偶爾隱約聽到鳥鳴獸蹄之音,卻是不見其形。這陌生的空間就像一個擴(kuò)大版蓮中境,專為他二人而存在似的。北洛心中疑惑,但周圍的氣息異常平和,仿佛自帶安定心神的力量,令他無論如何戒備不起來。這感覺十分奇妙,就像是遠(yuǎn)游的浪子終于回到了溫暖的安樂窩,再也不需要擔(dān)心任何危險。他決心暫時不去想這個,轉(zhuǎn)而擔(dān)心起姬軒轅下落,還有那突然出現(xiàn)的白色巨獸。王辟邪本就世間罕見,玄戈死后天鹿城中血統(tǒng)純正的成年王辟邪只有他一個,但哪怕是rou身尚在的時候,他的力量也遠(yuǎn)不及那日的訪客,實(shí)在不知對方是何來歷。而且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錯覺,他總覺得那只王辟邪的氣息有些熟悉,似乎在很久之前曾經(jīng)見過。 他一邊思索一邊走回二人歇息的地方,正好巫炤此刻剛剛醒來,見他不在身邊,立刻滿臉惶然,掙扎著想要站起尋找,但渾身無力,身體晃了幾晃又再次跌倒,趴在地上撫胸不住咳嗽。 北洛連忙奔過去,將人小心扶起,一邊幫他順氣一邊安慰:“別擔(dān)心,我這不是回來了么。” 巫炤聽見他的聲音,心神稍定,但慌張之色不減,仍是緊緊握住他的手不肯松開。 北洛見他雖然表面鎮(zhèn)定,但眼神中卻不自覺流露出恐懼和依賴,生怕自己再一次在眼前消失。這份難得一見的孩子氣脆弱十分惹人憐愛,北洛本來想笑,但瞥見他憔悴的臉色,心下頓時疼惜起來,溫聲說道:“我找了些食物和清水,你先洗一洗,再吃點(diǎn)果子?!毙⌒陌讶朔龅脚赃叺臉湎驴孔茫毫藟K衣襟當(dāng)軟布,將短衣里的水淋了一些在他臉上,慢慢擦洗那些血跡泥土。又以五指成叉作梳,把他散亂的長發(fā)打理齊整,這才滿意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巫炤坐了一會兒,喘息逐漸平穩(wěn),見他從口袋里掏出的山果靈氣濃郁,不由得好奇:“你從何處得來的?” “一個洞天福地,你必定喜歡?!北甭迳衩匾恍Γ室赓u了個關(guān)子,“那地方離這兒不遠(yuǎn),等你能走動了,我們?nèi)ツ沁咅B(yǎng)傷?!?/br> 巫炤不再多問,接過果子想要剝皮,哪知一雙手全無力氣,勉強(qiáng)試了幾次都撕不開口,反而不小心掉到了地上。 北洛連忙撿起來說道:“還是我來吧,你歇著就是。”想到自相識以來,對方一直都是睥睨傲然無所不能,強(qiáng)大到連天神都不放在眼內(nèi),此刻卻虛弱到連吃東西都費(fèi)力,眼眶不覺隱隱發(fā)紅。他忍住心中酸痛,默默將果子剝皮去核,掰成一小塊一小塊送進(jìn)他嘴里。 巫炤吃了幾個山果,感覺體內(nèi)力氣漸復(fù),雖然傷勢依舊沉重,四肢卻比之前靈活許多。他望著低頭為自己忙碌的北洛,只覺得心里暖洋洋的。哪怕此刻是從未有過的狼狽之境,他卻感到無比的幸福。過去那些萬人環(huán)繞的日子即使再華麗威嚴(yán),都不及現(xiàn)在讓他覺得發(fā)自內(nèi)心的甜蜜。 他想伸手撥弄青年的額發(fā),一眼瞥到他身后帶的長劍,手下頓時一僵。剛剛平靜的心又再次翻江倒海,顫聲道:“那把劍……” 北洛抬起臉,見他剛有點(diǎn)血色的臉頰又變得蒼白,知他為何憂慮,搖了搖頭道:“斫魂劍氣還在,你不要緊張?!闭f著拔出劍放到他手里,“咒術(shù)半途中止了,大概這就是我還活著的原因吧。” 巫炤持劍細(xì)查,果然石化還未到劍身中間就停了,一時間也難以索解其中的緣故。但即便如此,這把劍也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樣完全發(fā)揮它的鋒銳,基本已是廢了。他嘆了口氣,將劍拋到一邊。 北洛握住他的手,輕聲道:“你說岑青巖……他會不會還活著?” 巫炤沉默半晌,搖頭道:“很渺茫。蜃族的精神領(lǐng)域一旦徹底被毀,元神之力也就基本枯竭了。更何況他可能掉進(jìn)了帝俊的領(lǐng)域……”他說到這里聲音低了下去,眼角隱約晶瑩閃亮。 “你心里還是在意這份血緣的,否則不會把名字還給他?!北甭迨趾V定。 巫炤微微苦笑:“或許吧??尚δ菚r的我自命不凡,以為所有事皆可掌握在手,誰知數(shù)萬年過去,依舊是一敗涂地,連唯一的兒子……都恨我入骨?!?/br> “他已經(jīng)知道真相,不會再恨你了。”北洛溫言安慰,“說不定那名簽真的可以保住他性命,你們父子還會有再見之日?!?/br> 巫炤疲憊搖頭:“個人有個人的緣法。我連自己的事都管不了,哪里還能去想這些?!闭f罷又是一聲嘆息,那一滴淚水終是淌了下來。 北洛伸手拈去那滴淚,眼前恍惚閃過那時在海市蜃樓中看到的記憶。蒼涼的黃沙下男人渾身血跡的身影,是那樣的孤獨(dú)與哀傷。他忽然問了一句:“他的母親……你還記得她嗎?” 巫炤渾身一震,眼神順著記憶的河流飄向遠(yuǎn)方。他在尋找一個生活在日暮途窮處的部落,那里的黃土地上蓋著簡陋的茅屋,小院里堆疊著曬過的獸皮,還有沾過血的護(hù)具和彎刀,那是一個被過去的他稱之為家的地方。那里的生活既艱苦又無趣,生性暴躁的他對她不算太好。但那個纖細(xì)的身影卻總是帶著微笑,就那樣一直默默地跟在身后,羞澀地、癡癡地注視著自己。 “我記得……”他慢慢說道,努力在心中勾畫出女人的臉。她的容貌并不十分出色,但笑起來時頰邊卻帶著淺淺的酒窩,眼睛就像恬靜的彎月。或許就是因?yàn)檫@個原因,他才會一眼在女奴中挑中了她。 “她叫……姜姬。”他想自己至少還能記得她的笑容,說明心底還是有一小塊屬于過她的,雖然遠(yuǎn)不如她愛自己那么深切。安邑的男人不懂得什么是愛,他們只對殺戮和征服感興趣,女人就和奴隸一樣只是土地的附屬品,用來發(fā)泄和繁衍的工具,那是一個毫無憐憫與道德,既殘酷又野蠻的年代。等他終于品嘗到情字的滋味時,卻已是很久很久以后了,她早就化為一抔黃土,消失在了回憶里。 北洛將頭靠在他肩上,靜靜說道:“她也是蜃族的人吧。獻(xiàn)為什么要?dú)⑺?,蜃族究竟有什么秘密?”他見巫炤默然,無所謂地一笑:“你不愿說就罷了。我也只是左右無事,隨便閑聊而已?!?/br> 巫炤把他摟在懷里,低聲道:“在你面前,我不會隱瞞任何事。我剛才只是在想,這一切該從何說起?!?/br> “那還是老樣子,我來提問題,你回答就好?!北甭寰砥鹚瓜碌囊豢|長發(fā)把玩,“都說赤水女子獻(xiàn)是蜃族拜祭的守護(hù)神,但從你們的言語來看,這種供奉似乎并非出自真心,而是……” “而是被迫的,對么?”巫炤接過話,“你猜得不錯。與其說她是蜃族的守護(hù)神,不如說是天庭派來的監(jiān)管者更恰當(dāng)?!?/br> 北洛疑惑:“監(jiān)管?為什么?” “我族的先祖蜃,和獻(xiàn)一樣曾同屬于帝俊麾下。天地初分時清濁大戰(zhàn),她臨陣反叛導(dǎo)致帝俊一方落敗,先祖也因此被貶斥為低等妖物?!彼従彽纴恚胺穗m饒了他性命,卻在他身上下了詛咒。但凡我族后裔,血脈力量越濃厚,壽命越短,有些甚至出生不久,便即夭折?!?/br> “這是怕你們有朝一日卷土重來,所以要慢慢地斬草除根,的確夠狠?!北甭迦滩蛔∵o拳頭。 “這樣一代又一代傳下來,蜃妖的血脈越來越稀薄,有力量的青壯者多半早逝,只剩下茍延殘喘的老弱婦孺。在那個年代,這樣的部族與砧上魚rou毫無分別,被擄掠到其他部族做奴隸,就是他們的命運(yùn)。”他的聲音帶了一絲傷感,“我的母親……也是這樣來到安邑的?!?/br> 北洛聽得生氣:“你們既已無反抗之力,他們?yōu)楹芜€要派那女人來監(jiān)管,豈非多此一舉?” 巫炤浮起一絲譏諷的笑容:“似她這般背叛舊主之輩,又豈會被真的信任?碧麟灣供奉的那座雕像,其實(shí)是以監(jiān)管之名而變相束縛她的陣眼。一旦她有心聯(lián)合蜃族反叛,即遭天雷轟頂?!?/br> “可是蜃族已經(jīng)削弱至此,又哪來的力量反抗?”北洛不解。 巫炤猶豫了一下說道:“我族中一直流傳一個預(yù)言。據(jù)說先祖臨死前曾對天地起誓,有朝一日定會在某個后裔身上返祖復(fù)活,迎回帝俊再戰(zhàn)天庭?!?/br> 北洛喃喃自言自語:“返祖復(fù)活,迎回帝俊?”他霍然起身,驚訝地看著他:“難道那個后裔就是……你?”